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那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逄风反握住他的手:“……如果难受,可以不必说。”
南离却道:“不,没什么。只是我那个时候,为了长大也做了许多蠢事。比如一日之内吃完好几天的饭食,然后趴着等待长大……如今想来,的确可笑。”
逄风一愣。
确有此事,他不说,自己几乎快忘了。
那天他给父王请了安,又照例披星戴月在庭院里练了几套剑。回寝殿时,已经是两更天。
逄风步入殿内,却没听见小爪子踩在玉砖上啪嗒啪嗒的声音。狼绝不会迎接他,不过每次他回来,都要拿爪子和牙齿一顿招呼。只是这次,他却没听见熟悉的声音。
逄风加快了步伐,走过转角,才在那只小垫上找见了幼狼。幼狼蜷缩在小垫上,肚子被撑得鼓鼓的,嘴里还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哼哼。
他召来宫人询问。宫人很少见他发怒,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请罪:原是一个太监常去膳房捞些油水,又忘了关严房门。幼狼嗅到肉的气味,便趁机钻了进去,足足干掉了好几斤鲜肉。
罚了太监之后,逄风没办法,只得亲自给幼狼揉肚子,幼狼张牙舞爪还要反抗,见他面色不虞,只得放弃抵抗。
为这一次放纵,它足足喝了半个月的汤药和稀粥。直到最后幼狼看见粥,脸都皱了起来。
逄风从那时起第一次发现原来狼的表情如此丰富。他最后还是吩咐膳房,给粥里加了些熬烂的肉糜。
只是那时候,他一直以为狼只是贪嘴,却不知背后的原因是如此血淋淋。
“你现在很强,”逄风道,“你已经是修为数一数二大妖了。幼时的你若是知道,也会为此欣慰。”
南离短促地笑了一声:“那有什么用。我的亲人已经不在了……我想亲手杀死而复仇的人也不在了。空有这一身修为,也只不过在人间混日子。”
他的神情有些落寞,像只被雨淋湿的弃犬。南离将脸贴上逄风的手:“我只有你了……”
“咚、咚、咚。”
正当这情意正浓之时,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敲门声。
“是谁?”南离瞬间恢复警觉,火焰攒在掌心中。一有异变,高温的南明焰就会溅射而去。
“是我。”
嫣儿?
可她怎会拜访他们?
最后还是逄风打开了门,嫣儿依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也丝毫不想对他们的茅屋漏雨之事说些什么。她走近屋来,一把拎起那柄沉重的斧子就走。
“等一下,”逄风喊住她,“我们做了饭,嫣儿姑娘要吃些吗?”
少女拎着一柄比胳膊还粗的斧头,显然力气不足,斧头甚至在地上拖着。嫣儿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可以。”
她拖着斧头走到瓦罐前,也不嫌烫,就那样用脏兮兮的手将肉块捞出,毫不在意地用破衣服兜进怀中。她动作飞快,不出片刻,一罐肉汤已经只剩下汤水。
南离怒从心起,就要说些什么,却被逄风拦下。他传音道:“一会再给你做。”
嫣儿僵硬道:“谢谢。”
斧刃被拖在石砖上,在刺耳怪异的声音中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她拖着那柄沉重的斧头,一步一顿走出了屋门。
第80章 扭曲
第一日,无晴无雨。
南离本就性子急,一日无所事事,抓耳挠腮,终于忍不住问道:“到底还有多久?”
逄风悠哉悠哉坐在床铺旁,动作飞快地用柳条编着箩筐:“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似乎沉浸在其中,圆润结实的箩筐很快在他的手中成型。逄风甚至还有闲心编了只小狼,它趴在箩筐里,似在浅寐。
南离:“……”
他欲言又止,内心却焦躁不安。
如果没有旁事,他倒是愿意一直和林逢两人在这里待下去。有林逢在身边,他才不在意住的是金銮大殿还是山野茅屋,甚至巴不得多待一会。
只是那次意外里,众多仙首失踪,生死不明。这终归要有人回去交代。他这么长时间渺无音讯,师兄、师姐也会为此惦念不安。况且,关于焆都的事,他还有许多需要去查的东西。
这些不解决,就算是林逢的安危也无法保障。想到这,他的心中就如同千爪抓挠般难受。
逄风冷不丁开口:“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你也看到了,眼下境遇里焦急无用。”
南离耷拉下耳朵:“我知道,可是——”
“你若是在他人面前做出明显违反常理之事,会立即被幕后黑手所察觉。这也是我当时不让你用结界的原因——火光冲天,总有人会察觉。”
他意有所指:“如果对方浸淫幻术多年,此处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他的耳目。谨慎些总是好的。”
南离攥着草席,像只犯了错的小狗:“我不会了……”
他其实还是,生了自己的气了吧……毕竟那个时候他如此可怖,哪有谁能不畏惧?
他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了下来。
逄风忽然一笑:“与之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就沉下心来,当个落难的客商。体验不同人生的机会,可不是常有的。”
“还有,”他捧住南离的脸,逼着那双躲闪的碧眸去直视自己,“你不要总觉得自己犯错误了,又反复拿它惩罚自己,又闷在心底。”
“既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揪着不放。所以你也不许再想了。”
南离的两条大尾巴在身后几乎摇成了拨浪鼓。
晚上他变成狼,逄风就玩他的爪子——这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找到的新爱好,捏一捏梅花形的肉垫,又给他修狼趾。狼趾是狼的第五根趾爪,通常是在山崖攀爬时使用。这根趾平日里很少用到,趾甲就容易生长,扎进肉中。
逄风将它修剪为合适的长度,又在不削减其锋利的前提下磨得圆润。狼的爪子味道很好闻,是一种类似晒干的稻谷或者玉米的气味,肉垫有些粗糙,捏上去却很软。
狼似乎被他摆弄得有些痒,后爪一下一下地蹬他的手,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于是这一日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第二日,无风无浪
南离:“今天吃什么?烤鱼?”
……
第五日,阴云密布。
入夜,村间的羊肠小道阴森森,四周生满了一人高的杂草。逄风和南离咬耳朵:“你有没有觉得这些村人和先前不太一样了?”
在他们眼前,一个形容枯槁的村人拖着躯体走过他们面前,喉咙里发出听不真切的怪声。
之所以用“拖”,因为那已经不是正常人走路所用的姿势了。他们的腰像是骨折了,上肢直垂到地上,双腿扭曲变形如两条麻花,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着。
即便这样,他们四肢并用也依然爬得飞快。但逄风没在他们身上发觉一点灵力。基本面目狰狞,如今也只能算是肢体扭曲的……人?
异变的确在他们无法预料的地方发生了。
逄风当机立断道:“我带些肉,去看望嫣儿姑娘,你待在这不要动。”
南离急道:“那怎么能行,这些东西要是伤害了你该如何是好?”
逄风这次却格外坚决:“不行,你去了会打草惊蛇,我若是有事,它会及时告知你。”
他摊开手,掌心静静卧着一朵金蕊焰花。
南离愣住了,过了许久才道:“那好……我会在墙角等你。”
天阴沉着脸,如同一个发怒的疯汉。厚实的云层间却没有即将坠落雨滴,风是干燥的风,其中只有沙尘。
风越来越大。
林间的树几乎被风吹折了腰,枝叶被风所蹂躏成各种奇形怪状,鸟巢被掀翻,雏鸟惊叫着被卷入风中,它们的父母也随即冲入风中,可终究是徒劳。
树木不堪重负,在狂风中成片倒伏下来,只能歪歪斜斜地彼此倚靠着,才不至于被连根拔起。逄风咬紧牙关,顶着风艰难地向前走着。
一步、两步、三步。
风恼羞成怒地呼啸起来,无形无质的气流化为锋锐的刀锋,割他的皮肉。可逄风却依然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着。
攥在掌心中的焰花似乎涌出了一阵暖流,涌入体内,化为了气力。
他有预感,这个幻境的主人……不想让自己见到她,这场怪风也是冲他而来。可这也正说明,诅咒的来历和嫣儿息息相关。
今天,想必对她来说是重要的转折点。
当逄风终于踏上到那间茅屋的门槛时,狂风却突兀地停止了。明明狂风过境,那间破败茅屋却连屋顶的茅草都没有凌乱一丝一毫。
他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
第81章 坟冢
要破门而入么?
逄风思索了片刻,还是再次敲了敲门。
门里依然是寂静无声的。
他试着去轻轻推了一下,门却忽然开了——原来之前,它也仅仅是虚掩着的。
入目一片狼藉,原本就杂乱的屋子如今已经没有一点落脚之处。种种杂物堆满了地面。从旧到露出破棉絮的袄子,到缺了口裂了纹的灰碗,应有尽有。
嫣儿就坐在这堆杂乱不堪之中,神情呆滞地望向窗外。少女本来就瘦得脱相,这几天不见,她似乎更加形销骨立了,几乎成为一具活着的骨架。
逄风环顾一周,却没有看到阿金,他心下一紧。阿金本就风烛残年,怕不是已经……
他目光不着痕迹扫过那柄生锈的斧头,幸好斧刃上并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血迹。
……糟了。
原本嫣儿愿意同他敞开心扉,便是因为阿金,可现在阿金一走……
嫣儿空洞无神的目光已经扫向逄风,她瘫坐在地上,脊背弯曲成诡异的弧度。但逄风仍然无法确定她是否发生了异变。这动作虽怪异,常人仍是做得出来的。
他维持平静,问道:“嫣儿姑娘,请问可以借下斧头吗?近来风大,我想砍些柴来。”
嫣儿没有回答他,声音同样平静:“阿金走了。”
逄风:“……”
他回忆起先前在这屋中听到的模糊不清的言语。请救救她,难道指的是这个节点?
莫非嫣儿打算随阿金而去?
如果是这样,这个幻境的主人难道是阿金?
一系列思绪在脑中转动,逄风脸色却依然如常:“嫣儿姑娘节哀,我也曾失去爱宠,若是它还活着,亦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
嫣儿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漆黑的疯狂:“可我只希望与它一起活下来!哪怕吃猪食也好,被打也好……它绝对不会舍得离开我的!”
她像是自言自语:“没错……没错……阿金绝对不会舍得离开我……”
嫣儿言辞激烈,咄咄逼人,完全不似一个已经半死不活、饿了几日的人。
逄风没有再劝她,他看得出来,嫣儿已经陷入了深重的执妄之中,继续也是徒费口舌。
他最后也只是轻轻把干肉放到嫣儿的身边:“还是吃些东西。想必阿金也不愿看见你饿着……我不打扰了。”
逄风转身走去,走到门口,嫣儿却冷不丁开口了:“抱歉,斧头,不能借……是有用的东西。”
刚才的言辞激烈似乎只是幻觉,她又回到了那不冷不热,恍若行尸走肉的模样。
逄风心事重重地走出茅屋,他没有回他们的屋子,而是在树下边踱步边思索。
如果按先前的猜想,嫣儿取斧头是为了自尽。阿金是为了救她,好像也能对得上。
可是,逄风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一,为什么自尽一定要用斧子?
他极少听说有人会用斧头自尽,一个人也许有自尽的勇气,但能用斧子自尽的少之又少。斧子不像刀那般锋锐,将它悬在自己脖子上本身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自己亲手砍断自己的颈动脉,同样需要很大的气力和决心,嫣儿取那柄斧头都要靠拖行,又怎能做得到?屋里有破衣服,如果她执意寻死,将衣物撕成布条上吊应该是更好的手段。
第二,如果只是如此,那这座山的诅咒又怎么解释?若只是简简单单的自尽殉葬,怎能产生如此强烈的恨意,以至于诅咒侵蚀了整座山?
而且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逄风觉得嫣儿并不想死。那一瞬间情绪爆发时的眼神,完全不像是一个寻死的人应该有的眼神。
更危险、更可怕,而不是绝望之人的死气沉沉。
另外,他当时说“阿金也许希望她好好活下去”的时候,嫣儿并没有说“同生共死”这类的话。她很明确地表明:想和阿金一起活下去。
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嫣儿的时候,她也说要和阿金一直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的前提是“活着”。
如果她并不想自尽,那么她想做的——
逄风:“!”
就在此时,雪白的小狗蹦蹦跳跳跑了过来,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不满地用爪子挠他的裤脚,要他抱着自己。
逄风的语气是极少出现的严肃:“南离,你马上去这间屋的后院一趟,尽量离得远些,莫要被发现了,如果发现了什么,马上将看到的东西告知我。”
南离一瞬便明白了当前形势紧急,也没说什么。雪白的小狗瞬间钻入树丛无影无踪。
它用小短腿努力攀爬,终于爬上一棵倾斜倒塌的树。从这个角度正好能望到嫣儿家的后院。小狗扒着树枝,伸头奋力张望着。
那诡异的雾又起了,南离眼前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可本能却告诉他千万不要向前走。他努力辨认,只看到了泥土间竖着个凸起的东西,和它前面摆放的一只装得满满的、黑乎乎的碗。
莫非是坟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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