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黎笑了笑,示意赵丘贤先退下,待帐篷内只有他们二人,才道:“没什么大碍。你坐吧。”
叶初曈松下一口气,却不小心就将心里话吐了出来:“皇上这次真是太乱来了。”
穆黎抬眼扫过叶初曈的满身泥泞,“大战在即,既然来了前线,就没有君臣将士之分,将士上战场杀敌,怎么就是乱来了。”
他站起身朝叶初曈所站之处走了几步,却不慎牵动了坠马时所受的腰伤,不禁轻嘶了一声。叶初曈忙过去扶住,“可是哪里疼?微臣这就去叫军医过来!”
“无碍,回来时已经看过了。”穆黎摆摆手,“此番作战对朕积攒军中的威信颇有裨益,断后亦非最惊险的一环,朕心中自有轻重,你不必过分担忧。”
叶初曈欲言又止,穆黎只是淡淡说道:“扶朕去那边吧。”
将穆黎扶到床上,叶初曈又为其宽解了衣衫,“皇上是真龙天子,万金之躯,断是伤不得的。”
“什么万金之躯,上了战场还不是肉体凡胎。”穆黎趴在床上,低垂着双目,“你呀,现在也是满嘴的阿谀奉承了。”
“微臣不敢。”
穆黎只是想逗逗他,见他一脸诚惶诚恐如临大敌的模样,觉得有趣,又不忍多作调侃,便收敛了形容正色道:“你可知朝中上下有多少人盼着朕死在山戎?”
叶初曈默然不语,他垂眼看着穆黎腰际的大块淤青,指尖忍不住抚了上去。体温透过结实的肌理传递过来,他抖了抖眼睫,声音小到几不可闻:“可是我不希望你有任何闪失。”
他意识到话中的僭越,连忙收回手背到身后,极力澄清道:“微臣是说——微臣身为臣子,不希望皇上您有半点闪失。”
穆黎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叶初曈长吁一口气,“皇上从前不是最怕疼嘛,如今上了战场反倒是急着冲锋陷阵。”
“怎么不怕,”穆黎闭着眼,语气却像是事不关己,“可是怕的东西多了,皮肉之苦就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想起与山戎交战时,那支直取他性命的箭镞。若不是胯下的马匹不知为何突然受惊,使得他身形不稳,恐怕现在就不是区区腰伤这样简单了。
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在帮他。
·
山戎国都内,阿如罕看着手中的军报,神色凝重。
“殿下……”一旁的巴音出声,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抬眼看向窗外,问道:“吐谷纳和都蓝那边可有消息?”
这是山戎左右两邻的小国,开战前他曾派人出使两地,游说其联合抗击天朝军。
巴音面露难色地摇摇头,阿如罕轻啧了一声,“无知小国,岂不懂唇亡齿寒之理。”
“殿下,如今该如何应对?”
阿如罕将手中的军报放到一边,指尖敲了敲桌面,“不急,不急。”
从一开始他便做好了两手准备,与穆茗风达成交易,搅乱这浑水。若是有幸战胜天朝,益处自当不在话下;但若是战败,亦有办法让穆茗风履行承诺,拿回燕北九州。左右都有利可图,便也不必执着于求胜。
阿如罕不紧不慢开口:“天朝皇帝既然不怕死,我们倒不如遂了他的愿。”
“殿下是要……设伏杀了皇帝?”巴音盯着阿如罕,心中却是疑惑,“可他毕竟是皇帝,周身守备森严,恐难以近身。”
阿如罕一脸的成竹在胸,笑道:“法子自然有,只我们山戎能用的法子。”
巴音皱眉思忖良久,忽然道:“地下水渠?”
阿如罕但笑不语,示意巴音附耳,将谋划尽数吩咐了过去。
·
却说婆罗口拿下后,皇宫那头亦不太平。
这日,以林风海为首的几名老臣连同内戚来到御书房内商议国事,如今是穆晚襟监政,朝中大小事宜都是呈报于他。
自与山戎开战以来,穆晚襟为前线的钱谷兵革苦算筹谋,亦是费尽心力。只是朝中仍不时有唱衰此战之徒,今日聚众前来,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林大人,九哥,”穆晚襟放下手中的笔,笑吟吟地看着人群中的二人,“各位来此可是对早晨所商之事存有异议?”
穆茗风掩唇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林风海见势冲吏部侍郎使了个眼色,那官员便上前道:“小王爷,如今陛下在前线攻下了婆罗口,大挫山戎锐气,实乃振我国威之壮举。然深入山戎耗资颇巨,我军又先后历经水遥、昌兰两役,军中粮草匮乏,朝内国库空虚。故臣等以为,不应再冒进追击,当以恢复民生为国之要务才是。”
穆晚襟靠在椅背上,边听边缓缓摇着手中的折扇,待那吏部侍郎说完,他才合上扇子,细细的指尖抚着扇端,“嗯,诸位的忧虑不无道理。”
他轻笑着扬起脸,“不过嘛,本王不过是一介监国王爷,休战与否,自然是由皇兄定夺。皇兄亲赴前线,审时度势自然要比身在庙堂之上的吾等要来得明朗许多。这事儿啊,不好办,诸位还是请回吧。”
“可是小王爷……”那吏部侍郎仍欲上前,却被林风海以眼神止住。
“小王爷,”林风海走出列来,“燕北九州粮库的粮食不多了,况且燕北距离山戎路途遥远,久战势必劳民伤财,实非明智之举。”
穆晚襟静静望向众人,忽然发出一声感叹:“诸位当中,有不少三朝老臣啊。”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想说什么。穆晚襟撑着下巴,颇有几分冷淡地问道:“可有人还记得多年前的乌格勒之战?”
林风海负手答道:“当年高祖亲率十万铁骑,跋涉万里,与正值强盛之期的山戎交战两年,最终于乌格勒杀敌数万,拿下当时还属山戎的燕北九州,并换来了西北边境数十载的安宁,史称乌格勒之战。”
“林相果然博闻强识,”穆晚襟唇边噙着丝嘲弄的笑,“不知林相可知,当年皇爷爷征战山戎两年,所费军资几何啊?”
林风海反应过来穆晚襟是要搬出高祖的功绩来堵截众口,自知失言,便噤声没有作答。
“林相答不上来,那便由小王替你答吧——自皇爷爷兴兵以来,共计军需超白银六千万两;而此次皇兄出征不到三月,便已拿下最难攻克的婆罗口。虽山戎早已不复当年强盛,但如此神速便传来捷报,皇兄其能,较之皇爷爷当年亦不遑多让。而据小王统计,截止前日,所费军需更是不超一千万两,如此算下来,诸位又何惜之有?”
屋内一片缄默,穆晚襟意兴阑珊地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本王已经着令燕北各大州府的粮草一律运往前线,全力支持前线将士作战,所以粮草一事,诸位实在无需担心。”
穆茗风干笑了几声,“十三弟运筹帷幄,我等自然再无后顾之忧。只是方才林大人也说了,山戎与燕北对于军需补给来说,距离算不上近,只怕这粮草运输亦是会引来怨声载道啊。”
“九哥倒是提醒了我。”穆晚襟抬起眼,“赵大人,负责运输粮草的民夫工钱如何?”
户部尚书上前答道:“回王爷,民夫每运粮草百里,可得纹银两钱。”
“既是如此,那便提到每百里三钱五分。”
“啊?这、这……”赵大人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满是惊慌地看了眼林风海。
穆晚襟懒得再跟这群人为此事纠缠不休,皱了皱眉头轻咳起来。小栗子适时上前扶住,有模有样地板起脸问:“各位大人可还有未尽之事?若是没了,王爷该吃药了,各位退下吧。”
众人吃了逐客令,也只好离开,留穆茗风一人还站在堂前。
穆晚襟满面恹色地望过去,“九哥还有事?”
穆茗风忽然怪笑道:“十三弟左支右绌,苦心支调各方军需,最后竟为他人做了衣裳。”
“九哥哪里话,襟儿与皇兄同根同源,哪有他人一说。”
“呵呵,为兄不过是在为十三弟鸣不平啊。”
穆晚襟轻声嗤笑,摆摆手转过身,“襟儿身体抱恙,还需到母后处请安。听闻母后和太妃娘娘谱了首新曲,催着襟儿一块去听,实在不便多陪九哥,九哥请便吧。”
穆茗风一听这话面色不由得一沉,可穆晚襟却已经施施然带着小栗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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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与朝臣那段有参考乾隆平定准噶尔。
军事废实在痛苦,写不出来!
第73章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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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爷……”小栗子跟在穆晚襟身后,“太后娘娘与岑太妃近日并未谱什么曲呀,岑太妃和那个小莲姑娘不是被安排在……”
穆晚襟瞥向小栗子,微微上扬的眼眸带着寒意,小栗子识趣地噤声。“去把这封密函交给阿星,让他亲自跑一趟山戎。”穆晚襟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到小栗子手中,轻声道:“皇兄也该回来了。”
·
从宫里出来,穆茗风并没有打道回府,而是去了林风海的府上。对方似乎料到他会来一样,竟早已让下人备好了茶点。
“九王爷来得真是时候,老夫刚煮了壶上好的龙井新茶,不妨与老夫一同品鉴品鉴。”
穆茗风笑眯眯入座,“如此说来,那本王可要一饱口福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句,林风海又着人请了几名艺伎前来献舞。穆茗风看着厅前婀娜多姿的舞娘,一时想起了尚被关在宫中的小莲,不由得面露感伤。林风海悠悠端起茶杯,开口问:“九王爷可是对老夫府上的歌姬舞娘不甚满意?”
穆茗风嘴角勉强牵出一丝笑痕,道:“哪里哪里。柔桡嬛嬛,妩媚姌袅,本王只是被这乱花迷了眼罢了。”
“呵呵,既是如此,王爷又何故忧心忡忡?”
“实不相瞒,本王府中有一名爱妾,舞姿亦是玲珑绰约,美不胜收。只可惜……”
林风海放下手中的茶杯,适时摒退了下人后,才接过话茬,道:“如花美眷在侧,王爷又有何可惜之处?”
穆茗风眼中闪过不忿,“若是琴瑟和鸣,自然不觉得可惜。可惜的是她却被我那十三弟占去,幽禁于宫闱之中!不仅如此,许是怕我心生微词,十三竟假借太后之口,将我母妃都传唤进了宫中——两人至今已有数月杳无音信,生死未卜,林相你让本王如何不感伤?”
“在我天朝竟有如此龌龊之事?”林风海佯装出一脸的震怒,“可是依老夫看,十三王爷着实不像那欺兄霸嫂之人,九王莫不是兄弟之间有什么误会?”
“这种事怎么可能会有误会!”穆茗风饮尽杯中的茶,重重叹了口气,“哎,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自皇上出征以来,我那十三弟仗着皇上的信任,窃居掌政之职,却不行执政之事,这不是弃我天朝江山社稷于不顾吗?您作为三朝元老,怎可姑息此等卑劣之徒祸国殃民?”
“这实在是可恨呐……”林风海沉吟有顷,却是装傻说道,“只是不知九王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可有老夫能略尽绵力的地方?”
穆茗风也不装了,茶杯砰的一声放至桌面,咬牙切齿道:“自是,夺妻,救母,清君侧。”
林风海呵呵一声不置可否的笑,“王爷所谋甚大,老夫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穆茗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也附和笑道:“此事,林相有心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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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戎的雨,自那日后便鲜少停下。叶初曈看着夜色中无尽的雨幕,心中隐隐有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安。他走进穆黎的军帐内,见对方正伏案疾书。
“皇上。”他出声叫了穆黎,穆黎闻言抬头看了过来,“坐吧。”只见穆黎将写好的纸张卷起,从一旁的笼中拎出只信鸽,再把那卷好的信笺放进了信鸽腿上绑着的竹筒中。
“明日你护送朕回京。”穆黎走到门帘边,轻拍了拍鸽子的羽翼,便掀起门帘将信鸽放了出去。
“回京?”叶初曈有些诧异,虽然眼下天朝胜局已定,但战场波谲云诡,不到最后一刻仍充满变数,他不明白为什么穆黎决定在此刻回去。
穆黎垂眼看向案台上的书信,叶初曈会意地拿起信笺阅毕,不禁睁大双眼,“九王爷他……”
“这是十三从京中命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朝中恐怕不止他一人坐不住了,所以朕不得不回去。眼下军中上下,朕最为信任的,只你一人。”
叶初曈红了红面颊,但很快又意识到不妥之处,道:“如今镇守京城的禁卫军与京畿周遭屯驻的厢军加起来恐怕不足五千人,若九王爷真起了反意,微臣担心纵是陛下及时赶到,也恐有不敌。”
穆黎的语气却依然冷静:“你还记得水遥作乱时,朕派出的那两万精兵吗?”
“您是说萧就清已经率兵班师回朝了?”
穆黎点了点头,“朕命其驻扎在了南林围场,想来已有三个多月了。那里离京不过七十来里,若形势有变,不出一日便能赶回京中。”
叶初曈怔愣半晌,早前他便觉得反常,水遥只是小国,纵使作乱,也用不着朝廷出两万的精兵前去镇压,当时他只以为穆黎是要提拔萧就清故意而为,未曾想竟是提前铺下的棋子。“皇上英明……只是万一萧就清也怀有狼子野心……”
“放心吧。”穆黎不甚在意地坐了下来,“天下熙攘,不过利来利往。萧家眼下朝中得势,萧就清身负战功,后宫亦有萧梦声的一席之地,除非萧彦霖也觊觎这个皇位,否则,助九哥谋逆,于萧家而言,是利弊极其不平衡的一件事。都是老狐狸,这个账不会算不明白的。”
叶初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又道:“若九王果真通敌谋反,那势必希望您能在山戎待得越久越好。微臣担心此次的回京之路,恐怕不会太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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