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风知晓南离为阻止登云试做了许多,却也知这注定徒劳。没有人能承受得起这代价。
如今,他们依然住在云桂。
云桂的陈设如旧,白瓷瓶中的富贵竹依然翠绿,只是终究和先前不是同一盆。几沓账本散落在木柜台上,是崭新的,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形容枯槁的老板娘倚在椅背上,眼珠一动不动,直盯着柜台上的一块焦斑。哪怕有客人前来住店,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报出房费,就连客人离去,也不曾从榆木椅上起身。
子夜事变后,五器宗的修士修缮了所有的倒塌破损之处。或许是为了颜面,焆都下了令:凡居此城者,登云试之前需各司其职,擅离者斩。
可它留住的,只有一具躯壳。
逄风没有打搅老板娘。她眼神痴痴傻傻,一动不动倚在柜台上,时不时用指甲剜擦着账本。
即便如今沛城严禁妄议骸鬼之事。可逄风出门时,不经意间却能望见自己常去那家熟食摊的摊主,一个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汉子,在背过身斩鸭子的间隙偷偷抹眼泪。
而这种人并不占少数。骸鬼同样欺软怕硬,死伤惨重的,到底还是凡人。
可无论逄风是否情愿,登云试终归还是到来了。今年的登云试与往年有所不同,为了安抚人心,各宗门早已放出消息,将会广纳门徒。
各宗门为登云试拿出的彩头也不计其数,灵丹、阵法、古籍……甚至有件残破的仙器。这足以让任何一个散修疯狂。
因此,虽然先前遭此一劫,沛城熙熙攘攘的情况较往年更甚。各路天骄英才、牛鬼蛇神齐聚此地,非要逐出个胜负来。
然而这些,都与逄风无关。
城中公鸡开始啼鸣,未至寅时,他的心脏便开始绞痛起来,逄风一手按着心口,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南离觉察出一丝异常。他仍然不知道缘由,只是这没来由的恐惧愈发强烈。
一个时辰后,南离也醒了。
狼以为逄风仍在睡梦中,便没有吵醒他。南离不舍地收回盖在他身上的尾巴,又为他掖好被角——即便林逢对他提过鬼不惧寒冷,他也更愿意这么做。
他没有叫醒逄风,只是在他额头吻了一下,便整顿好衣冠,匆匆离去了。
南离走后,逄风睁开眼,他的里衣此时已经被攥出了褶皱。心口的疼痛愈发剧烈,他强撑着病躯,扶着栏杆踉踉跄跄便往楼下赶。
楼下却不见老板娘的踪影,只有一册被烧焦的账本,在柜台上摊开。
来不及了……
心口的疼痛似乎减弱了不少,逄风提着剑,向蜃境奔去。沛城一切和去年并没有区别,只是他却察觉出,路边的摊贩较先前少了几人。
其中有云桂的老板娘,也有熟食摊的汉子,皆是在骸鬼入侵时,失去至亲之人。
即便是圜塔,也不会留意几个凡人动向。在修士眼中,他们实在是太羸弱了,怎么可能威胁到自己?
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沛城、焆都,依靠压榨千千万万凡人而生的城池,最终也会被其所颠覆。
蜃境中,登云试的比斗正如火如荼进行着。手持双刀的独眼修士一声低吼,双刀打着转飞出,斩落了另一人的臂膀。
青鸿以扇覆面,点评道:“这一招颇为大胆,修为却逊色了些。”
他虽这么说着,心里却忍不住将这些弟子与林逢相比。即便青鸿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叹道,那般水准的剑修论道,此生难见。只可惜当时林逢身体有恙,未能观他剑法全貌。
虽只是惊鸿一瞥,他却始终铭心难忘。
南离坐在他身侧,心不在焉地应和着。他的心思早飘到了林逢身畔,也不知他有没有醒来,南离胡思乱想着。
说起来,今日的日光……是不是有些灼眼?南离眯了眯眼睛。
不对!
他和林逢在一起时间久了,也开始敏锐起来。这里是沛城,怎能有日光灼眼?
莫非是蜃境幻化出来的?
席间的其他修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异常,纷纷交头接耳起来。那日光越来越强烈,几乎逼得人睁不开眼。
台上二人仍在比斗,台下却已议论纷纷。
“这蜃境还蛮逼真的……莫非是登云试的新招,凭借此考验弟子的应对能力?”
亦有人鄙夷道:“铸灵殿又起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照原样来不成么?”
而铸灵殿之人却忽然脸色煞白。
作为蜃境的操控者,他们很清楚,这并不是蜃境制造而出的幻象,而是——
“哗啦!”
瓷器碎裂之音清晰地在每个人的耳畔响彻,那双刀修士怒吼着,正欲对倒地不起的对手补上最后一刀,他的身形却忽然碎裂开来。
蜃境……破碎了。
沛城城内禁御器而行,逄风不遗余力向蜃境奔去。二十几载来,他从未祈求过什么。可这一次,他却唯一一次希望自己能赶到南离身边。
天空中出现了另一轮太阳,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轮太阳开始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能看清它凹凸不平的表面。
他早该想到的。
心念钟的确能对具有威胁的强大禁器示警,可若这威胁来自于天外,又何谈示警?
而从未有人会在乎凡人的死活。云桂的老板娘、卖肉的摊主……这些失去至亲的人,生辰八字都与某颗星辰有所联系。甚至他们店铺所处的方位,也颇为讲究。
而焆都一纸命令,让他们对仙人的憎恨升至极点。以人的命数为锚,便可牵引那颗中天凶星脱落的碎片准确落在某个方位——
那颗凶星,名为地劫。
人力无法相抗,只有同为星辰的灵力才能与之抗衡。
蜃境破碎,褪色的朱伞黯然坠地。
陨星越来越近,那是一块凹凸不平的星辰陨铁,周遭裹挟着狂乱的凶星灵力,地劫兆地之劫数,是宿命之星,它在出现的一刻,便锁定了在场所有人的命数,无法躲避。
众修士皆望见了头顶的陨星,他们或多或少,都从古籍中了解过星陨之事,此刻眼中皆露出绝望颓然之色,有人瘫软在地:“星陨……千年一遇之事,怎能再次出现?”
青鸿望向天空中迫近的陨星:“南离……我的确错了,当初应当相信林逢小道友的。”
他闭上眼睛:“地劫星陨,恐怕我们都要命丧于此。若有来生,我们三人仍做同门。”
“不,”南离嗓子发干,“师兄,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那双碧瞳中流露出决意:“我血脉里蕴含着一丝耀日之力,虽不浓厚,在自爆之时同样能引动。太阳是众星之首……这么一来,必能击碎它。”
地劫陨星带来的热浪扑脸,青鸿一时没有言语,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真的下定决心了?”
“是。”南离口中尝到了某种咸苦的滋味,“……我死去后,放在师兄那的月俸都留给林逢,但不必跟他说是我留给他的。他还年轻,往后的日子很长。”
他惨然一笑:“师兄,来生再见。”
南离闭上眼,竭尽全力压缩妖丹中的灵力。从前他认为自己并不怕死,对所谓“走马灯”的说法嗤之以鼻,认定自己就算是死,眼前也不会出现什么留恋之物。
可真到了濒死之际,他脑中闪过的画面一幅幅,都是关于林逢的。
没来得及和他告别,果然还是有些不甘。
在南离即将引爆妖丹之时,耳畔却忽然传来了林逢的声音。
是幻觉么?
即便是幻觉,南离也想再看一眼林逢……他睁开眼,却发现他并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站在在他对面。
他又不争气地想流泪了,南离颤抖道:“林逢,我要死了,你要——”
可林逢眼中却带着些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火焰又似寒冰,他以一种令他熟悉又陌生的决然语气道:“南离,你不会死。”
他面向陨星,抽出了剑。
第107章 帝星
寅时,天空本应才蒙蒙亮,就连星子都尚未退却。而沛城上方的天空,却被迫近的陨星映成了不详的血色。
只消须臾,坠落的火红陨星已离沛城不过百丈。狂暴的地劫灵压之下,众修士几乎无法站稳脚步,甚至有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有人试图动用压箱底的护体仙器保命,可无所不利的真仙法器此刻却哑了火,光泽黯淡无论注入多少灵力,也无济于事。
陨星已近在咫尺,就连凡人也能目睹它的存在。有人因绝望怮哭,亦有人抱紧了怀里的婴孩,还有人飞奔回屋,不舍财物。
他们就该死么?
这些农夫桑妇先是被夺去了日月,故乡又莫名其妙被焆都选中,为高昂赋税而奔波劳碌,至亲丧身骸口,又因仙人争斗而尸骨无存。
陨星挟来的烈烈罡风中,逄风的站姿却依然笔直。长剑离鞘,发出声利落的鸣响。他对手中的剑轻声道:“蔽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长剑嗡鸣阵阵,涛浪细纹隐入剑中,闪着幽光的昙月暗纹于变宽的剑身浮现。逆魄许久未见天日,禁不住在他手中发出一声亢鸣。
蔽日主杀,而他这次挥剑却并非为了杀戮。能将星辉之力发挥到极致的,只有逆魄。
逄风在抽出剑的那一刻,就不曾回头再去看南离一眼,而是毫无畏惧地直面地劫陨星。
暴乱的星辰灵力挤压着他的骨骼,在逼他跪下。凶星之力的确非人所抗衡。而逄风此刻内心却格外空明澄澈。
热浪席卷,他周身的草木在几个呼吸间打蔫枯萎,逄风却未受分毫影响,他闭上眼,似乎身处长夜东宫寂寥的庭院之中。
那时他只为自己练剑,父王不曾来看过他一眼。逄风在漫天星斗之下舞剑,渐渐也不再觉得孤枕难眠。后来,星辰为剑所动。
其一,天枢!
天枢贪狼,主杀权。当他初次接过父王密令,斩杀横征暴敛的僭臣时,强权重欲的天枢星认可了他的剑。
贪狼多才,玲珑善变。因此为截剑,总能以巧劲化解攻势,转败为胜。
这一剑递出,陨星的坠落被暗劲阻拦,减缓了半分,却依然来势汹汹。
逄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脑海中演练起挥舞过无数次的剑法。
其二,天璇!
天璇巨门,主言才。当他于朝堂与最古板顽固的老臣以理辩驳,向对方逼至哑口无言,只得改变荒诞不经的祭天之法之时,巨门愿为其效力。
天璇善辩,舌利如刀。因此为点剑,虽言点到即止,却能直切要害。
剑尖轻盈,如燕啄新泥,直指陨星,一点之下,陨星竟在空中停滞了半分。只是片刻之后,它又开始缓缓迫近。
逄风不敢懈怠,紧接着又挥出一剑。
其三,天玑!
天玑禄存,主富贵。这并非指财物多寡,而是指能否合理运用钱财。他曾身无分文沦落邻国破巷间,仅凭一双手,便在国都置办了高宅大院,惊动户部。
天玑理财,富甲一方。钱财并非无所不能,无财却万万不能成事。天玑为挂剑,以守代攻,敌竭我盈。
逄风虎口用力,直达剑梢,力道自前向后回勾。这一剑之下,陨星的速度又缓了几分,隐隐透出衰颓之态。
接下来——
其四,天权!
天权文曲,主文运。天权只眷文采炳焕之人。他曾白龙鱼服,登堂殿试。就连父王也不知眼前文采斐然之人是自己的亲生子嗣。
天权善文,字字珠玉。其为撩剑,墨客笔下的文词并非空洞无力,笔下铿锵词句,同样能斩铁裂金,胜过千军万马。
逆魄昙纹幽光一闪,极为迅捷地向前掀斩而去,这一剑之力,击碎了陨星的表层,陨铁碎屑簌簌而落。
连斩四剑,逄风也开始疲惫,但他却绝不能退。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剑谷上仙的心境。
其五,廉贞!
廉贞玉衡,主任责。廉贞庇佑甘愿担责之人,廉贞星与其他星辰不同,它并非在某一刻认可了逄风,而是在某批奏折直至深夜的寻常夜晚,于夜空悄然闪烁。
廉贞重责,克己奉公。其为托剑,攻守兼备。这是极为沉稳的一式,平平无奇,却重于千钧。
这一式,逄风极其平缓地伸举手臂,运出长剑。这一剑的速度并不快,但随着他缓慢平托的动作,陨星竟也开始回退。
其六,开阳!
开阳武曲,主骁勇。开阳常护武将,只有武勇之人,才能得其青睐。他也曾率军北定,平定鬼灾祸患。鬼王授首之时,开阳愿借力于他。
开阳司武,万夫莫敌。其为大开大合的扫剑,一力降十会,是不屑伎俩的磊落剑招。
逆魄横扫,直击陨星。陨星崩碎从剑身返还的力让逄风喉头发甜,他身形摇晃,却一步未退,而是借机斩出北斗七折的最后一式。
其七,摇光!
摇光破军,主破坏。破军为笃信破而后立的无畏。与仁义的开阳不同,破军是将一切置之度外的执着。只要能达成目的,损兵折将不计其数亦无妨。逄风从不畏做取舍,为达目的,他不惜手刃故友。也正是在那一刻,摇光为之光芒大放。
破军无畏,兰艾同焚。其为刺剑,这一式与剑谷上仙的俱寂相似,皆是不顾己身的燃命之法。刺剑一出,便不会留下防守的余地。而不顾己身并非不惜命,而是为护手无寸铁之人,无法后退。
这一剑如流星飒沓,陨星的石壳寸寸崩裂。碎屑坠落在地,沛城如同下场铁雨。然而被烧得火红的陨铁外壳破碎后,陨星的内里却露出了一团突突跳动的黑红之物。它如同心脏,不住地收缩搏动。
这是陨星之核,也是地劫灾力的具现。北斗七折虽借了星力,却非众星亲至,只击碎了它的外壳。而逄风在数天之内,都无法使出第二次北斗七折了。
千万双眼睛注视着挡在陨星之前的渺小身影。此刻无数人在心底祈祷着:一定要击碎它……
而灵力耗尽,几近油尽灯枯的逄风眼中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绝望。
他再次抬起了剑。
人所不知,北斗七折,其实有未曾演化而出的第八式。但直到逄风前世身死的前一刻,那颗星才真正认可了他。
逆魄长鸣。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因为在这一剑挥出之时,浩瀚星垣中一颗星忽然光芒大放,其光华灼眼,竟彻底盖过了陨星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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