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逄风不再有喜爱或是厌恶。左相告诫,有了喜恶偏好,人便有了弱点,有了能被渗透的孔隙。不被允许拥有任何一件东西的他不再像人,渐渐开始变成南离看到的那尊冰冷华美的铜器。
直到十二岁那年,左相告诉他,他为逄风选了位伴读,那少年名为褚言允,出身名门,是尚书令的幼子。明日,便会入宫与他为伴。
左相并不教他四书五经,他教逄风的主要是心法、术法。其他一概由其他博士传授,而褚言允做他伴读,也就是监督他学这些东西。
逄风介于先前的经历,自然是不会对他敞开心扉。可褚言允却极为灵动开朗。他的父亲是长夜罕有的清正廉洁的重臣。他自然品性端正,又不失少年的活泼。
他硬拉着逄风,带他偷偷出宫去看海棠,放花灯。他常常对逄风说,殿下,你应该多笑笑。
逄风染了风寒,讲义气的他也硬生生吹了几日的寒风,誓与他共患难。渐渐地,逄风被他的热切所感染,在心底将他视作挚友。
左相知晓他的一举一动,却并没有说什么。彼时的逄风心有幻想,虽然他不能喜爱事物,或许他可以亲近人。
而褚言允过生辰的那日,逄风早早便准备好了礼,一匹枣红的小马。他偷溜出去,在生辰宴上玩了个尽兴,两人都偷偷喝了酒,醉醺醺的,对着月亮约好,做一辈子的朋友。
宴席散去后,逄风回了宫,剧烈的心跳还未平息下来,便听闻左相向他走来,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太子殿下今日玩得不错?”
他悠悠道:“可惜啊……以后褚言允不能做你的伴读了。臣怕扫了殿下的兴,一直没提。”
逄风猛地抬起头,盯着那双满含恶意的眼:“你说什么?”
左相不紧不慢道:“尚书令意图谋反……陛下已经下了密诏,全家抄斩。”
逄风死死盯着他:“……不可能!褚尚书是肱骨重臣,一向忠君爱国,不可能意图谋反!”
左相叹道:“怎么?太子殿下莫非是忘了自己不应有喜怒,还是说你要亲眼看陛下的手诏?”
他惋惜地摇了摇头:“他现在被关在大牢里,若是殿下想见,或许也能见上一面的。”
逄风此时却冷静了下来,他直视左相的眼:“……若我杀了褚言允,能不能放过一个人?”
他嗤笑道:“先生所求,不就是让我杀了他么?褚言允的小妹才六岁,就算褚家意图谋反,也与她无关。”
……言允平日里最宝贵他的小妹,平时与他闲聊,三句话不离小妹。他常常说,若是小妹嫁出去受了欺负,肯定会扒了对方的皮。
逄风没有兄弟姐妹,体会不到这种感情,但他知晓,言允比起自己,更希望小妹活着。
左相故作惊讶道:“哦?学会谈条件了?不过既然是殿下的请求,自然是可以的。”
逄风提着剑,与一壶酒,便去了大牢。褚言允上身赤裸,满身是血淋淋的鞭痕,曾经那个活泼少年的影子已经不复。
他见到逄风,便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抱歉,太子殿下,可能与你做不了一辈子的朋友了。”
逄风:“你说什么傻话,你我永远是朋友!”
他为褚明允酌酒,然后趁他不备之际,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咽气前的少年满眼惊惧与不解,难以置信道:“殿下……为什么?”
十四岁的逄风伸出手去,阖上了他的双眼。
他回到宫中,左相见了他,饶有趣味道:“臣已依言,放过了褚家小妹……只是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啊。”
逄风并没有理会他。回了东宫,他便大病一场,再无法从榻上爬起。直到有一日他忽然想起,曾经与褚明允一同植下的小榆树,有好几天没浇水了。
于是逄风强撑着病躯,蹒跚着向殿门走去。他才踏上门槛,便见一个灰扑扑的瘦弱身影向他猛撞而来。一声沉闷的刺响后,磨得雪亮的尖刀狠狠刺入了他的腰腹,殷红的血喷涌而出,将铮亮的玉砖铺上了血红。
宫人听见动静,迅速赶来,将那身影按倒在地。那是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她拼命挣扎着,眼中的猩红仇恨几乎要溢出来:“我哥哥对你这么好,你凭什么杀了他,还我哥哥!”
声音带着哭腔,字字泣血。
而逄风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将那沾满血的尖刀从腰腹的血肉中生生拔了出来。尖刀落地,发出“哐当”一声锐响。
宫中守卫森严,一个六岁的孩童根本不可能潜入,更不可能突破重重守卫闯入东宫。那么,这背后是谁的手笔,已经可想而知了。
衣襟黏在身上,已经被血浸透了。伤口很疼,但逄风已经无暇顾及了。他只是想,谋害太子是大罪,她断不可能活下来了。
只是看她的眼神,她可能也不愿独活了。
……言允,对不起。
在那之后,左相又为他找了几名伴读,他们皆是热忱之人,与褚言允很相似,只是逄风却断不会与他们过多接触了。
他就这么在那空落落的、没有半点活气的大殿中,独自生活了许多年。
直到那一日。
左相提着只未睁眼的狼崽,放到了逄风手上,对他道:“这群害兽偷了臣的灵兽,两条大的皆已伏诛,只剩下这些崽子,不知太子殿下可否与臣一同斩草除根?”
逄风下意识地低头望去,伏在他掌心的是一只雪白的狼崽,它的耳朵此时软软耷拉着,还没有立起来,和小狗崽没什么两样。狼崽正在他手中拱动着,软软的肚皮蹭着他的掌心。
这种事,左相以前也并不是没让他做过。他一开始还会反抗,到后来也知晓那是无用的。逄风木然伸出另一只手,水系灵力开始凝聚,在指间化为水针,对准了狼崽的脑袋。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给这只狼崽一个痛快,不让它在左相手中痛苦而死。
正当那针要刺进去时,那只雪白的狼崽却忽然含住了他的指尖,用力吮吸着,湿润而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而这个动作,唤起了他残存的人性。
于是他说:“……这只便留下罢,孤正巧缺一只灵宠。”
第127章 结发
而左相,是从来不给他选择的。
不管逄风杀不杀这只狼崽,它也会死。幼狼在交到他手里时,便中了魂毒,就算他不杀,也会在极度痛苦中气绝身亡。
将狼崽带回去后,他与它签了魂契。并不是南离所以为的从属契,而是连魂契。依靠着这魂契,他承受了所有冲南离而来的魂毒。
幼狼魂魄太弱,根本无法反抗他的结契,逄风望着它,心里想:“多恨我一点罢。”
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活下去。
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夜深了,案上的烛台投下朦胧柔和的影,逄风披着素白的罩衫,正专心批着奏折。
宫人行了个礼,轻声道:“殿下,它并没有喝……”
“是么?”逄风并没有流露出意外之色,“它若不喝,就倒掉罢。”
他的手腕缠着细布,隐隐透出殷红之色,语气却格外淡漠,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血。
——他的血。
南离瞳孔一缩。
幼狼稍微长大一点,开始懂得反抗后,就再也不吃沾有逄风气味的东西了。有几次,宫人端来了羊乳,它嗅到了其中逄风的气味,便将盆子打翻,宁可饿着也不会喝。
如果,那里面是逄风的血……
他这些天和逄风双修,修为几乎是一路突飞猛进,甚至多年的瓶颈也突破了。太阴之体是绝佳的炉鼎,他的血同样也含有精纯的阴气。
翌日,宫人为幼狼端上来了一盆血淋淋的生肉。幼狼弓起背,一边咀嚼,一边警惕地打量着身畔的逄风,时不时从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
而逄风立在它身畔,闪电般伸出手,夺走了它口中的肉块。
幼狼被激怒了,张开嘴向他猛咬而去,它的乳齿陷入了逄风的皮肉,他的血淌进了它的口中,腥甜的,比兽血更甜。
而它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那味道,逄风就将它狠狠甩在地上,随即剑鞘如瓢泼暴雨,抽在它的四肢与脊背上。幼狼到底没几分胆子,最后还是蜷缩在地上,屈辱地呜呜叫着。
南离记得真切,这是逄风第一次打他。
此后,这便成了常态,就算它后来自己狩了猎物,也会被逄风夺去。当然,狼也绝不会放弃反抗,逄风手臂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很多便是这般留下来的。
但,如果他是故意的?
如果他这么做,只为了让他喝下去自己的血……
记忆中东宫的景象黯了下去,眼前忽而变得格外明亮,映入眼帘的是一团蓝紫的绣球花,硕大的花团随着微风而轻颤。
南离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这是——
顺着逄风的目光望去,他看见了母亲和自己。自己正呆立着,失了魂似的望着母亲。而形销骨立的雌狼艰难地站着,从喉咙中发出柔和叫声,呼唤着自己的幼崽。
——而落到逄风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隐藏在枯干皮毛之中的缝合线头,躯干不自然的扭曲,以及深深塌陷下去的腹部。
那是一具妖傀。
被掏空了内脏,用皮毛与骨骼炼制而成的傀儡,躯壳中以毒物填充,是极为歹毒的厌术。
而被喜悦冲昏头脑的狼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它将谨慎丢得一干二净,迫切地向母亲狂奔而去。逄风来不及做其他反应,只得挡在它身前,抽剑斩出了那一式“天枢”。
他提剑正欲离开御花园时,迎面碰见了左相。左相背着手,与他擦肩而过时,对他耳语道:“太子殿下出手可真是不留情面……臣好不容易炼制出来的妖傀就这么毁了。”
逄风冷冷道:“孤不知这是先生的傀。”
那记忆仍然在继续,直到逄风身死的那一日,直到它被放走的那一日。
血丝爬满了南离碧绿的眼,他从喉间发出嘶哑的哀嚎,涕泪纵横。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
逄风将他从巴掌大的一团养大,用自己的血将他喂大,为他挡下一次次危难,而他做了什么?他给逄风留下了什么?
是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疤痕?脏腑被南明焰侵蚀的暗伤?还是……两次,两次的死。
他知晓每到潮湿的雨天,南明焰留下的火伤就会发作,逄风较平日也会多要一壶热茶。卧在他脚边时,狼看见他这幅模样,心底就会暗暗感到痛快。
可这一刻,这些曾经全部的浓重的恨意,都化作磨利的尖刀,去剜南离的心脏。他跪在逄风记忆里的地上,发出不成人形的痛苦嚎叫。
有很多人恨他。
死在逄风手中的人恨他,亲人被他杀死的人恨他,被他夺走一切的人恨他,他们诅咒他憎恨他,要他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可唯独自己,没有资格恨他!
从逄风的魂魄中,南离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愧。他的心被狠狠刺穿了,不住流淌着粘稠的血。
……你不用愧疚的。
该愧疚的,从来是我。
那道陈年的疮疤被撕开了,露出了血淋淋鲜嫩嫩的肉,他的魂魄在嚎啕着,流着血泪。
他是头可恨的畜生,是白眼狼,卑劣无耻,低劣狡诈,却还在妄想得到爱。可逄风早就把一整颗心都给他了。他却亲手捏碎了那颗深爱着自己的心脏。
他不配再得到谁的爱了。
而那冰湖察觉到他内心纠葛的痛苦,又温柔地将他裹在其中,冷冽的湖水翻涌着,试图平息他的痛楚。
眼前的画面又变了,跨越了他一生的记忆,南离终于又见到了逄风。
他变回了白狼,匍匐在地,不住流着泪。狼会流泪么?它不知道……而此时它眼中,的确不住地淌着温热的泪水,是和人一样的泪水。
而逄风依然是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衣,怀中抱着剑,眼中尽是温和的笑意。
他向它伸出手:“南离。”
它流着泪拼命爬向那只修长的手,直到狼的额头碰到了他的手。在指尖接触到皮毛之时,南离便化作了人形,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有沙哑破碎的呜咽。
逄风眼神格外温柔:“先前在你这夺走的人性……我已经还给你了。以后,你再也不会受心魔的困扰了。”
他揉了揉南离的狼耳朵:“别哭。”
南离止住了呜咽,隔着泪光去看他的脸。
逄风抚上他的侧脸:“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什么……只是先前一直没办法给你,而如今,终于可以给你了。”
他打了个响指,一柄盘龙雕凤的金剪刀便落入了手中。“咔嚓”一声,逄风剪下了一缕属于南离的银白发丝,又伸出手去,剪下了一缕自己的墨发。
两缕发丝在他灵巧的指间很快交织在一起,再不分彼此。
他将那缕发丝塞进了南离的掌心。
逄风眼中含着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是你的了。”
南离抽了抽鼻子:“你不怨我?”
逄风端详着他的脸:“怎么会?我从来不后悔养了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小狗,也是我的夫君。”
他在笑着,笑容中却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南离心头忽然蔓延出一种极大的恐惧:“你——”
他话音未落,却见逄风的身形已经开始消散了。南离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是四肢并用爬过去,嚎啕道:“逄风——主人——别走——别丢下我——”
而逄风却只是洒脱一笑,他的身影渐渐融入记忆彼方那灿烂的光中,不见踪影。
南离脱离了神魂交融的状态,他慌忙去看床榻上的逄风,可逄风的身躯却已经变得透明,开始羽化了,漫天都是飘荡的浮光飞絮。
鬼修不能转世,若是死,便是魂飞魄散。他躺过的床榻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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