逄风:“……”
南离将自己藏进两条蓬松的长尾巴里,闷声道:“没事,我打坐一会便好。”
他的尾巴完全不像寻常的狼,这点逄风早就知道。寻常的狼的尾巴垂下来只到踝骨处,而且有些僵硬,并不能像虎豹般能将尾巴当做武器。
而南离不仅有两条尾巴,且这两尾与躯干同长,灵巧程度不亚于人的双手。
狼也极其爱惜它的尾巴,逄风批奏折的时候,它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梳理尾巴的毛发。
南离将自己的脸缩在尾巴后面,不做声了。可尾巴上突然传来温凉的触感,他心下一惊,却发现逄风正在耐心地梳理着他的尾巴。
这段时间疲于奔命,他的尾巴毛也有些打结了。逄风不知从何处变出只小梳子,极有耐心地用水系灵力凝聚成些水珠,附在木梳齿上面,小心翼翼地梳理开打结的毛发。
南离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很舒服。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舒服得眯了起来:“你怎么什么都有?”
逄风没有抬头:“先前你昏迷的时候就一直带着。”
这对他来说是颇为新奇的体验,从前狼很宝贵它的尾巴,从来不让他碰,更别提梳毛。
虽然逄风以前不是没有摸过。可他每次摸完,狼都心疼得要命,总要反反复复重新梳理数次。
随着他轻柔的动作,南离心头躁动的东西慢慢平复下来。树洞阴暗,仅从叶片的缝隙中透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亮光,映在逄风的侧脸上,让它呈现出某种玉石般的质感。
是星光,在无月无日的凡间,只有星子还在固执地散发着微弱的光,却捂不暖人间。
没有阳光,人间的春也格外迟。一到夜晚依然得添衣才能捱过。可南离的尾巴间却如火炉一般温暖。
逄风垂着眸,一点一点擦净皮毛上的脏污。
南离又忍不住想,要是时间就此停滞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
……
“别动,”逄风伏在南离的耳边,口中吐出的气息拂动了他的耳尖的毛发,“……有骸正在靠近。”
那只游荡的骸伸着脖子,奋力地嗅闻着,长爪子和石块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眼中黑雾跳动不止,几乎马上就要接近他们藏身的树洞。
待它的脑袋刚出现在洞口时,逄风动了。
刹那间,雪亮的落刃弧光冲天而去,又一闪而没。在没人能看清的瞬间,骸的四肢瞬间被斩断,它被死死钉在地上,无法动弹。
黑雾逸散而出,南离早有准备,瞬间变成白狼,长尾一甩,火焰化作倾盆火雨,将黑雾团团围住。它用另一只尾巴环逄风的腰,将他拉上脊背。
逄风抱紧狼的脖颈:“跟着帝星走,紫薇化气,诸邪溃逃,那里骸的数量最少。”
南离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北极星升起的方向狂奔而去,他熄灭了尾巴的火焰,借着若有若无的星光,在林间疾速穿行。
偶有骸来挡路,也被狼口中吐出的火焰所吞噬。
逄风伏在狼背上,顺手一剑斩落一只追过来的骸的双腿,骸的双腿自膝盖齐齐断裂,只能发出不甘心的哀嚎。
与此同时,骸群感知到他们的气息,陷入了暴动。
第63章 沾衣
“咯吱、咯吱……”
咀嚼着口中同类的尸体,骸群如漆黑的汪洋,狂热地涌动着,贪婪地追逐着活物的气息。
逄风打心底泛出一股反胃感。
他的右眼始终在突突跳动,因此他能清晰地察觉到那追过来的骸群涌动的、脏污的欲望。
纯粹的业果,不含他物的欲望。
通常来说,人的情感是极为复杂的东西,几乎不会独立存在。七情和邪欲同根同生,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哪怕是爱,也会从中诞生出七苦之爱别离。
可骸却除了堆积的业果和扭曲的邪欲,一无所有。简直像是无根之木、无花之果。
右眼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顾及汹涌而上的骸群,狼的双尾如柔韧的长鞭横扫,所及之处的骸,筋断骨折。
只是这样也无法彻底消灭它们。
饥肠辘辘的骸的嘴几乎咧到耳根,它张开巨口,吞吃掉无法行动的同类尸体。随后黑雾中传来骨节错位的“吱吱嘎嘎”声,一只面目更加狰狞的巨骸撕裂巨茧,从中诞生。
而无孔不入的黑雾向逄风奔袭而去。
逄风下意识屏住呼吸,可骸雾依然如附骨之疽,黏在他的衣襟上,又往魂魄中渗入。
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再次从沉寂的肠胃中涌出,灼烧着不再跳动的心脏。他的犬齿不知何时又长了,刺得下唇发痛。
冰冷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因这剧烈的痛苦而收缩起来。血管里流淌的东西已经变成滚烫的岩浆。全身每一处都在拼命叫嚣着饥渴。
黏腻的声音在他耳边蛊惑道:“去……将他的每一丝血肉吸食殆尽……哪怕是用最肮脏的手段……”
“他不是喜欢你这张虚伪的脸么?利用好它……只有你愿意,你完全可以吸尽他的每一滴滚烫的……”
蛊惑般的喃喃低语似乎在逄风的耳边萦绕,又似从骸群中传出,阴魂不散地徘徊在他身旁。
与此同时,一股屈辱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中产生。这一刻逄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狼的妖仆,就算意志再怎么强大,也无法抗得过主人的意志。
明明心里所想并非如此,躯体却在不争气地渴求、畏惧着身下的妖兽。
那声音继续道:“……去啊……他不是爱你吗?将他……你就自由了……”
可它失策了,因为即便承受着八热地狱般的酷刑,逄风却依然是那副无波无澜的神色。
由于躯体处于极热之中,他的外衫解了一半,从一边松松垮垮地滑了下去,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肩头,隐隐能望见那曲线优美的琵琶骨。
他同样在面临窒息,颈间的青黑勒痕如活过来般,缓缓收紧。手指搭在勒痕上,似乎要扯下这青黑的印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甩脱它。
可逄风的眼底却依然是清明的,唇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挑衅般的笑意。
在那火焰的灼烤下,林逢那层彬彬有礼的外皮褪去了,他又变回了那个孤傲矜贵的长夜太子。
原来狼一直体会到的,是这种感觉啊。
逄风的薄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从唇语却能读出:“第二次了。”
“你不可能再控制孤了。”
那声音失去了原本的从容,气急败坏道:“……你要是不杀掉他,就会肠穿肚烂而死。”
“那又怎么样?”逄风平静道,“孤从不畏死。”
“更何况……支撑着孤从陵墓里爬出来,所谓身死而不散的执念,便是他了。”
他将手虚虚放在脖颈上,做扼紧状:“请随便,孤要去收拾这些碍眼的东西了。”
逄风哂笑道:“总是凭轼看戏,未免太寂寞了。”
南离一人应对多如牛毛的骸群,也渐渐显出疲态。他一爪抽飞一只斜扑过来的骸,口中高温火焰横扫,将一众骸燃烧殆尽。
可更多的骸填补了先前的空缺,向他涌来,无数只爪子伸向他,要将他撕成碎片。它们恼人的叫声如同蜂鸣,在耳边作响,扰乱他的思维。
狼寡不敌众,身躯被撕裂出一道道伤口,雪白的毛被血粘成一撮撮。腹部也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不知不觉间,他也吸入了些黑雾。眼前的景象开始出现怪异的扭曲,一会是骸,一会则是长夜太子的脸,一会又是天折峰上围攻的修士。
怎么可能?人族的骸怎可能影响自己?
可长夜太子那张带着不屑的脸,又确确实实出现在他眼前,似在讥讽南离:“看啊,你到底还是没能杀了我。”
南离怒吼着,却无法摆脱眼前的幻象,几乎要彻底陷入癫狂之中,他龇出尖牙,就要将眼前的仇人撕得粉碎,却突然感觉到身上一轻。狼顿时清醒过来,急忙去叼他的衣角,却叼了个空。
逄风拍了拍狼的脑袋:“没事。”
他缓缓抽出鞘中的蔽日。
“离远些,我的剑可能会伤到你。”
逆魄有渡魂之能,而蔽日同样有着独具的威能。至阴之金打造的剑,天生可控至阴至寒的太阴之水。
逄风抬起剑,剑尖指向混沌一片的天穹。
蔽日,以之指日则光昼暗。
霎时间,天地倾倒,日月倒转,眼前的世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此时是春末夏始,本应是由太阳主宰的时节,可逄风脚下的地域却滴水成冰,泾渭分明的黑暗如楚河汉界隔开了南离和他。
“日、月、辰。”
随着他简短有力的话语,太阴界域中的一切光亮彻底消散了。就连最微弱的光,也无法在其中存在。
骸群如抓瞎的困兽,四处奔逃撞击着,却无法挣脱这恐怖的界域。
“岱、河、海。”
天折之下,太山君正指使着徒弟研墨,一手着鸑鷟,却突然愣住了。过了许久才喃喃道:“终于到了这一天?连太山都为之俯首……”
他又笑道:“既是老友借力,又怎能吝啬?”
鸑鷟轻鸣一声,一道紫羽化作流光,裹挟着漆黑如墨的芒,向某个方向激射而去。
蔽日剑身的涛浪细纹越来越亮,阵阵海涛声仿佛近在咫尺。那把剑似乎化为了河床泉眼,无数条河从中踊跃而出,缠绕汇集成汪洋。
逄风的剑尖轻指骸群:“去。”
无边汪洋顺着剑尖呼啸而上,每一道洋流都化为最强健的手臂,将骸撕得粉碎。黑压压的云层聚集如塔,倾泻下无根之水。
最柔弱的水珠,此时却化为比匕首还要有力的东西。
南离几乎移不开目光,他的确听逄风说过水亦能为汪洋,侵吞万物。可眼前的景象是却与口述完全不同的异景。
以他所知的水灵根修士,若要学攻伐,一是将灵根中炼入寒气,习冰之道。二是在水中化入毒,走毒术。仅仅靠水来攻伐的修士,几乎前所未有。
这已经不是剑法了,术法还是阵?没有提前布阵,应当不是阵。南离脑子一片空白。他是修火术的,虽然从不费心思学那些繁复的术法,却清楚这些术法的威势。
而他所见的全部术法,都比不上眼前这个来得震撼。
一条漆黑的游鱼在界域中空灵地游动着,它的修长身姿与浑然天地宛若一体,潜游间恍若大道化身。它在山峦般的云层中挪跃,身形时隐时现,长尾一拨便降下倾盆暴雨。
纯粹的雨,并非焆都修士那腐蚀肌肤的毒雨。可正是这不紧不慢的雨滴,在倒弹琵琶般的脆响中,击碎了骸的骨骼。
逄风就这样安静地看着,暴雨瓢泼而下,没沾湿他一点衣裳。他身畔的云层凝聚成一株挺拔的杏树,一朵浅着红晕的粉白杏花飘然而下,停留在他的肩头。逄风脚下的汪洋中,也只有这么一朵花投下的影。
他没有掸去它。
而在逄风脚下的这群骸在汪洋中不断重复着死亡的过程。他垂下眸,垂下的睫遮盖了眼底神色。
“曾经,太阴被当成诸邪源头,太阴之体只有抓到,就被处以炮烙之刑,”他低低地笑了,不知在对谁说:“可你也看见了,在太阴之域里,没有什么能活下去。”
逄风的身形突然不稳般晃动了几下。
他抬起手,眯着眼睛望向指缝间淌下的,粘稠鲜红的血。那枚属于幼狼的乳齿不知何时已经深深刺入了掌心。
“到极限了么?”
他的灵力在刚才的瞬间被全部耗尽了。逄风自嘲地笑笑,林逢这层皮,到底还是披不住了。他骨子里,到底还是那个恶劣的长夜太子。
他又骗了南离,就算能顺利突破薄弱之处,两人也绝对无法在这么多骸的围攻下,完好无缺回到焆都。
逄风先前就计划着假死离去,而真死假死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也不能再看着南离在他身上越陷越深了。
那对南离太残忍了。
所以——
太阴之域轰然消散,那条阴鱼轻快地划过虚空,钻入了逄风的影子里。
林子中又恢复成天朗气清的春日夜,只是先前密密麻麻的骸全部不知踪影,连一粒灰尘都没有留存下来。
南离飞奔而去,抱住那人瘫软的身体。他惊愕地发现,那具躯体竟然有些虚幻了。
他很清楚这是什么,那是魂魄即将破碎的征兆。
不要,不要,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我不能再被抛弃了!
他仓惶极了,在心底疯狂地哀嚎着,如同丧家之犬。
对了,还有阳气……
南离两眼血红,将右手举到唇边,一口狠狠撕咬在自己的手腕上。他像不会痛一样,发狠地一口口撕咬着自己的血肉,直到动脉被生生撕裂,大股大股的鲜血溅射而出。
他满口白齿被血染得通红,如食人的修罗恶鬼,却什么也顾不得,颤抖着就将手腕凑到逄风的唇边。
那毫无血色的唇被染得鲜红,血却又转瞬从唇角溢了出去,淌到了衣衫上,将它几乎染成了红衣。
南离抬起腕,在伤口狠吸了一口,咸腥的滋味在口中炸开,他吻上那宛如尸体冰冷的唇。
第64章 私心
混沌。
虚无。
然后——
依然是熟悉的亭子,太山君似乎换了夏景,亭间花团锦簇、鸟语花香。八仙花硕大如球,色彩比雨水洗过的天空还要浅淡些。
逄风抬起头,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头顶的日月星辰已在夜空流转变幻了几轮回。那流淌的明亮包裹着他,几乎将他淹没。
它们很亲切,就好像他曾经是其中一员。
逄风轻轻戳了一颗火红的蓬星,它如孩童般绕着他的指头“咻咻”转了几圈。
他的心中也莫名升起一丝怀念来,只是这感伤不知从何处来,很快如落入火塘的薄雪,黯然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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