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丛山沉着脸没有说话,叶初曈心觉不妙,却想不出近来又做错了什么,惹得父亲不高兴。
“今日就要启程?”叶丛山的声音苍老浑厚,回响在帐篷内,叶初曈略显局促地答道:“是。”
“听说圣上已经亲身北上,去了燕北?”
“是的。”
叶丛山抿了口茶,抬眼看向叶初曈,半晌后冷声道:“跪下。”
叶初曈一脸茫然地抬头,但还是老实地跪到了叶丛山面前。
“去把你的行李打开。”
“……父帅?”
“打开!”
叶初曈只得伸手将放在桌上的小包裹拿下来解开,里边是几件贴身衣物和两本已经翻阅得十分陈旧的兵书。叶丛山眯起眼,一脚挑开叠放整齐的衣物,只听咕噜噜一声,一个颜色古朴的朱红色木匣被踢得滚到了一边。
“这个,打开。”
叶初曈终于明白过来,跪在原地不肯动。叶丛山脸上已经带着愠意,将茶杯重重放到桌上,“叶初曈!”他呵斥道。
“爹!”叶初曈望向叶丛山,眼神闪烁。
叶丛山并不理会,躬身捡起地上的木匣,将里面那支木簪拿了出来。那是一支工艺并不复杂的簪子,一看便非行家所制。微扁的簪身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簪首是几朵样式简陋的梅花,正中那朵重瓣的花叶上似是刻着什么字样,拿近一看,分明是个“黎”字。叶丛山额头青筋猛地跳了几跳,拿着木簪一脸阴沉问道:“这簪子是你刻的?”
“……”
“哑巴了?!”
“……是。”
“究竟要赠与何人?”
叶初曈咬了咬唇,踌躇片刻,开口道:“赠予心上之人。”
叶丛山双目一瞪,眼睛因充血变得通红,“你好大的胆子!这天下除了皇上,还有何人能用此字?!”
“……诚如父帅所言,孩儿的心上之人,就是——”
“你给我闭嘴!”
叶初曈不肯停下,“孩儿的心上之人,正是当今圣上!”
叶丛山气得眼前一黑,倒吸了口气跌坐到椅子上,良久才回过神,抄起手边的茶杯朝着叶初曈砸去。
“逆子!——逆子!”
叶初曈哪里敢躲,咬着牙受住这一遭。瓷杯砸在他的额角,鲜血混着滚烫的茶汤从他额头滑落至眼角。叶丛山却仍是不解气,抬腿将叶初曈踢倒在地,拿起墙上挂着的马鞭狠狠抽在叶初曈的身上,“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肖子!你是不是打仗把脑子给打坏了!?”
叶初曈倒在地上不敢反抗,双手护着头也不开口求饶,只咬紧牙关等父亲抽几鞭子好消气。
好在叶丛山本就大病初愈体力难支,看着叶初曈背上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心中到底还是不忍,只草草抽了几鞭,就一脸悲愤地将其丢到了地上,而后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骂道:“……你这孽障,你让我如何跟你九泉之下的娘亲交待?”
说起亡妻,叶丛山脸上的悲伤神情更甚,竟不由得老泪纵横,一声声“玉秋、玉秋”地喊着亡妻的闺名。
“爹……你别这样……”叶初曈从地上起身,他从来只知道父亲冷面寡言,却没见过对方这样声泪俱下的模样。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心下也是委屈,“我只是喜欢他,这样也有错吗?”
叶丛山悲怆地摇了摇头,“你已过冠年,本是谈婚论嫁的年纪,有心悦之人何错之有?可错就错在他是皇上,是天子!你身为他的臣下与子民,生出觊觎之心还不叫错吗?”
他双眼一片通红,哽咽道:“爹知道,你与他相交于微时,曾是旧友。可既是友人,又如何说得喜欢二字?”
叶初曈喉头微动,缄默着没有出声。叶丛山已是又悲又愤,双手拍着桌子,声音都颤抖不已:“我们叶家已是几代单传,虽不求门丁兴旺煊赫一方,但也万万不能在你手上绝后啊!你……你这让爹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怎么去面对啊……”
叶丛山看了眼手里的那支木簪,一字一顿道:“为臣不忠、为友不义、为子不孝的不忠不义不孝之徒,何错之有,你说究竟是何错之有?!”
他越说越是激愤,吼了一声“你到底听没听到”,便将手中的木簪狠狠砸到了地上。
木簪受力在地上摔了个两段,叶初曈心疼得大喊出声,转身就要去地上捡那身首异处的簪子。
叶丛山见状顿觉气血上涌,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叶初曈手里握着断掉的簪子,又见父亲这般模样,急得眼泪都要流了下来,连忙扶住叶丛山往椅子上带,却只见叶丛山捂着嘴剧烈地咳着,待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摊开手一看竟满是刺目的鲜血。
叶初曈满脸惨白,几乎是哭喊着出声:“爹,你不要再说了,我这就去给你找大夫过来!”
叶丛山却拉住叶初曈不松手,“你今日若是再不悔改,那爹……”
话音未落,他便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
日过中天,叶初曈神色木然地站在军帐前。一旁的林途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军,林帅会没事的,那么多个皇宫里来的太医在替他问诊呢,你还是多少先去吃口饭吧……”
“没事,我不饿。”叶初曈低声应道。
他直直地望着军帐的帘门,心绪却不知道飞去了哪里。父亲的哀哀劝阻犹在耳边,只要一闭上眼,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他为之目眩的苦闷扑面而来。
喜欢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罪大恶极的一件事吗?
他找不到答案,只好摇了摇头,努力将这些儿女情长从脑内挥去。
太医从军帐内出来,得知父亲没有大碍之后叶初曈才总算觉出一丝安定。
帐篷内传来叶丛山细微的咳嗽声,叶初曈走进帐内,见对方正靠坐在床上,满是褶子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
“爹……”
叶丛山闻言抬了抬眼皮,“坐吧。”
叶初曈坐到了床边,父子之间的气氛局促又凝重。
“身上的伤口,也不处理一下。”叶丛山看着叶初曈被他用茶杯砸破的额头,叶初曈忙用力摇头表示没事。
叶丛山深深叹了口气,脸上也有了一丝动容,“从前,爹手下有一名爱将。”
叶初曈抬起头,看着叶丛山脸上淡淡的神色,没有打断。
“他本是江南农户出生,却因救驾有功,得到先帝赏识,从此在官场平步青云。”叶丛山顿了顿,像是想起了那位旧人的风采,脸上不禁泛起了些许笑意,“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军事奇才,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只可惜——先帝娶了他的妹妹不说,还觊觎上了他。”
叶初曈心下一惊,忙打断道:“爹,慎言——”
叶丛山瞥了他一眼,脸上一片冷峻,“他不愿委身事君,更不愿与自家阿妹争宠,因此毅然驻守昌远,一去就是数年。先帝连下十条诏令宣他回朝,他也抵死不从。直到先帝以其妹妹的性命为要挟,他才肯回京面圣。”
说到这里,叶丛山忽然笑了一笑,“进京之日,先帝亲自出城相迎,这是多少王侯将相求之不得的殊荣啊……可没成想,先帝佳偶没有等到,等来的却是那人的一颗头颅。”
叶初曈睁大眼,背脊已是一阵恶寒,叶丛山却依然冷静继续:“先帝怒极,命史官抹去一切与他有关的记载,从此朝野上下,再谈及他的姓名事迹者皆株连九族……可叹他在数场平番战役中杀敌无数,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莫说青史垂名,就连曾经存于世上的痕迹都被一并抹除。”
他徐徐望向叶初曈,“都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孩子你懂吗?你所爱之人的身体里,也流淌着这样薄情冷酷的血。”
“……可他,”叶初曈咬着唇,喃喃嗫嚅,“不是那样的……”
“那又如何?他终究还是皇帝,不应当属于你。”叶丛山拉过叶初曈冰凉的手,“你可知你的名字是何人所取?”
“孩儿不知。”
“是你娘,”叶丛山苍老的眼中渗出一丝柔情,“你的名字是她取的。因为你出生之时正是旭日初升,光华灿烂。她希望你这辈子都能像朝阳一样明亮辉煌……爹也是。”
叶初曈心中一片酸涩,他紧了紧父亲那苍老如枯树的手,就听到头顶传来叶丛山语重心长的声音。
“爹老了,再无心力去护佑你了。算爹求求你,不要走上歧路,断送了大好前程……”
眼泪一瞬间涌了上来,叶初曈低着头,不愿让年迈的父亲看见自己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可泪水却顺着鼻尖一滴滴滚落到了床上,深色的被褥将水迹掩盖得毫无踪迹,一如他那无疾而终的爱恋。
第70章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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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安殿
“胡闹!”宣太后难得地大发雷霆。穆晚襟站在一旁,宣太后怒斥了一声后便紧闭双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复又睁开,但美眸中时仍是怒火难平,“你皇兄一向是稳重之人,怎么那样唐突要御驾亲征?战场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穆晚襟略一抚扇,徐徐答道:“母后莫气,个中艰险襟儿自然与皇兄说过多回。但您也知晓皇兄性情坚毅果敢,断是不听劝的。”
他顿了顿,神情忽然变得格外柔和,“如今之势,已非皇兄本愿可以左右。不过襟儿相信,以皇兄之能,定可凯旋。”
太后又好气又好笑,无奈道:“你皇兄在你眼中,自是千般好的。”
穆晚襟浅浅一笑,“知我者,母后是也。”
“还在贫嘴。”宣太后虽心知穆晚襟说这些是在缓和她的情绪,但面上仍是愁容难减,“哀家实在是忧心黎儿的安危……这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伤了分毫……”
一旦想到这些,太后那不自觉捻动佛珠的手都颤抖了起来。穆晚襟见状忙细声安慰了几句,末了又道:“母后,皇兄既已身先士卒,你我在京中自然也是要提前打点妥当的。”
他将折扇放到桌面,悠悠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山戎确是狼子野心,但朝中亦不乏禽兽食禄啊。”
宣太后心下亦如明镜,她轻扫了一眼穆晚襟,随后抬手将侍奉在侧的婢女静儿招了过来。
“太后娘娘。”
“静儿,你差人去岑太妃府上一趟,”太后扶着额,低声吩咐,“就说哀家近来身体不适,念叨起了故人,让她进宫来陪哀家住上一段时日吧。”
“是。”
静儿刚要走,穆晚襟缓缓出声:“听闻太妃府上有位曲艺绝佳的姑娘,名唤小莲。母后既是要养病,不如把她也一并召来,也好解解乏。”
·
京城内的城门前挤满了百姓。
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男人一手提着只刚宰的芦花鸡,一边拨开人群凑了上去。他略一掀开斗笠上垂下的黑纱,露出一双招摇的碧绿眼瞳。
城门处张贴着张新告示,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页,他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并不能十分读懂那告示上对他来说略嫌晦涩的行文。他将黑纱放下,用胳膊肘戳了戳一旁摇头晃脑的教书先生模样的中年男人,“大叔,敢问这告示上写的什么?”
那人回过头,用颇为忧国忧民的神情重重叹了口气,“哎哎——征兵令,又要打仗啦!”
“打什么?昌兰不是已经请降了吗?”
“这不北边又出事了,山戎打了过来,皇上都御驾亲征了……啧啧,这年头真是不太平。”
那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明显一怔,“御驾亲征?”他重复了一遍,“大叔你别是在胡说八道吧?皇上怎么可能跑去打仗啊?”
中年男子略有不满地打量起眼前怪异的年轻人,语气不善道:“我说你这年轻人,这么大的事我犯得着乱编吗?造皇上的谣可是要掉脑袋的!再说了,咱们这位新帝登基后,先是水遥,再是昌兰,前前后后已经打了不少仗了,哪有那么多领兵出征的大将去折腾啊。他想打山戎,可不得自己上!”
此话一出,一旁的花甲老人也捋着胡须附和起来:“唉,只叹兴亡都是百姓苦哇!”
有人带了头,一时间唱衰的声音此起彼伏,只有一个秀才模样的年轻人忍不住插嘴:“话可不能这么说,山戎盘踞我朝西北,屡有来犯,边境百姓亦是苦不堪言。咱们虽远在京城,却也要居安思危才是。皇上此次出征山戎,若是胜了,可保两国至少十几二十载的太平,这仗怎么就打不得?”
那秀才的话引来一旁的几名同窗点头不已,可却遭人讥讽:“哎唷,你们这些个酸儒嘴上说得好听,怎么打起仗来不见你们去募兵处报个名啊?”
周遭一团哄笑,一群人很快就叽叽喳喳吵了起来。那戴着斗笠的男子无心再去听这群人的议论,提着手中那只沉甸甸的芦花鸡独自往城郊走去。待到周围没了旁人,他才将斗笠摘下,竟然就是那日与穆黎在浔河江畔分别的碧浓。
原来那天他和光芜并未离京,而是在京城外郊置办的一处宅子住了下来。那宅子是他还在宫中时便托人买下的,本是打算用作平时偷溜出宫时的落脚之地,不想竟以这样的方式一住便是数月。
碧浓心中略感苦涩,一抬眼老远便看见光芜正在院子里摆弄着她养的那些个花花草草。见他回来,也只是扬了扬手,抱怨了几句太阳晒蔫了她养的花。
中午碧浓难得做了一桌子菜,光芜一手捏着只鸡腿,吃得满嘴油光,还不忘问一句:“怎么你今天烧这么多菜?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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