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谆自觉掌握对话节奏,穷追不舍:“就是由他的死亡,才牵扯出背后一系列案件。现在,我需要你再次回答我,你对薛城有什么印象?”
燕驰非常配合:“印象......是个蛮开朗的男孩,人缘不错,林先觉经常跟他一起玩。”
“描述一下他当时的外表。”
“薛城高一我已经高三了,后面都只存在于林先觉嘴里。我只记得他高一的时候比我弟高大概四五厘米,中等体型,寸头、浓眉毛,说话声音比较亮,总是笑眯眯的。”
陆谆边听边点头,又问:“日记里这个事件发生在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燕驰稍加推测,说:“里面写偷看我,也只可能是他高一,具体哪一天就不知道了。”
陆谆顺着他的思路渐进:“为什么已经从大学毕业的林先觉写日记,会首先写高一的事情?还偏偏首先着笔写这位后来去世了的同桌?”
瞌睡虫突然飞走,燕驰从昏昏欲睡的状态猛然清醒过来。一切发生在一瞬间,表面看他只是把眼睛睁开了。他平静回答:“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认真点,别油腔滑调的。”陆谆察觉到对方的清醒,忍不住板起脸,“林先觉高一的时候,也就是2044年,是什么时间节点吗?或者说,有经历什么特殊事件吗?”
“这我不太清楚。”燕驰看起来非常配合,诚恳恭敬,有问必答。
“你们家庭里有发生什么变故吗?”
燕驰思索片刻,回道:“暂时想不起来有什么大事件。”
陆谆拔高音调:“据调查,这一年十月,林正武,也就是你们的爷爷去世了。”
“抱歉,我们不太亲,里面不是写了吗,我是他爷爷嘴里的拖油瓶。”燕驰自嘲。
陆谆并未理会那种自嘲,目光一直追随着燕驰面部,不放过哪怕一丝微表情,仿佛紧盯猎物的豹子似的问:“但是对于你弟弟来说,亲人的去世,应该也是某种契机吧。”
在那灼灼有如实质的目光之下,燕驰似乎并未感受到任何不适,像所有困惑的人那样,微微偏头,略带点天真问:“契机?”
从经验看,陆谆觉得如果燕驰讲的不是真话,那绝非什么善茬——假设他撒谎,即使两天两夜没合眼,居然也能把面部表情控制得滴水不漏,这样的人的确不容一丝懈怠。陆谆重复性发问:“是什么让他在2051年突然想要写这样一本日记,然后从2044年开始。”
燕驰的眼睛在两天两夜强光照射下已经布满血丝,显得很是憔悴沧桑。他仿佛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用再普通不过的语气道:“他想写就写了呗。”
“撒谎。”陆谆严厉呵斥,“林先觉加入那个邪教就是在2051年。否则他怎么觉得自己某个瞬间会失去所有记忆,显然是被洗脑了。”
“莫非你已经得出全部答案,要我配合只想定我的罪?”燕驰嘲弄地看向陆谆,“都说小心求证,原来你们是先下结论再推演步骤啊?”
不怕他不松口。陆谆适当沉默几秒,问道:“如果不对,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燕驰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你们好像默认日记是2051年写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也没有看后面的内容,但以我多年和他相处的经验来看,题头日期可能是后加的。”眼泪鼻涕跟着哈欠一起出来,他吸溜吸溜鼻涕,闭上眼睛假寐。
“你的意思是......”
“去验一下笔迹和纸张不就知道了吗?”燕驰慢悠悠睁眼,与陆谆对视,“还是说,你们拿到的根本只是复制品,现在不过是诓我套我的话?”
陆谆被看得心一虚,但还是底气十足道:“你到底知道什么,说。”
燕驰瞥向日记本,视线扫过几行字,看见那句“真几把帅”还是觉得好笑,便忍不住笑起来。然后才不急不缓道:“看他前几页写的亲人生日信息,我爸写了死亡日期,他爷爷奶奶却没写,所以我猜那个时候他爷爷还没死,如果这个假设对,那前几页日记就不应该是44年十月之后写的。”
陆谆觉得这推理未免过于草率,提高声调:“你确定?”
燕驰摇头,整个人松弛下来:“不确定,我猜的。”
陆谆穷追猛打:“那你觉得他是2044年十月之前写的这几页?”
燕驰没直接回答问题,自顾道:“正文是油墨打印的,看不出来书写年代,但题头日期是手写。你们被误导,假设那就是书写日期。”说着,他的双手十指交叉,略带笃定,“但其实很明显,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写东西的心情和风格是不同的,我看这几页不像回忆的语气,太清晰了——不确定是不是44年写的,但至少不像51年。”
陆谆听着,注视燕驰一直在桌面之上、被拷住的双手,颔首予以肯定:“今天审讯就先到这吧,只要你肯一直像刚才这样配合,保证不会受苦。”然后合起日记,拿着本子走出了关押燕驰的房间。
“有什么收获吗?”刚出门,在门口候着的同事就上前问。
陆谆胸有成竹回应:“回去你们也看看录像吧。嫌疑人很配合,并且可以肯定的是,关于犯人林先觉,他知道的非常多。”
审讯室里,燕驰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听见陆谆嘴里嫌疑人、犯人等词汇,本该困极的他没有丝毫睡意:林先觉那王八犊子,再见到非得胖揍他一顿不可。
第8章 记:2051年8月
我觉得我需要自我反思一下,非常必要。
人有种本能,就是在喜欢的人面前爱逞能,我想可能从大家还是猴的时候就开始了。上次去动物园看见一群公猴打得不可开交,我朝旁边假山扔了点吃的,山上俩猴朝我奔来,大概是母猴。那俩母猴才一离开,旁边打架的公猴骤地散了,开始喜庆地朝游客拱拳,再有就是隔着空气对我张牙舞爪示威。
「虚拟偶像已经流行过了。」散操的时候,薛城这样说,然后拽着我进了小卖部。
我应和:「的确,比如萤,已经是过气老爱豆了。」提及此,想起燕驰卧室张贴有两张萤的海报,竟泛起心虚。意识到心虚,不禁为自己打气:清醒点,就是过气了,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丢掉自尊。
去往小卖部的路上人山人海。不巧,一眼看见燕驰,就在旁边,也不知听没听见我说的话。
盯了整个课间操,稍不留神竟来到我身边,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造化弄人。我尴尬打招呼,想着怎么把前话收回,犹抱琵琶半遮面、略带一丝羞涩道:「刚刚说反话呢,我超喜欢萤。」
差点忘记,这个时间段小卖部的人比春节景点售票处还多,并且流动速度快。再转头,燕驰不知去向,仿佛错觉般幻灭个干净,身边只有不离不弃、勾肩搭背的薛城。理所应当地,关于说自己喜欢萤这件事,我被嘲笑了一整天。
人果然还是不能因为喜欢一个人而丢了自尊,和猴有什么两样。
反省完毕,言归正传。
学校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第一节数学课想拉屎,老师拖了八分钟堂,下节又是化学课,化学老师凶神恶煞,我不敢迟到,便也只能憋着,等到化学课下课,已经不想拉了。寻思着午休就把它蹲出来,结果忘记。于是下午第二节课故态复萌,又想拉屎,又遇到拖堂,又憋一节课,又不想拉了。叔本华诚不欺我,人生果然像钟摆。
「是学校杀了我。」如果我写遗书,一定要这样开头。
大人哪晓得小孩的江湖险恶。下午吃完饭,回到教室看见桌上堆满卷子,那一张张雪白的纸,是我身患恶疾的青春小鸟,那一行行问题,是我青春小鸟脱落的根根白羽。茫然四顾,大家都在低头奋斗。而我埋头于书中,发现偌大的知识海洋居然不够我徜徉,因为我的头将海洋里的水都吸干,题不会做,头大。
电视剧里别人的青春五彩缤纷轰轰烈烈,恋爱与学习兼顾,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像是红楼梦。到我这变成黑白、走马灯一样小格小格。
失去语言组织能力了。一个人该堕落到什么程度,才需要靠语文作文来彰显文采和学识。于是我在作文开头写:当头发落下的时候,没有一张试卷是无辜的。交卷后遂被要求重写作文。
人不应该耍小聪明,耍小聪明是因为不懂大聪明,小亏不吃,最后得吃大亏。然而这个道理我醒悟得太早,导致一直在吃亏。
开学时没轻没重,整了个学习委员当,每位老师都对我语重心长、谆谆教诲,但凡有一次缺交作业,必被耳提面命、严肃批评。
人生的盼头果然只有我哥。(怎么又写到他了)
以前不懂,画本里在毛驴眼前系根胡萝卜的做法如何驱使毛驴向前跑,上高中后我懂了,我哥就是我眼前那根胡萝卜。
他高三,我高一,他是我哥,我是他弟,他成绩好,我成绩不差,他走读,我也走读,他妈是我妈,我妈也是他妈——有充分、充足、充要的理由和时间,让我可以每天向他讨教学习问题。
爱大抵就是如此了吧,不会做的数学题,被他手把手教着解答,我脑子里的水犹如伊瓜苏大瀑布般一泻千里。(我在脑中大演:「林先觉,你知不知道,在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过于开心,假装出去接水喝,回来的时候,趁他伏案写作业不注意,从后面悄悄给他一个空气抱。「燕马也,你知不知道我好爱你啊!」抱完,若无其事回到座位继续写作业。
老电影真经典呀。
就是有点矫情。
第9章 记:2051年8月
实在有点厌倦了,对我自己。
说是要记录,为什么一直来回兜圈,校园啊同学啊作业啊,除了这些也的确没什么可写。
水族馆莹莹蓝幕下,我轻拍玻璃,佯装我爸,用出气比进气多的语调说:「你们待在这里,已经够幸运了。想当年你们的父辈,在野外疲于奔命、生死一线,珍惜这难得的安逸呀。」话音刚落,某条约三十厘米长的不知名丑鱼疾驰而来,将我眼前的透明小虾米吞进嘴中。
燕驰沉默地拍拍我肩膀,在旁边憋笑。
我将目光转向一头路过的海龟:「看吧,这就是自然的残酷,你们这些小辈懂什么,大人的话都是为你好,总不会害你。」
海龟蹬着四足,慢悠悠游走了。
我哥铁定是憋不住,突然放声狂笑,笑着还莫名其妙朝我脊背挥舞一拳。假设我在修不世秘法,这一拳可能得把我真气打散、丹田震坏。
我以牙还牙,也朝他后背来一拳,反击:「有这么捶亲弟弟的吗?」
燕驰脸上挂着贱笑,十分人渣地说:「别人捶了犯法,亲弟不犯。 」
但凡我是个女孩,此时此刻必定在原地哭闹,然后控诉他是诱拐未成年的渣男,睡完翻脸不认人。但我不仅不是女孩,还是他弟,这意味着如果在这里和他置气,更多人看的是笑话而不是八卦,指指点点的是我俩而不单是他。
我于是跟在他身后,恶狠狠踩他影子。谁知道他突然停下,我没留神,一脚将他鞋踩掉根,露出那双绣着粉红兔头的白袜子。
一瞬间通体舒泰,好似被打通任督二脉——我不气了。
我妈去逛商场,见商家袜子打折,怒买二十双棉袜,我十双、我哥十双。可她没翻开看花纹,以为全是纯白袜,结果有十双绣了兔子头,有粉红色的、粉蓝色的、嫩黄色的、嫩绿色的,怎么可爱怎么来。
我哥不穿,我也不穿。
我妈呵斥:「不就是兔子头吗?老娘我还想穿呢,你们这种粉粉嫩嫩的年纪,害羞个屁!又不是穿了兔子头袜子就会变兔子。」显然,她在理直气壮为自己的失误辩解。
又不是穿了兔子头袜子就会变兔子。
于是,我把纯白的十双拿走,给我哥留下十双可爱兔头袜子。
哥哥要让着弟弟真是一句好话呀。
水族馆之行源于我妈突发奇想。某天吃饭,她一边嚼菜帮子一边看搞笑视频,骤地神情凛然,严肃道:「说起来,好久没去水族馆玩过了,不知道小狗狗还认不认识我。」小狗狗是水族馆里表演的海豚。
某个算不上风和日丽的周日,心心念念未做的作业,我抱着乌七八糟的心情,同全家人一起去往水族馆。我爸在前头开车,我以请教数学题为由,光明正大贴到我哥身边,黏黏唧唧地与他讨论问题。
急转弯身体难免碰到,每当这时我都要假装避嫌,将身子撑离我哥,实际上大腿挨得很近,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微热体温。
爸,你走条弯多的道好不好。我这样想着,装作不注意,将头磕在我哥肩膀上。只是一瞬间,触及便弹离,短暂到我都感觉好笑,却忍不住在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反复回味这样的触碰。
第10章 审讯
好几页都是没什么价值的日常小事,陆谆没打断燕驰,只在他即将翻页时道:“林先觉写日记有个特点,不带具体时间,都是泛指的过去时,让人不知道是什么时间点。”
昨晚终于睡了个觉,虽然不太安稳,但还是感觉神清气爽,加上看到日记里那些压根未曾注意的小事,由林先觉的口吻讲述出来,仿佛被泼上颜料般明亮,直把人带回到高中时代。燕驰心情大好,态度诚恳地解释:“抱歉,这个可能是我教的。”
“你教的?”
燕驰语气轻快:“他初中语文老师让他写周记,没话可写,就跑来问我怎么写。我教他不要把具体时间写上去,用总结的语气,想到什么写什么。然后每隔段时间就誊写前面的周记,只换一下事件,老师不会发现。”言语之间掺着丝隐秘的骄傲。
陆谆心情复杂,叫燕驰继续读下去。
第11章 记:2051年8月
喜欢就是一场单方面的魔怔——等了半天,终于等到我哥拎着裤腰出来,憋不住的我进入到卫生间后,发出如此感叹。
瓷白的马桶边缘,俨然有一滴淡黄色液体,显眼无比。
从厕所出来后,我稍一运功,气沉丹田怒吼:「傻逼燕某人,你他妈撒完尿别抖好不好!」
没有回应。
走进书房,看见罪魁祸首正戴着耳机,腿抖个不停,宛如癫痫患者。看频率,估计听的是电音。
我于是怒冲冲过去,一把摘下他耳机,就着满腔不忿朝他耳朵怒吼:「不要把尿弄到马桶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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