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们愣在原地。
太子殿下的好脾气深入人心,突然发起火,委实令他们难以预料。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殿下何必动怒?”
忽然有人推门入内,走到满脸恼怒的太子面前,单膝跪地,“臣亦是殿下的伴读,有什么事,三位同僚不方便,不如交给臣去做。必会全力以赴,不至于令殿下失望。”
唐臻冷着脸看向突然出现的岑威,眼底怒气未消,冷笑道,“如此,孤岂不是有你一个伴读就够了,还要他们做什么?”
今日的岑威仅穿了身藏青色的布衣,终于令人看清他的面容。
剑眉星目,凛然正气。
体态雄壮流畅却丝毫不显得夸张,仿佛直立行走的猎豹,随时都能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能量。
虽然没有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的矜贵气质,周身却散发着久经沙场才有的沉稳锐利。
同样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外表也在伯仲之间,岑威与梁安、陈玉、胡柳生共处一室,仿佛是他们的长辈。无论是已经有少年将军模样的梁安,还是老成持重的陈玉,或者人怂却爱挑事的胡柳生,在岑威的衬托下都像是尚在总角之龄的稚童般局促难安。
唐臻是听见与众不同的脚步声,故意没有克制怒火,想要试探岑威成为伴读之后,对他的态度会不会改变。
然而无论岑威如何反应,唐臻都不会信任岑威,放任他的私库由原本的被平安公公把持,变成被岑威把持。
无论其他伴读想不想,只要还想做他的伴读就必须参与其中。
第17章
太子殿下突然强势的态度,令梁安、胡柳生和陈玉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他们心中同时浮现一模一样的念头。
这是怎么了?
偏偏书房内唯一还能保持从容的人,非但没有缓和气氛,反而心安理得的将太子殿下的气话当成对自己的赞赏,一本正经的道,“承蒙殿下信重,臣必会全力以赴,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唐臻心下发沉。
他不信岑威决定成为太子伴读前,没打听过太子的性格。
所见与所闻截然不同,竟然对岑威没有任何影响。
冷静、坚定、无所顾忌。
如果岑威的图谋与太子的利益相左,他会是最难缠的伴读。
不过没关系,京都还有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既然各地还愿意每年送给太子价值不菲的节礼和寿礼,太子就不会缺伴读用。
唐臻的思路越清晰冷静,脸上的怒火越狰狞失控。
他随手拿起茶盏摔在伴读脚边,指着敞开的大门怒吼,“滚!滚出东宫,再也别出现在孤面前!”
陈玉不退反进,从容跪在岑威身侧,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远不如对唐臻提起烈宗、成宗和昌泰帝的往事时激动,“殿下恕罪,臣的病尚未痊愈,反应不如从前,并非不愿意为殿下办差事。”
唐臻冷眼看着陈玉,目光尖锐嘲讽,像是只愤怒的刺猬。
梁安摸了摸鼻子,悄无声息的跪在陈玉身侧,“殿下恕罪。”
胡柳生见状,也没什么犹豫。
他出身贵州,从成宗年间就被视为不详之地,直到如今依旧连年战乱、难以安定,原本是没有资格成为太子殿下的伴读。
因为湖广布政史沈思水不想参与京都的纷争,又欠胡柳生的祖父人情,顺势将湖广的名额让出来,胡柳生才有机会来到东宫。
虽然他平日对太子的看轻仅次于施承善,但也是最不愿意失去伴读身份的人。
即使伴读依次服软,太子殿下紧绷的脸色依旧没能缓和。
唐臻复杂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重新整理库房的账册,做不明白这点小事,东
宫留你们也没用,到时候各自回家就是,不必再来见孤!”
话音未落,伴读们身侧忽而吹过疾风,他们应‘是’抬头,只能看见杏黄色的袍角彻底消失在门外。
岑威率先起身,目光平静的看向眉宇间依旧难掩茫然的同僚,“如今掌管殿下库房的人是谁?”
胡柳生冷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我还以为少将军已经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替殿下整理出新的账册,生怕我等抢您的功劳才那般迫不及待。”
岑威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对胡柳生的阴阳怪气视而不见。
虽然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视胡柳生如尘埃的态度却已经彰显的淋漓尽致。
梁安正在考虑将事情都交给岑威去做,然后挂个名在唐臻面前过关的可能性,对岑威的态度反而不坏,“从我成为殿下的伴读起,东宫的琐事皆是由平安公公忙碌。”
陈玉拿起之前为了证明自己身强体壮无需用药膳调养,令宫人取来的长剑,言简意赅,“我与岑兄同去。”
岑威朝梁安点头,对陈玉道,“有劳带路。”
梁安和胡柳生同时皱眉,盯着陈玉瘦弱的背影仿佛在看叛徒。
如果可以,梁安真的想将陈玉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塞满海螺。
他刚才已经想通,若不是陈玉突然发病,告诉太子烈宗、成宗和昌泰帝登基的往事,揭开迷雾,令太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朝臣未必会主动上折请太子亲政。后面也就不会发生各方势力心怀鬼胎,默认朝臣引导太子对岑威发难的事。
好好的太子殿下。
乖巧可爱的太子殿下。
竟然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变得敏感多思,疑神疑鬼。
梁安心痛。
仿佛眼睁睁的看着只是长得慢了些的树苗突然被外力拔高,原本整齐挺拔的树杈也变成奇形怪状。
唐臻负气之下,径直离开东宫,下意识的走到福宁宫外。
他站在开国皇帝亲自提笔的字前静立许久,直到眼睛酸涩得难以忍受才舍得眨眼,从袖袋中取出个新木雕制的小狗,递给已经在身侧守了许久的程守忠。
“送给父皇,若是父皇不收就送给将军。”
这是燕翎带他出宫游玩时,唐臻从路边小摊上买的小玩意儿。
雕工拙劣,木料也只是勉强能看,唯独自然古朴的神态颇有趣味。他求着燕翎付了钱,将它带回宫中,时时装在身上,想着有机会送给昌泰帝赏玩。
他看的话本子里都说越是身份高高在上的人,心中越是向往简单质朴。
唐臻当然知道,话本中的那些人并不是真的想要过简单质朴的生活,只是本能的好奇从未接触过的世界而已。
希望昌泰帝也是这样。
程守忠沉默的接过木雕小狗,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抖了抖嘴唇,艰难的道,“臣谢太子殿下赏赐。”
唐臻被对方明明说着伤人的话却死死低着头,生怕看到他难过表情的模样逗得扬起笑容。
真好,他现在也是有牵挂的风筝。
直到虚弱的身体再度散发疲惫的警告,望亲石似的唐臻才与程守忠告别,一步三回头的返回来路。
东宫的宫人被严苛的规矩管教得麻木呆滞,如同会呼吸、有血肉的人形傀儡,向来不敢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早先唐臻怒气冲冲的离开书房,他们不敢询问。
如今唐臻满脸疲惫的走回东宫,他们也不会劝阻,甚至不会有人主动开口,请唐臻停在原地歇歇或者等人回东宫传轿。
身后明明有十几个宫人跟着,唐臻却只能听见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和逐渐窒闷的呼吸。
“真真?”身着浅碧色华服的人挡在唐臻面前,担心的询问,“你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唐臻迟钝的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淡淡的委屈,“我去福宁宫,父皇依旧不肯见我。”
他比同龄人长得慢些,面容也稚嫩,反应变得呆滞,会由内而外的散发楚楚可怜的气息。
燕翎低头打量唐臻,眼中的怜惜渐浓,轻声道,“再有不开心的时候就让人去陈国公府寻我。”
纤细浓密如鸦羽的睫毛颤了颤,黑白分明的眼底清晰的映刻燕翎的面容,唐臻问他,“你会放下所有事,立刻来我身边吗?”
清风吹过宫巷,隐隐携带暗香,是早春的桃花。
燕翎盯着唐臻清澈的眼底恍惚了下,隐约听见自己的
声音,“当然,怎么会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眸光流转,顾盼生辉,苍白的脸色因喜悦染上嫣红。
是比盛开的桃花更美的色彩。
燕翎的嘴角也扬起笑意,突然就不再懊恼因唐臻发问时的真诚呆滞,没有立刻给对方坚定的回答。
也许他错了,郑重的思考,更能体现诚恳。
燕翎见唐臻委实疲惫得厉害,心中明白,唐臻因先前的重病伤了根基,至今仍有亏损。他不满的看向仿佛不存在的宫人,语气冷淡,不怒自威,“你们就是如此侍奉太子殿下?”
宫人整齐跪地,连求饶都异口同声,“奴婢知罪,请世子责罚。”
燕翎欲言又止的看向唐臻,气恼的摇了摇头,“还不来个小凳,先让殿下歇歇。”
唐臻抬起眼皮,看着宫人中走出名太监小跑到他身边跪下,四肢着地,脊背弓起如桌,细声细气的道,“请殿下歇脚。”
人、凳?
唐臻眼中的兴致立刻消散。
燕翎仿佛看不到唐臻的抗拒,轻声哄道,“你先歇歇,等会回东宫,让厨房熬碗安神汤,省得夜里难受。”
“我已经歇好了。”唐臻与燕翎对视了会,眼中闪过懊恼,抓住燕翎的手臂晃了晃朝东宫走去,声音几不可闻,“我怕他跪不稳,摔了我。”
燕翎随着手臂的力道跟在唐臻身后,语气平波无澜,“如此不中用的奴才,换了就是。”
“真真。”他忽然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我知道从前没有人与你说过这些话,教导你驭下的道理。只是你如今已经长大,正式亲政,步入朝堂。若是还如从前那般,连东宫都无法掌握,岂不是会让朝臣看轻?如何能完成陛下的期望,监管好朝政。”
唐臻闻言,脚步越来越慢,脸上也浮现挣扎,低声道,“非要坐着他的背,才是驭下之道?”
“当然不是。”燕翎眼中浮现笑意,耐心的解释,“你是东宫唯一的主子,他们都是伺候你的奴仆。让他做人凳,只是提醒他们,你有不愉快的时候他们不能干看着,要千方百计的想办法令你愉快。”
唐臻良久没有应答,眼中逐渐浮现茫然。
虽然他依旧不打算用人凳,但燕翎的话好像......每句都很有道理?
“无论是奴仆还是伴读,你都得在他们心中树立威严,才能做真正的主子。”
第18章
燕翎的声音温柔低沉,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感觉,像是晚风吹过竹林,暖意和着清香迎面而来、弥久不散。
即使唐臻依旧觉得燕翎口中看似很有道理的话,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也不得不遵循本心承认,他喜欢听燕翎面面俱到的关心他。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所以燕翎暂时停下教导,询问的看向他时,唐臻毫不犹豫的点头,“我知道了。”
燕翎眉目舒展,抬手在唐臻的发顶轻揉了下,喉结滚动,发出叹息般模糊的音节,似欣慰似赞赏,“乖。”
唐臻的眼尾无声弯起,乖巧恬静还有些害羞的模样与在书房对伴读发火的太子殿下判若两人。
突如其来的悸动萦绕心间,燕翎完全没有忍耐的意思,再次抬手在唐臻的头顶碰了碰,感觉到毛绒绒的触感似有迎合之意,嘴角的笑意更加深刻。他转身招宫人到身前,细致的吩咐道,“殿下今日既动气,又受累,恐怕胃口不佳,让厨房将夜里的药膳换成开胃的菜色,安神汤要比殿下入睡的时间早半个时辰送来,夜里勿忘留盏小灯。若是我明日进宫时见殿下有半分憔悴,必要拿你们试问。”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燕翎身上,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唐臻始终偏着头凝视燕翎的侧脸。藏在阴影处的双眼悄无声息的变化,原本的柔软清澈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沉偏执。
然而他脸上能甜进人心底的笑容却没有任何改变,配上此时不似真人的眼睛,如同......民间话本中的厉鬼上身。
端来开胃果茶的宫人不小心觑见这一幕,眉宇间顿时涌现惊恐,茶盏顺着无力的手掌跌落,发出响亮的声音。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宫人下意识的跪地求饶,听见陈国公世子的呵斥,仿佛被鬼怪凝视的惊恐反而缓和不少。
“不怪她。”
熟悉的声音令宫人打了个哆嗦,紧紧贴着手背的脑门再次浮现虚汗。
“是我犯困,在悄悄打瞌睡。要不是她及时提醒,我已经栽到地上了。”
殿下懊恼的语气中含着淡淡的心虚,生动鲜活,没有半分死气沉沉的感觉。宫人已经落下半截的心再度降落,偷偷抬起眼皮看向太子殿下,正看到太子殿下与陈国公世子说悄悄话。
对,这样才对。
刚才定是她满脑子都在想平安公公的嘱咐。
‘如今东宫正值多事之秋,不想被拖去慎刑司,都得给咱家夹紧了皮做事。’
忙中生乱,看错了殿下的表情。
“我看书上说,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也是驭下之道。”唐臻贴在燕翎耳边,特意压低了声音开口。非猎食状态,食肉动物保护食草动物是本能。
燕翎觉得耳廓有些痒,下意识的退开了些,明明满脸不赞同却道,“随你。”
没受过挫折的稚童,总是要感受到疼才会知道悔改。
燕翎鲜少在东宫过夜。陈国公远在北地,京都的事都要燕翎点头,刚用过晚膳,立刻有陈国公府的家臣来催燕翎回府。
他歉意的看向唐臻,匆匆离去。
唐臻心情好,高估了这具身体的饭量。即使燕翎走了,他也撑得睡不着,于是随手点了个宫人陪他说话,过程单调无趣,基本与审讯没区别。
“知道与陈国公世子有关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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