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商搬出去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其实说搬出去也不准确,毕竟除了几件换洗衣服,房间里百分之九十的东西季商都没有带走,像是和之前去上大学一样,只是短暂的离开,终归还是会回来。
但是这一年里,季商除了在过年时回来住了两天,其他时间都没在家里留宿。
在桑家十七年,除了从前指望季商好好照顾年幼的桑落,桑榆其实没有要求过他什么,不要求他学业有成,也不要他知恩图报。
不反对他毕业自己创业,也不要求他必须进公司发展,甚至在他创业初期,暗自护航给他牵线搭桥,替他摆平麻烦。
启明能成功,也脱不开桑榆的支持,毕竟桑榆的弟弟这一点,也算是某种隐形资本。
唯一一次,就是一年前。那时桑榆本就因为意外胎停而情绪敏感,又发现桑落对季商的隐秘心思,无奈之下,只能寄希望于季商,让他趁早让桑落死心,斩断这段孽缘。
于是季商拒绝桑落去启明实习的要求,接受桑榆介绍的相亲对象,然后搬出了桑家。
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原点。
房间很干净,书桌上的书没有落灰,床上的被子也铺得整齐,房间里没有那种久无人居的气味,反而有股细细悠悠的浅淡柑橘香。
季商坐在书桌前,视线停在桌上参差不齐的一排书上。
发现他的那些编程类工具书里夹杂着好几本悬疑小说。
季商愣了一会儿,视线环顾,在床头的枕头边看见一副蓝牙耳机,正当他想要拿过来看看时,手机消息提示音响了。
除了收到李萱发来的那家大厂给出的第二次报价,还有一份启明三个月内的财务报告。
季商收回手,转而打开电脑。
不多时,背后传来门锁打开的声响,季商侧眸看到桑落穿着睡衣走进来。
“怎么还没睡?”季商问他。
“你不也没睡。”桑落走过来,十分自然地坐到季商的床沿,和他面对面。
“还有工作。”季商闻到了桑落身上的衣物清洗剂残留的柑橘香。
桑落撇嘴:“知道,我不烦你。”
季商笑了笑:“没说你烦。”
桑落这才放松嘴角,把拖鞋蹬掉,就这么侧躺在季商的床上。
“吃完饭之后你和姐姐去书房说了什么?”
“没什么,”季商转头看向电脑屏幕,“最近新接触了一家大厂,问问姐姐的意见。”
桑落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没再多问,季商也没有多说。
两人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像从前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季商坐得笔直看书写字,桑落随意躺着摆弄手机。
也像是曾经在泰国短暂的那几天,季商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桑落目不斜视地盯着季商。
一直到桑落在药物作用下开始昏昏欲睡,季商看完了文件,目光终于移向了桑落。
他侧着身,额发垂在额前,闭着眼,皱着眉,下颌贴着锁骨挤出不算明显的双下巴。
皮肤比刚回来的时候要白,下巴比之前更尖,嘴角也总是向下撇,好像很久没有笑过了。
瘦了,也不快乐了。
季商有些心疼,不自觉伸出手,像是想要把他叫醒,也像是只是想要轻轻地触碰。
不过还没有碰到,桑落就在光影晃动中睁开眼,哑声问他:“忙完了?”
“嗯。”季商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困了就回去睡吧。”
桑落往里面挪的动作一顿,小狗眼中的困倦散了些许,看向季商的目光迷茫了片刻就又清醒,然后他平静地错开视线,坐起身,长腿从床上移向地上。
“好,你也早点睡,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桑落语气很轻松似的,但视线没再看季商。
穿好拖鞋从他身边错身走开时,带起一阵清浅的属于桑落的味道。
季商目光停在床单上桑落压出的痕迹,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怔然。
“落落。”
桑落开门的动作顿住,转头发出一声上扬的单音。
季商侧首看过来,目光很温柔。
“晚安。”
“嗯,你也晚安。”
桑落转身离开。
门关上了。
大抵是困意被其他低落情绪搅扰得烦不胜烦,离家出走了。
桑落回到自己的房间,没再睡着,辗转反侧直到太阳出来上班。
昨晚挂掉许公主的电话之后,许公主又给桑落发了微信,问他不接电话是什么意思,是仍旧选择抗婚到底吗?
桑落不知道。
他天真又纯粹,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即便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注定不会和爱的人走进婚姻的殿堂,桑落也还是对婚姻这件事儿抱有美好的期待。
不能够实现,也不想把它变成敷衍。
所以他抗拒商业联姻。
即便他的理智在告诉他:和许家联姻,对桑家来说是绝对的利大于弊。
毕竟破产的日子不好过。
就像现在,谁都不好过。
出逃一个月,面临的困境完全没有得到解决,但是现在桑落的思想却开始转变了。
大抵是因为他努力过了,尝试过了,最后还是撞上了南墙。
没有等到玫瑰开花,甚至连最开始播下的种子都是虚假的,只是季商是哥哥,他关心他,在意他,需要照顾他的情绪,他的身体健康。
桑落开始动摇了。
不过是把婚姻变成了利益关系的绑定,变成了没有感情的虚假仪式。
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牺牲促成皆大欢喜的结局。
桑榆不会再逼他,季商也不必为难,他们家也不会破产。
甚至于桑落的爱情梦,会在这场婚姻中悄无声息地不了了之。
他们心照不宣,维持体面地就此揭过。
还能退回到亲密的兄弟关系。
总好过声势浩大的破灭,覆水难收。
许公主大概是确信桑落的回答,自顾自地又说让他把衣服试了,不合适她让人过来改,并且要求他必须穿这身衣服参加生日宴,那天,她要带桑落去见一个人。
桑落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他又一次地选择逃避。
但事实是,所有的一切都是注定的,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命运让一切纠缠在该发生的时候发生,命运也让一切巧合在该降临的时候降临。
桑落和季商,或许从一开始,从十七年前那场意外的车祸开始,从一场悲哀的错误开始,注定也只是走向另一场错误的悲哀。
桑落有时候会想,如果他听桑榆的话,不去见商琴,是不是就不会听到那些呓语。
又或者他再笨一点,没有去猜测事情的真相,他是不是就可以继续做一朵温室里的花。
但显然他没有被幸运之神眷顾。
八月七日,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桑落见完徐医生之后,看到花园里有两只黑色的鸟儿在树梢上打闹,然后振翅盘旋着飞向了住院部。
像是命运的指引一样,桑落想到先前听说商琴神思有了清醒的迹象,于是临时起意去看了看商琴。
经过一周的休养,商琴的术后反应逐渐消退,她逐渐开始能够理解一些简单的语言,并且做出回应,知道自己是谁的同时也能偶尔认出季商是季商。
桑落到单人病房的时候,护工正在帮她调整病床,让她能晒到太阳,也能通过窗户看到外面的绿树蓝天,鸟语花香。
听到有人进来,商琴转头看向了桑落。她头上的纱布还没拆,但脸色已经没那么苍白了,耳廓和脸颊甚至变得红润,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在恢复,还是因为被太阳晒的。
“商阿姨。”桑落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但还是喊了一声。
商琴直勾勾地看着他,在桑落和护工询问她今天的状态时,慢慢抬手,对着桑落喊了声“小桑”。
护工很惊喜,以为商琴认识他,还说季商昨天来,商琴都没认出来。
商琴没出事之前一直住在乡下,说话带着南城浓厚的口音,不分前后鼻音,也不分平舌翘舌,说“shang”时发的是“sang”音。
所以桑落知道,商琴其实不认识他,她喊的也不是“小桑”,而是“小商”。
一连喊了好几声,桑落走过去在旁边坐下,说他不是“小商”。
大概是靠得近了,商琴看清了他,神色迷茫地问:“你是哪个?”
“我是桑落,”桑落说,“小商的……弟弟。”
商琴闻言愣一下,旋即反应很大地否认:“你不是小商弟弟!小商没有弟弟!”
下一瞬她的情绪又落下来,一遍遍呢喃着“小商没有弟弟”,几遍之后她又像是想起些什么一样,带着点悲伤地念叨:“我就这一个儿子,就这一个儿子,我男人死了,我男人早早就死了,被车撞死了。”
商琴的精神病很严重,她颠来倒去地念叨,情绪也从悲伤转为欢快,说着死了好啊,死了没人打她了,然后又逐渐化为悲哀,甚至带上了哭腔,说“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没了,没了”之类的话。
桑落有些不知所措,他以前听说过季商小时候过得不好,父亲有暴力倾向,吵嘴打架,打儿子也打老婆。
见商琴这样,桑落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只知道茫然地隔着被子在她胸口轻轻拍了拍,哄小孩似的说:“没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然而他的动作却像是刺激到了商琴,商琴突然抓住他的手,一双眼猛然睁大,直直地逼视向桑落。
像是从他脸上看到了熟悉的人,商琴的情绪猝然激动起来,五指在桑落小臂上抓出道道白痕。
“你是杀人凶手,是你害的我!”
见她情绪有些不受控,桑落连忙去按铃,想要叫医生,然而手指还没碰到那个红色的按钮,桑落身体陡然僵住,像是看到了可怕的代表恶魔的美杜莎,瞬间被诅咒石化。
“桑申平!你撞死了我男人,都是你害的我!”
谩骂和控诉没有停止,一如曾经商琴见到桑榆时失控的样子,嘴上不停地说着什么姓桑的不得好死,断子绝孙等等。
桑落脸上的紧张被震惊取代,他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只有那个名字。
他从没叫过,也很久没听过,但没人比他更熟悉的名字。
桑申平。
他父亲的名字。
第47章 幸好幸好
一直到医生进来给商琴注射了一针镇静剂,桑落都还是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样,被人群碰撞挤到一边,迷茫地看着商琴逐渐安静下来。
医生知道他是病人家属,走过来跟他说了些话,可能是关于病人的注意事项,也可能是安抚家属不要担心。
桑落听得见,但此时他的大脑正在围绕着那个名字高速解析中,于是那些话没有一句成功被读取。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情,比如当年车祸发生的那个雷雨夜,商琴和季商都在现场。
也比如车祸发生之后他曾经听过厂里的工人说那场车祸是因为他爸酒驾,是活该。后来他去问桑榆,桑榆否认,说那是意外,之后桑落就没再见过那几个嚼舌根的工人。
也比如他小时候撞见过一次商琴对桑榆大喊大叫,好像也是什么“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之类的话,也曾听过看热闹的路人说什么老子作孽,儿女受累。
当然还有桑榆严令禁止他靠近商琴。
这些事情原本桑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显然没有,它们只是在等待正确的刺激方式,然后掀起滔天巨浪。
桑落感觉自己被分裂成了两半,有个声音说是他想多了,商阿姨精神不正常,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
也有个声音说原来这才是事实,所以商琴总是会在看到他和桑榆的时候失控,因为他们姐弟俩,有着和父亲极为相似的眉眼。
浑浑噩噩间,桑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出医院的,又是怎么坐上出租车的,等到他回过神,他才发现他人已经到了桑榆的公司楼下。
前台认识桑落,听到他说要找桑榆,几乎没有犹豫就告诉他桑榆现在在十楼的会议室。
室内充足的冷气将桑落身上的热汗变得冷冽,他找回了些许理智,没有直接冲进会议室,而是去了桑榆的办公室。
这会儿已经接近午休时间,桑落没等多久,桑榆就回到了办公室。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怎么跑这来了?”穿着一身米白色职业装的桑榆推门而入,瞥见桑落在这,秀眉挑了一下。
桑落视线放空地跟着桑榆干练的身影移动,没有说话。
桑榆走到办公桌边想要喝水,发现杯子空了,又说:“给我倒杯水。”
桑落还是没动,桑榆抬眸,对上桑榆失魂落魄的一张脸,眉心瞬间皱起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事。”桑落眨了下眼睛,像是终于回过神来。
桑榆看了他两秒,然后拿着杯子自己去倒水。“没事跑这来干吗?”
“我刚才去医院看商阿姨了。”桑落说。
桑榆倒水的动作顿了一瞬,旋即自然地问:“她怎么样?应该恢复得还不错吧?”
“嗯,”桑落顿了一下,“本来挺好的,看到我的时候就突然不好了。”
桑榆闻言转头看向桑落,眉宇间挤出些许凝重。
“她把我当成爸了,说我是杀人凶手,说她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桑落呼吸有些闷,但还是说了,“姐,是这样的吗?”
“你在乱说什么?”桑榆皱眉道,“她精神病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说胡话你还当真?”
桑落没说话,沉默地看着她。
对视片刻,桑榆又很无奈似的说:“不是跟你说过吗?当年那场车祸就是意外,是路过的货车撞到了咱爸的车,季新山自己倒霉被牵连。”
“真的是这样吗?”桑落哑声问。
桑榆:“不是这样是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去问当时处理事故的交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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