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者濒死的惨叫声在费潇耳边萦绕不去,犹如梦魇。
费潇唇瓣颤动,杨钧听见他一字一句道:“出城投降吧……”
“不可!”杨钧一声大呼,“开门受降便是奇耻大辱!就算拼尽城中最后一人,我也绝不投降!”
“……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百姓去送死吗?!”费潇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与汗珠,“北海王昏庸无道,要是我们抵抗到底,他没准会下令屠城的,到时候一个人也活不了……”
“大人……”濒临死亡的妇人抓住了费潇的衣袍,抹了他半身血痕,随即无力倒地,“救救我……”
杨钧看着费潇转身离去的背影,刹那间疯了一般地嘶吼起来:“费潇!费潇!你给我回来!”
虎牢关的城门轰然大开,费潇一人担下来了所有的屈辱,他咬着牙跪倒在地,震天动地道:“北海王、陈将军,城门已破、关隘已开,勿伤无辜、勿扰百姓,我来迎你!”
第159章 孤城闭
“吁,”源尚安在山岭下勒住缰绳,马蹄在空中翻腾了几下,复又稳稳落地,“沈将军缘何来此?”
沈敬和蓬头垢面,盔甲上渗着血水,能看出来身上还负着伤,他气喘吁吁道:“湘君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陈庆之攻下来了虎牢关,费大人他为保城中百姓,选择投降了……”
“什么?”源尚安神色肃穆,“你是说伪军拿下来了虎牢关?”
这等于是踏开了通向洛阳的大门!
队伍里有人一听便急了,骂道:“费潇这家伙疯了?!”
源尚安向来不在背后议论旁人是非,何况这一路上陈庆之的确生猛无敌,费潇只怕也有难处。他制止住了身后的声音,道:“现在不是谈论他人的时候。”
“府君,”韩峥道,“这也不是我们说,这就投降了,也忒没骨气了。虎牢关是什么地方,这里要是丢了,京城就离失陷不远了。”
“……什么?”身后的将士们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声音,顿时一阵骚动,“虎牢关失守了?”
“那还打什么?虎牢关距离洛阳还不到两百里地!”
“还打还打……打得赢吗?”
“住口!”源尚安在风雨声中喝道,“都是久经沙场的人,还未开战便垂头丧气,成何体统!”
“全军出击,随我迎战梁军!有再敢扰乱军心者军法处置!”源尚安抹了一把雨水,又像是抹了一把泪水,眼前恢复了明亮,他希冀着能够看清模糊不清的宿命,“我大魏国运绵延百年,天命自不当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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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士卒一脚踢在了费潇的膝盖上,喝道:“跪下!”
费潇双手被反绑在后,他看了一眼高高在上、得意洋洋的北海王沈灏,漠然道:“我不跪伪帝。”
“大胆!”那士卒又踹了费潇一脚,猛地将他按倒在地,“陛下面前,你也敢如此放肆!”
费潇脸颊蹭到地面石子,划破出血,杨钧见此惊呼道:“费大人!”
北海王沈灏一早便告诉陈庆之,这两人都是大魏臣子,因而属于他们自己的事情,还望将军不要插手,因此陈庆之也不好说什么。
“朕认得你们,”北海王沈灏已然以天子自居,“你是源素臣的属下费潇,而你是杨钧。”
“费大人不战而降,”北海王沈灏不无讽刺道,“还真是有骨气啊。”
费潇被人按在地上,双手被缚,压根动弹不得,他道:“北海王,你必定不得好死。”
“死鸭子嘴硬,”北海王沈灏对费潇没有兴趣,他转而看向杨钧,“朕听说虎牢关破之时,杨大人宁死不降,可有此事?”
陈庆之虽然没有出面,但他在两人被押解至北海王沈灏那里之前,就带人跪请他不要滥杀无辜,放人一条生路。北海王沈灏再怎么说,如今也要依靠陈庆之帮他实现皇帝梦,这时候拂了他的脸面也不好。
“朕不会为难忠义之人,”北海王沈灏抬了抬手,“来人,给杨大人松绑。”
杨钧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手上的束缚就已经解开了。他正想着开口为费潇求情,却被北海王沈灏无情打断:“朕只宽容忠义之士,至于其他协助源素臣助纣为虐之人,则必须严惩不贷!来人——”
“属下在!”
“此次俘虏的三十余名大小统帅,不必留着了,即刻斩杀,”北海王沈灏说到这里,忽地想到了什么,“朕倒是记得军中蜀兵喜食心肝,这些尸首不如就交由他们——”
费潇大惊失色,挣扎着就要起身:“北海王,你丧尽天良!”
“别着急啊,”北海王沈灏道,“朕也没打算给你这样的宵小之辈留活路。”
北海王沈灏走下了阶梯,用靴子拨了拨费潇的脸,踩着他的伤口嫌恶道:“朕要用你昭告天下,让世人都好好看一看,追随沈静渊,追随源素臣是什么下场。”
费潇脸颊贴近地面,忍痛冷笑道:“……残暴不仁,滥杀无辜,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北海王沈灏加大了脚上的力道,费潇被压在地上的那张脸顿时血流如注:“朕最痛恨的就是你这样为虎作伥之人,为求生路卑躬屈膝。你要求生,朕偏偏要你去死。”
费潇道:“我出城投降,本就为求死而来,为百姓求生而跪,死有何难。”
杨钧也慌了起来,他知道北海王沈灏是真的动了杀心,他赶忙跪下恳求道:“求您饶恕费大人一命吧!他家中还有妻女,不能无依无靠啊……”
北海王沈灏对这一切置若罔闻:“来人,送他上刑场!”
“不、不……别这样!”杨钧含着热泪跪求道,“您想一想……费大人他、他也是大魏朝臣之一,您留着他,也许日后还有用……也许日后能够作为人质交换、也许——”
他竭尽全力想要向北海王沈灏证明杀费潇弊大于利,留着他还有用处。然而北海王沈灏此时此刻报复的念头大过一切,源素臣所有的属下他都要一个不留地杀死。
北海王沈灏叫人拖走了杨钧,断喝道:“来人。”
刽子手押着费潇,还是要他向北海王沈灏下跪,费潇执意不肯,因而膝盖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几脚。
“……费潇!”葛桃卿看见这一幕,不管不顾地推开人群跑来,“费潇!”
北海王沈灏不认得葛桃卿,微微挑眉,听见一旁的太监轻声解释:“这位是费潇的夫人。”
法场的士兵立马拦住了葛桃卿,她猛地栽倒在地,蹭得满面尘灰。葛桃卿寒意砭骨,趴在地上颤抖不止,哭求道:“不要……不要杀他……”
“费潇,”北海王沈灏转向他,“不再看一眼你的夫人吗?这可是你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朕亦知慈悲为怀,允许你跟她道个别。”
费潇在秋风里心如刀绞,他不敢看她,也不忍看她,只能闭上了眼睛。
“真的不看?”北海王沈灏似有些遗憾,“不过你放心,朕很快就让你的主子一块下去陪你。”
费潇平静摇头:“你不会赢的。有些东西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朗朗人间,正气长存,千年之前如此,千年之后亦如此。”
这话明显激怒了北海王沈灏,刽子手看懂了他的眼色,再次试图按住费潇,让他对着北海王沈灏俯首称臣,这一次费潇却没有反抗,任由他按。旋即一点一点地挪动膝盖,让自己面朝北方。
“你瞎了眼了!”刽子手正要骂他,却听费潇答道:“我主在北。”
不可使我面南而死。
葛桃卿悲痛欲绝,哭得撕心裂肺,两手无力捶地:“你们……你们把我也杀了吧、把我也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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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钧趁着夜色,哭着逃离了虎牢关,独自一人跑到了源尚安驻扎的营地。
“……左仆射?”源尚安见杨钧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连忙扶他起来,“来,先坐下。”
“湘君大人,”杨钧接过来源尚安递给自己的帕子,“北海王……北海王他,杀了费大人……至于夫人她、她也自尽了……”
“……什么?”源尚安从座位上霍然起身,“怎么会……”
杨钧还要补充几句,面前的源尚安却已经剧烈咳嗽起来,杨钧吓了一跳,担心他出事,连忙上去轻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递上了一杯温水:“大人、大人您还好吗?要不要我、我去叫大夫?”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源尚安轻轻摇头。
他最不能看到身边之人遇难,他只会为此一遍又一遍地自责:为什么自己当初没有更快一步赶到虎牢关,为什么自己不能料到对方的布局,及时阻止悲剧的发生。
即使那一切并不是自己的错。
“我对不起他,”源尚安喃喃自语,咳喘得愈加厉害,“原是我力有未逮……”
“大人、大人……”杨钧两手扶着源尚安,担忧他真的出事,“要不您先去歇一歇吧?”
源尚安仍然固执地摇头:“当务之急是抵御梁军,决不可让他们再攻破荥阳。”
杨钧忍着泪花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大半年以来,陈庆之率领的梁军可谓是百战百胜,魏军节节败退,让梁军已然逼近了京城洛阳。荥阳再一失守,拿下洛阳便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源尚安这一次就算是以命相搏,也得挡在洛阳前,拦住梁军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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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多数领兵在外宗室亲王都已经望风而逃,沈静渊收到了消息,也只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带人匆匆离开洛阳,暂时逃到了长子。
皇帝一走,留在洛阳城内的官员百姓自然是群龙无首,有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洛阳即将陷入敌手的消息传达给了源素臣。
源素臣这半年来一直领兵在外,荡平了西部的乱军,骤然收到消息还有些不可置信:“虎牢关失守了?荥阳呢?”
“湘、湘君大人目前在迎战伪军……”探子匆忙道,“胜负生死未知,但、但只怕不容乐观……”
源素臣道:“他怎么了?没能赢陈庆之?”
探子低下了头,良久才回答道:“……是。”
源素臣心跟着一沉:“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清楚。”
探子俯首道:“回左使大人,那日……”
那日因为虎牢关失守,陈庆之连克连捷,源尚安兵力虽在梁军之上,可却军心涣散,士气低迷,自然无法和万众一心的梁军相比拟。
开战之初,不少官兵便缴械投降,陈庆之此番本就是背城而战,既要同源尚安分胜负,也要同他一决生死。因而麾下人人皆抱着拼死一搏的决心。
平原上乱作一团,火光里不少败退的魏军士兵将源尚安的布阵完全打乱。战马中箭,受惊之下直接将源尚安整个人掀翻在地,对面梁军一看机会到了,立刻蜂拥而上,要生擒大魏将军。
这一下摔得源尚安连站起身子都成了奢望,更遑论拔剑抵抗,数百士兵一哄而上,眼看便要取他性命。
“府君!”宇文瑄策马赶到,一手扯着源尚安的右臂,将他拉上了马鞍,“此地凶险,府君随我走!”
“别让他跑了!”数百将士齐声大喝,又一次冲锋而来,“追!”
“……此战大败,我难辞其咎,”源尚安忍着疼痛喘气,“合该死于此地,以告慰陛下……”
“府君,您千万别这么想!胜败乃兵家常事,”宇文瑄招呼着剩下的十几骑兵前来,又将源尚安揽在怀里,生怕他再次跌倒,“来日方长!”
说罢带着他越过了黄河。
“吁,”陈庆之勒住战马,看着河对岸远去的魏军败将,示意部下停住,“穷寇莫追,眼下最要紧的是攻入洛阳。”
第160章 连夜雨
源尚安跪下行礼时衣冠不整,面容还透露着憔悴:“败军之将,难辞其咎,还望左使大人责罚。”
宇文瑄才进来,就看到源尚安跪在源素臣面前,周围站着一圈沉默不语的将领,当即也随着源尚安一并跪下,道:“左使大人,此次战败是因在下救援来迟,若要处罚,还请责罚在下吧!”
源素臣并未答应宇文瑄,他看了一眼伫立一旁的众位将领,凛若冰霜道:“诸位,我再次重申一遍规矩,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无人例外。即便是我自家人,我也不会法外开恩。”
源尚安垂首再拜:“是。尚安任凭左使大人处置。”
师渡影也道:“此番……此番错不在湘君大人……所以、所以还请……”
源素臣原本没有动怒,这回听到师渡影支支吾吾地说话,又联想起他上次在雨夜里的种种行迹,心里骤然烧起了一阵无名火:“师渡影,你到底怎么回事?”
“上一回对战柔然,你身为将领却延误军机,我念在你年纪尚小,又是初犯,所以才没有追究,这是希望你能够引以为戒,而不是纵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军纪,”源素臣不快道,“一年前你就开始心不在焉,后来几次让你出征也都神志恍惚。师渡影,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要是不想待在这个位置上,趁早辞官让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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