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离:“我明白了,这事我会去办。”
他放下传讯灵珠后,就去了木匠铺子。开铺子的是位年迈的老人。老者从前只是凡间一名木匠,因为手艺过人被修士收作徒弟,从而在焆都开了这铺子。
焆都常见的送信木鸢,运货木牛,以及南离揣在怀中那块牌位,都出自他手。
对老木匠而言,会动的小木车自然是小菜一碟。不到一个时辰,小车就打好了,老人道:“这东西消耗灵力少,装块灵石,走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南离谢过他,小心翼翼将木车收在乾坤袋中。老木匠见他这般,叹道:“阙主,您的确是少见的痴情之人,只是逝者已矣……”
南离平淡道:“多谢师傅挂怀。”
落霞染红天际,火红夕阳将他独自一人的身影拉得好长。
安顿好这些后,他躺在郁木境大殿中的床榻上,用南明焰点了一支旃檀。入睡之前,南离照例摩挲着他的灵位:“你也该睡了。”
第二日,便是历练的日子了。
南离早与另一位陪同的长老商量好,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弟子对阙主还是保持些敬畏比较好,也能借机让长老拉近与弟子的距离。
南离先是眼神冷厉,在众弟子面前宣读了此次历练的规矩,随后便头也不回踏进了自己的车厢。那长老就趁机小声对弟子道:“……只要不被丹景君发现,就没事。”
属于弟子的车厢很快吵闹起来,很多小妖是第一次见世面,互相聊着聊着就热络了。一些小妖甚至化出本体上蹿下跳,好不热闹。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南离所处的车厢。
车厢中只有他一人,南离又忍不住拿出那灵位翻来覆去摩挲,又从乾坤袋取出细绢布来擦拭。四下无人之时,他又无法控制地想起了逄风。
与逄风一同出游的记忆无比鲜明,犹在眼前。也是在那次历练,南离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心意。他还记得回程的马车中,自己倚在逄风的肩头,沉沉睡去。
时常有人与他说,岁月能冲淡伤痛。可南离明白,自己一辈子也好不了了。逄风在他怀中羽化的那一刻,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密闭的车厢里,南离疲惫地将额头靠在檀木灵位上,闭着眼嗅着那点香气。
一路颠簸许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入目是连绵不绝的青绿山峦,阳光在林叶间隙跃来跃去,投下铜钱般的影。圆滚滚的小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啁啾不停。
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欣欣向荣的气息。
南离嗅到了草木的清香,耳畔有细小的声音欢快地响起:“太阳妖君!太阳妖君来了!”
是群刚凝聚意识的小木妖,它们羞怯胆小,不敢在这群妖面前露面。此时正躲在叶片下好奇地窥探着。
得益于南离造出的太阳,木妖才有机会诞生,因此和他格外亲密。
木妖一直很执着地叫南离“太阳妖君”,南离纠正了几次,后来也由着它们了。
小小村落被黛青群山抱在怀里,海龙妖骸又为其提供了天然的屏障。这得天独厚的优势让它格外平静与安逸,凡间的战火与修士的手伸不到这去,宛如世外桃源。
此番历练,南离亦是不愿打搅村人平静的生活。他告诫过弟子,勿要在凡人面前使用法术。只有管事之人,知晓他们修士身份。
长老留了个心眼,并未说他们是妖。不管怎么说,人族对妖总是有畏惧的。
历练秘境其实很无趣,许多大妖寿元将尽前,都会将毕生所学镌在骨上,设下考验,传给有缘人。术法往往很强,但也仅此而已。
逄风说得很对,模仿他人的法与道,一生都无法抵达臻境。最重要的还是将前人的道融会贯通,并走出自己的道。
他现在似乎找到自己的道了。
弟子们雀跃着下了马车,此时已有村人在村口候着了。西瓜浸在井水中,瓜皮镇得冰凉。魁梧的汉子举着刀,将瓜一切两半,露出起沙的鲜红瓜瓢。他憨厚一笑,将切成片的西瓜分给弟子们:“你们也热了,来吃些瓜解解暑。”
南离走过去问:“东西我已经带来了,请问管事之人身处何处?”
“你是说先生?”汉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喏,他就在那儿,门前有挺多人的那间屋。”
不远处是个隆起的小山包,小山包上伫立着孤零零的一间瓦房。瓦房前开垦了一小片地,种了些绿油油的菜。溪流清澈,正绕过屋前,溪水放了只竹篓子,捕些鱼虾。
许多村人已经在屋前排起了队。
汉子笑着说:“今儿个驿使来了村里,都等着找先生读信回信,你要去,可能还得等些时候。”
南离谢过他,便动身去了排在那长长的队伍中,村人攥着手里的信,一个接一个在瓦房中进进出出。南离却不见他们腰间悬着铜钱串,只是有些村人手中提着腊肉鸡鸭,有些篮中放着水灵灵的时蔬,有些抱着半匹布。
甚至有些健硕的小伙子手中空无一物。从瓦房中出来后,他们便挽起裤腿,俯下身子,尽心尽力为那块田地除起杂草来。
看得出,这位先生极受众人爱戴。
不知为何,南离系在腰间的永生结玉佩开始发热。
时不时有人从屋中走出,脸上或喜或愁。终于,队伍排到了南离。那人并未喊人进来,想必是已经习惯村人直接进屋。
南离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
下一刻,他便如遭雷劈,呆站在原地。
他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那是他朝思夜想的脸,那狭长的眼,血色浅淡的薄唇,高挺的鼻梁,南离不知在心中描绘了多少次。
那是他的主人,他的发妻。
只不过,那人此时正坐在一只木制的轮椅上,见他来了,也并未起身,只是将脸转向他。
那双惯含笑意的漆黑眼眸中,没有神采。
南离忽然不安起来。
面前的人温和道:“要读信么?要稍微凑过来些,我的耳朵不是很好。”
于是南离不由自主凑了过去,在那人的脖颈上,他嗅到了二十年来魂萦梦绕的冷香。
狼是靠气味认人的。在嗅到这淡淡的香气时,南离便确认了,这的确是他。
……但为什么?
他多么矜傲自若的一个人啊,出剑十步一人,舞剑时,身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套剑就能斩灭九天陨星。
可他如今却缩在这小村子中,目不能视,双腿膝盖以下都动不了,甚至耳朵也半聋了,只能给人读信为生,身子弱得不比凡人。
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南离的心刹那间被千刀万剐凌迟了。
第131章 葛生
小妖们欢快地在阵法中钻来钻去,躲闪袭过来的风刃。他是阙主,自然不用带弟子,无所事事的南离又开始贪婪地盯着逄风。
他渴了逄风二十年了。
南离如今也终于弄清,目不能视的逄风到底是怎么读信的。他那双好看的手,在信纸上轻轻一抚,就能根据纸上细微的墨痕判断出字迹。逄风也替人写信,他的字和他的人如出一辙,瘦长清秀,极具风骨。
逄风不记得他了。
南离不知他到底是如何转世的,眼前的人的确有心跳与温度,不是鬼,是货真价实的凡人。
那日,他将小木车交给了他。逄风便礼貌与他道谢,温和却疏离。南离的心被那模样深深刺痛了。
逄风养了条灰毛瘦犬,那犬极听话,整日卧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南离从村人口中得知,在小木车还没送来时,若他想出门,一直都是灰犬拉着轮椅。
南离简直嫉妒得牙根发酸。
他从窗纸的小洞中,望见逄风正轻轻抚摸着灰犬的脑袋,而那犬眯着眼睛,摇着尾巴,神情无比享受。
妒火充斥着狼的胸腔:他明明只有自己一只灵宠的!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南离顿时变成了泄了气的河豚。
逄风依然清瘦,甚至比以前更瘦了。他依然不喜荤腥。村人拿来的腊鸡鸭,他几乎没动过。只是每天煮一点粥,就着腌好的咸菜吃。
有村妇请逄风为在外务工的丈夫写信,会顺带着为他炒些清淡时蔬,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这人从来不懂得关心自己,好像自己是不会流血不会疼痛的木人般,就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南离几乎是慌乱地想,不行……他不能由着他这样糟蹋自己。就算他不想吃肉,也得吃点鱼虾之类的。他现在这个病恹恹的样子,来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了。
有了小木车之后,逄风每天午后都会坐着吱吱呀呀的小车去山包上吹吹风,晒晒太阳。长久不见日光,他的脸色依然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和鬼也没什么两样。
南离的心痛得颤抖,他无比渴望冲过去,把逄风拥在怀里。他想去哪,他都可以抱着他去,逄风腿动不了,就骑在自己的脊背上……可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逄风。
蜃仙人说,她和嫣儿并不是一人,出身、境遇的不同能够完全将同一人塑造成迥异的模样。逄风想必也是如此。
上辈子他给逄风造成了太多伤害了,这辈子又怎能要他再搭上一生?
南离近乎饥渴地注视着逄风研墨,墨条渐渐在砚台中化开了,广袖在这动作中滑落,他的手腕露在外面,那细瘦的手腕上仍然有深深浅浅的疤痕,南明焰留下的疤痕刻到了他魂魄里,就算转世也并没有消失。
这提醒着南离,他没有什么资格去要求逄风继续爱他。
逄风显然很受欢迎,南离窥视这两天曾亲眼看见有些年轻的农人攥着信,满脸通红进了门,不消片刻,又垂头丧气踏出门槛。
逄风依然是那套滴水不漏的说辞:“我已是废人,没必要搭一辈子在我身上。”
温和、有礼,却拒人千里。
而这些人在为那块地干活时,格外卖力。
南离焦躁得要命。
他小时候护食就很严重,如今这占有欲全转到逄风身上了。那是刻在狼骨子里的兽性,没有猛兽会让别人打自己东西的主意的。
就算最恨逄风那段日子,他也绝不允许逄风去碰别的灵宠。若是放在从前,南离恐怕早就把逄风禁锢在身边,让他的心脏只能为自己而跳,身上沾满自己的味道。
可人性却不容许他这么做:转世后的逄风并不是他的,他有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后来,南离终归是有些忍耐不住了,他趁着天黑四下无人,将田中杂草清了个一干二净,又将自己的灵力喂给秧苗,颇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味。
翌日,那群人再来的时候,对着干干净净的田垄傻眼了。
最后,南离叩响了逄风的门。
他手里提着一个小食盒,里面装的是蒸鱼。逄风喜清淡,并不排斥鱼,可他眼盲,又无法挑出鱼刺,因此得花点精力。
南离琢磨了许久,从河中捕来鲜活的青鱼,剔了骨和刺,将鱼脊背的最嫩滑的两条鱼肉剁成细腻鱼蓉,又拌上蛋清,调味就只放些葱姜水与盐,只吃鱼的鲜味,他又点缀上虾仁,上锅蒸熟了,又用了南明焰保持温热。
窗明几净,逄风依然静坐在小木车上,听见他的脚步声才抬起脸,灰犬卧在身旁,见他进来也并未吠叫。
南离眉头一皱。
他察觉出那灰犬身上有淡淡的妖气,这么一只妖待在逄风身边,到底有什么意图?
但灰犬似乎也并非表现出敌意,甚至还照顾了逄风许多年。于逄风想必是比他一个陌生人亲近,他就算心里再妒,也无法对它出手。
南离盯着他的脸道:“先生,我是个粗人,可否请您教我念首诗?”
逄风平和道:“自然是可以的。”
他接过南离递过来的书,先是摸索了一会,才一字一字念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他的声音很好听,如山涧中的淙淙流水,南离一时竟是痴了。
这是葛生,悼亡诗。
死者眠于荆榛之下,徒留生者捱过漫漫长夜,只待百年之后,同穴而葬。
没有逄风的二十年里,南离抱着他留下的书,翻来覆去读。因此逄风还未开口,他就知道了之后的词句。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最后一字柔缓落下,逄风问他:“还有什么需要我读么?”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自己眼前,自己却无法拥他入怀,南离强压下声音中的颤抖:“没有了,多谢先生。”
未等逄风开口,南离就抢先道:“先生之恩,感谢不尽……我做了些吃食,不成敬意。”
南离将食盒轻轻置在木几上,随后匆匆夺路而逃。他怕再待一会,眼泪就掉下来,被敏锐的逄风发现端倪。
他会吃的……逄风绝不会浪费食物。
南离一直逃到山林间,等到彻底嗅不到逄风的气味才停下脚步。林间沁凉的风吹来,稍稍平复了他的心情。
但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他想,为什么半残的人不是自己?若是能拿命去换逄风的双眼,他也会甘之如饴。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他恢复?
可这已经属于仙神之术的范畴了。
逄风如今的身子弱到就算用灵药去补,也会虚不受补。
内心苦楚之时,南离耳畔却响起了一道轻佻的声音:“……你以为他之前那么强没有代价?借来的东西是要还的,他一直在透支来世,为救你这么一条狗。”
南离双眼通红,盯向虚空中声音传来之处:“……你是谁?”
那声音道:“你先别管这个,我问你,你想不想他好起来?”
南离将拳攥得死紧:“若他能好起来,我愿以命相换。”
那人嫌弃道:“本来我根本不愿你再去扰他,可他身体这状况迟早得解决。这事说难也不难,他做鬼时间太长,阴气也重,加上借力的业,就这样了。他先前斩灭陨星积了大功德,能与业力相抵,那便只剩阴气要解决了。”
他语出惊人:“你和他双修,把阳气喂给他就行。”
南离彻底说不出来话了,过了许久才颤抖道:“……我不可能逼着他做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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