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离若无其事地甩了甩尾巴:“他们对我戒备心太强,我只得出此下策,化成凡犬去窃听他们的对话,是不是很会变通?”
他瞒了个谎,并没有说这是他幼时的模样。可猛抖的耳朵和身后摇来摇去的尾巴却出卖了他。
……所以为什么一脸求夸的神情?
逄风:“所以你到底打探到什么了……”
听到这句话,南离来了劲:“你真别说,我在屋檐下听到了许多重要的事。”
第77章 复燃
他们只离开了不到半日,阴冷的潮气再次在屋中升腾起来,如绵密的软针,悄无声息往骨子里侵入。南离唤出金白的火焰,点燃了炉子。这才驱散些弥漫的潮气。
南离夸张地抖了抖耳朵道:“我发现刘家村的人,似乎并没有时辰的概念。”
逄风蹙眉。
南离继续道:“我在墙角听了一天,他们平日里讲话,一句话都不提和时辰有关的东西。况且……”
“我仔细查看过,从鸡鸣到正晌,没有一户人家升起炊烟。”
逄风揉了揉眉心:“你确定,他们还是人?不是鬼?”
“千真万确,我甚至看了他们的魂光,”他厌恶地皱眉,“随波逐流,浑浑噩噩的灰黑。”
逄风问:“他们不愿和你接触?”
南离点头:“是,哪怕是小孩,也不愿意同我这外来人说一句话。其他村人更是如避蛇蝎——我要帮其中一人提水桶,他直接二话不说丢下桶,匆匆回去了。”
他挠了挠头,问道:“你有什么推测吗?”
逄风沉吟不语,许久才道:“我起初猜测是幻境……但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至少不全是幻境。”
南离困惑道:“幻境?的确有可能,只是你为何说不全是?”
逄风解释道:“我们通常所见的幻境分三种,分别是入梦、镜花、芥子。”
“入梦顾名思义,是借助睡梦所缔造出来的幻象。只能在梦中存续。通常是山精野怪用来折腾凡人的小术法。入门易,精通难,登云试的蜃境便是高阶的入梦。”
“芥子,仙路断绝前便失传了,是将一界寄身于小物件上的禁术。槐安国便是芥子秘术。只是以当今修士之力,几乎无法重现。”
“这两种显然都不符合眼前之事,那么只剩下镜花……但镜花有一特征,幻境之人只是幻象,无法与现实之人交流。可倘若如此,那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南离努力跟着他的思路:“那就是说,不是幻境?”
逄风缓缓道:“不一定,但我一直在想,倘若真是幻境,你我现实中的肉身,如今又在何处?”
南离:“!”
“而你化形术一向薄弱,”逄风一句点破,“这次化身为幼兽,为何如此轻易?你先前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吗?”
随着他这句话,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流遍南离全身。深深的无力感在四肢百骸流转。自己虽然空有蛮力,却无处释放。而那幕后之人藏身暗处,没准此时正在伺机而动,准备夺去他们的性命。
而他连自己的爱人都保护不好。
“轰隆——”
天空中骤然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茅屋在这声撼天震地的巨响中颤抖,屋顶的茅草扑簌簌往下落,有瓦片坠地,发出接二连三的脆响。
有那么一瞬间,原本失去日光的天穹,被划过天地的闪电映得通明如昼。
这道惊雷如同一条撕裂天际的长鞭,驱赶着乌云的牧群。几个呼吸间,黑压压的乌云便覆盖了天空,滂沱的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
“哗啦——哗啦——”
南离反应很快,迅速伸手将逄风揽入怀中。下一秒,逄风原本站立之处,原本就已经松松垮垮的木板骤然坠落!
他掌心火焰升腾,就要张开南明结界,护住逄风。
逄风急忙道:“不行——”
他按住南离的手:“肆无忌惮使用法术,迟早会被幕后之人发觉。当下只能隐忍不发。”
南离咬着牙,屋顶漏下的雨水正顺着他英挺的脸往下淌,偌大的雨声让世间一切声音都显得那么模糊不清,他只得嘶吼道:“那你怎么办!”
南离眼中晃动着极度的不安,虽然知晓林逢不会因此离开他。可他仍然觉得自己没用,竟然不能为爱人寻到一个遮风挡雨的住所。
这是连野狼都能做到的事。可林逢跟了他,却一路羁旅漂泊,而他连一个安稳的住处都给不了他。心魔之火又开始无声无息地开始复燃。
他的眼珠又泛起了血色,满脑子都是危险的念头,如强行撬开一间屋子,将里面的人类扔出去——
对于兽来说,食物和洞穴,都需要去抢夺。而心魔发作时,南离几乎分不清自己与野兽的区别。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是错的,可兽的那面却在不断引诱、教唆着他。
夺过来,夺过来……连个落脚地都无法没有,这样还算得上是一个雄性?
“啪——”
只听清脆一声响。
南离的碧眸中这才恢复几分清明。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正提醒着他自己刚才在想什么,羞愧几乎淹没了他。他痛苦地垂下头,温热的泪水打湿了眼睫。
逄风还扬着手:“你清醒些,我是鬼,已经死了。不会因为受一次寒而伤风。就算伤风,也绝不是什么值得你心魔发作的大事。”
南离声音低低,湿透的耳朵软软耷拉了下来:“我知错了……”
逄风叹了一口气:“我并无训.诫你之意,只是这次我若不制止你,你可能做出后悔之事。”
“而这,才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东西。”
南离两眼无神道:“林逢,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他本来也没生南离的气,只是南离如今心魔的情况,必须强硬干涉。现在他恢复了,自然也没必要板着脸。
逄风放缓声音:“……我怎能生你的气。”
南离的眼中恢复了几分明亮,尾巴讪讪地摇着。
他一招手:“过来罢,一切等雨停再说。”
南离瞬间化作一只小白狗,小白狗的毛发被雨浇得湿透了,雪白的毛也染上了脏污,显得格外可怜。
它委委屈屈钻进逄风怀中。隔着衣料,逄风感知到了紧贴心口的、属于生命的温热起伏。
他抱紧了它,像很久以前那样。
第78章 终散
雨过风定,天仍未晴。没有日光,自然也不可能出现天虹。阴沉沉的云稀薄了些,却仍不怀好意地盘旋着。云层起伏不定,仿佛有一条蛟龙潜伏其中,伺机搅起恶浪。
逄风怀里的小狗鼻子湿乎乎的,轻轻去触他的手。他施了个小术法,除去了两人身上的水汽。小狗又变回了雪白蓬松的模样,仰着头无辜地望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狠揉了一把毛茸茸的脑袋。
茅屋依然从屋顶的漏洞往下滴着水,地面的砖块已然湿软,显然是不能再住了。
小狗钻出他的怀抱,变回银发碧瞳的南离:“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有人愿意让所爱之人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南离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以幼兽的形态还好,一旦变回人,耻辱和痛苦便在脑中翻搅。他依然不敢去面对逄风。白狼眼神游离,试图转移话题。
他的手却忽然感到一阵冰凉,南离慌忙向下瞥,却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被握住了。
“还没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去想,”逄风回眸,莞尔而笑:“与其杞人忧天,不如想想该如何依将功补过。”
他指了指倒塌的横梁:“丹景君,你的任务来了——把它修好,不然接下来你我只能露宿村头了。”
南离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问:“你真没生我的气?”
逄风故作认真道:“看你表现。”
南离这下心沉进肚中。他来了劲,也精神起来,回到屋里取了斧头就往林间走。
此前的狂风骤雨如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山间肆虐,有不少树木被拦腰折断,甚至生生连根拔起。两人没费什么气力,便寻到了许多上好的木材。南离用斧子砍下去多余的分枝杂叶,又将木材码成一摞。
在这些七零八落的倒塌树枝中,逄风寻到了一丛奇异的长杆野草。这丛植物也被暴雨连根拔起,正浸泡在雨后的水坑中,甚至已经开始腐烂,逄风却如获至宝。
他蹲下身,将其中微微泛黄的野草聚拢到一起,除去枝叶,又耐心地操控着水流一点一点侵入枝杆,洗净残存的表皮和杂质。
南离好奇地探头:“这是什么?”
“苎麻,”逄风继续手里的活计,“一会将木材带回去全靠它。”
沤制原本需要十几天的功夫,他用灵力加速了这个过程。南离看了一会,心里总觉得他为一根麻绳大动干戈,是在为一点醋包饺子。
可逄风却似乎乐在其中。
原本黄绿的苎麻杆此时已只剩下洁白的纤维,逄风不紧不慢搓着,麻绳已经初具雏形。
逄风那双手修长、白皙,明显不像能搓得了麻绳的手,此时动作却很熟练,南离终于忍不住问:“你很享受做这种事情?”
逄风抬眸望他,乌眸中尽是柔和的笑意:“和你一同做什么,都觉得有趣。”
这句话正中靶心,南离满脸涨红,竟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我以为你不会做这种事情。”
这个“不会”的意味就很值得推敲了。
一种是碍于身份的不会,钟鸣鼎食的富家公子,做了下人的活计反而掉价。
另一种是能力上的不会,对许多人来说,这是种一辈子都不会去学,也不一定能用上的东西。麻绳在集市上很廉价,除了专门以此为生的人,很少有人会去刻意学。
他的意味也许是两者兼有。
逄风正专心将第三股绳并入绕好的双股绳里,闻言道:“多学一些东西总不是坏事。”
南离咂舌,这已经不是多学“一些东西”了……若是让九阙那些弟子知晓他不仅在修剑上天资卓绝,又精通如此多的杂术,恐怕许多弟子会怀疑妖生。
他神情专注地咬着绳的一端,手里动作不停,眉宇间的神色显得格外干净与美好。南离不由得咽了口唾液。
他几乎愣住了,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逄风唤他,南离才回过神来。
“好了,”逄风递过来一根精巧坚韧的麻绳,“带上你的木材,再去南面割些白茅来,有了这些,这几日就不会出什么岔子了。”
南离这才反应过来:“我们还要在这住?可关于诅咒和幻境,事到如今也毫无进展。”
逄风却道:“无妨。”
“写月无芳桂,镜花水月再逼真,也终归不是现实。槐安如此真实,同样无法永远维系下去。分离聚合皆前定,席终人散总有时。这次我们不必插手,它就会自己崩溃的。”
“而你我在幻象崩溃之后所做的事,才是解决诅咒的关键。”
南离晃了晃尾巴道:“虽然我还是不懂,可按你的话去做应该就对了。”
“没错,”逄风眼含笑意,“那么丹景君,去扛木头。”
第79章 斧头
南离赤裸着健硕的上身,用手臂拭了一把额头滚落的汗珠,满意地看着焕然一新的茅屋。
两人花费了近半天功夫,才将原本摇摇欲坠的屋子恢复成先前的模样。床板上铺了新稻草,一股稻香扑面而来。
按理说,春日不应该有新稻草。不过这地方的时间显然不对头。两人也没计较此事。
炉子里的火很旺,瓦罐里的水正不紧不慢地冒着泡,里面泡着切成小块的干肉和薤。薤有些像野葱,根茎又似蒜,独具风味。干肉吸了汤汁,慢慢软化乃至烂熟,肉香扑鼻。
南离提前将木柴烘干了,因此屋内没有一缕烟雾。南明焰自然是能无柴而燃的,只是南离见逄风乐在其中,便也开始试着去体会他的心境。
他起初没体会出来什么,只是在做这些琐事的过程中,渐渐发现自己的心静了许多。
狼的嗅觉和听觉都比人灵敏,灶上肉汤咕噜咕噜翻滚的声响、稻草的清香、熟肉的喷香和逄风身上若有若无的暗香交织在一起,让南离感到无比的安适。
这种安适,在他一生中都少有。南离在这之前,总是身处忿恨之中。旧日梦魇如影随形,他几乎没有一丝一毫安全感。
就算在睡梦中,狼也不敢把腹部暴露在外。它总是蜷缩成一团,耳朵高高竖着,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警觉地苏醒。而在这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中,他脑中常年绷紧的那根弦却真的松了下来。
逄风躺在稻草上枕着胳膊,侧过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南离闲聊:“我小时候,很喜欢躺在稻草堆里睡觉,总觉得糊里糊涂睡上那么一觉,醒来就是大人了。”
“结果醒了之后,却还是个总角孩童,”他摇了摇头,“你说,可不可笑?”
南离想了半天,认真道:“不可笑。”
逄风来了兴致:“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指尖冷白,挑逗般轻点上南离的手臂。南离反过来扣住他冰凉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南离反问:“你那时候为什么想长大?”
“因为长大能做很多事,”逄风眼中流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练剑、习武……当然最重要的,是能拒绝掉厌恶的事。”
南离却突然道:“我幼时也很想长大。”
“当然原因与你不同,”南离继续道,内心惊讶于自己心中此刻的平静,“我那时候觉得长大就会强大,就能手刃仇敌,告慰至亲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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