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脸都笑僵了,若是知道太子会借力打力,他决计不会在马车边上试探那么一句。
江城的这些庸才他不在意,但裴延出身文官队伍,本就和这些武将关系不太亲厚,有了这一遭,这些人难免对他心怀芥蒂。
太子这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他到底棋差一着。
裴延就坐在下手的第一个位置,他在心中轻叹一声,拿起桌上的酒杯,对着太子遥遥一敬,算是主动承认了这件事。
宁修云对裴延难得的识趣很满意,他一撩衣袍,道:“孤对几位将军都不熟悉,孤会考虑七天时间,希望各位将军好好表现。”
这下底下的武将连带着养了不少护院的世家家主都跟着抱拳行礼:“是!殿下英明!”
唯有裴延把玩着手里空了的酒杯,若有所思,转而看向武将们的视线多了些许脸面。
太子既不说考虑什么,也不说想看武将们如何表现,这般模棱两可的话语却给了武将们十分有志向性的心理暗示。
就好像在犁地的耕牛前面吊了个饵食,牛会奋力追着饵食跑,却未必最终能吃得到食物。
好一手玩弄人心的把戏。
这些人似乎在太子的引导下,都认为眼下的围猎是个表现的好机会。
裴延瞥了一眼主位上的撑着下巴的青年,对方身上没穿骑装,和平日里见过的样子一般无二。
嗯,他们的太子殿下似乎不是这样想的呢。
*
太子三言两语便将围猎的热情点燃了,在用几盘贡品祭过山神之后,围猎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一群人摩拳擦掌,互不相让,急匆匆地进了山,好像生怕别人抢了自己的猎物似的。
尤其是对守将之位有意的人,情绪更是十分高涨,进山之前互相瞪着的眼神都要撞出火花来了,火药味十足。
太子没有要求所有人都要进山,于是不少文官都留在了营地之中,他们并不擅长骑射,进了山也不过是去遛弯儿罢了。
宁修云自然也没有亲自上阵,他留在营帐里,随便把简寻拘下了。
两人侧坐在榻上,中间的矮脚桌上放了棋盘,缓慢对弈。
宁修云捏着白子抬眼看他,问:“不怨我阻拦你进山?”
简寻此时表情不算平淡,他看着棋局眉头紧锁,在斟酌下一子要落在何处。
两人对弈至今也有十几局了,简寻却一次都没赢过,他被激起了小小的好胜心。
听见太子的询问,简寻不甚在意地说:“属下无意守将之争。”
太子之前那番发言,简寻也听懂了些,但一来他确实不想做江城守将,而来他对狩猎之事就不感兴趣。
许是习武时在山里生活太久,又总在庄子边上救一些来碰瓷的小兽,他便不太想撘弓打猎了。
——总觉得跑到他庄子上的动物会越来越多,日后要是吓到修云就不好了。
宁修云不知道这人心里还念起了自己,抬手又落一子,眉毛一挑:“这是为何?当上守将你便有机会清缴护卫营,顺利成章地守护江城百姓了。”
简寻正要落子的手一顿,他略有些纠结地说:“的确,但做一城守将只能守一城百姓,却不能守一国百姓。”
这话野心勃勃,简寻一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妥,连忙找补。
“而且。”简寻直起身子,正色道:“属下相信,殿下一定会选个心思清正之人来接手江城守将之位,必不会让江城百姓再因此受苦。”
这是给他戴高帽吧?
简寻什么时候还学会这般恭维之语了,怕不是和裴延学了两招。
但简寻说的话就算口蜜腹剑,宁修云也觉得比别人的悦耳多了。
宁修云轻笑出声:“你都这样说了,孤一定尽心去做。”
说着他“啪”地落下一子。
简寻定睛一看,很好,他又输了。
两人又围着棋盘拼杀了几局,宁修云便有些倦怠了。
他宣布停止的时候简寻还有些意犹未尽,总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什么下棋的法门。
可惜宁修云没有给他机会,他要出营地散散心。
围猎的地点选在江城西郊的山脚,附近有两三个村落,依山傍河,江城的护城河流到此处,沿着山脚,东西奔流。
营地也扎在河边,一眼向侧方看去,便能看到河水潺潺,空气都带着些许潮湿。
宁修云刚从营帐出来,一眼便看到裴延被南巡车队里的几个武将团团围住,似乎焦急地在讨论什么。
他分辨了一下,似乎是武将们在请求宁修云不要把择新任江城守将的事丢到自己头上。
——很好。就应该这样给裴延找些事做,省得这人整天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试探来试探去,也不嫌累。
“走这边。”宁修云朝简寻一招手,领着他从侧面绕到营地后方。
前方的裴延若有所感,猛然回头却只看到营帐门口轻微晃动的门帘。
宁修云带着简寻溜之大吉,连左右的护卫都屏退了。
简寻接连被几个护卫拍肩,接收到了一串“保护好太子殿下”的眼神,最后被沈七塞了一副弓箭。
简寻背好箭筒,把弓箭拿在手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身后。
宁修云漫无目的地走在前面,左手边是山林猎场,右手边是河岸,他还没有决定好去哪里。
“这附近山林里一般都有什么动物?”宁修云随口问道。
简寻回想片刻,正准备回答,就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从山林里蹦了出来,
宁修云被窜过的白影惊得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扯住了简寻的衣袖,指了指兔子的背影。
简寻因为这个动作骤然屏住呼吸,这样的动作很熟悉,让他想起在醉风楼雅间,那人也总是这样扯住他的袖子,什么都不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好白。”那兔子浑身没有一个杂毛,油光水滑,宁修云由衷地如此感慨。
简寻原本正深深凝视着太子的背影,被这两个字惊得回过神来,把脑海里杂乱的念头挥走,琢磨了一下,觉得“好白”这两个字约等于“想要”。
于是他走上前,伸手抽了几只羽箭,拉弓引箭。
宁修云正要说自己还不想吃兔肉,就见简寻的羽箭已经脱手而出,三枚羽箭连排落地,精准阻隔了兔子要蹿进灌木丛里的动作。
他眨了眨眼,知道简寻想做什么,便不再开口阻止,而是缓步跟上。
简寻就这样把那只兔子逼到了河岸边,轻易地逮
住了它。
宁修云接过了简寻手里的兔子,伸手抚摸了两下,皮毛和他想象得一样柔软。
他抬目正要夸奖几句,就见简寻目光看着河流上游的方向,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异常的紧绷状态。
风里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一枚连着红绳的沾血铜钱顺着水流漂到两人眼前。
第41章
简寻略一俯身,伸手将飘过来的铜钱拾起。
铜钱有些磨损,被水流冲洗这么久,渗入裂缝间的血液仍没有散尽。
这枚铜钱明显是被人拴上红绳佩在腰间,不知道因何缘故,红绳断裂,原主人也不知所踪。
两人只在河水边站了片刻,风里的血腥味逐渐消失了。
这不是因狩猎而起的血腥气,来源明显是人。
“上游是何处?”宁修云抱着怀里的兔子,看向河流上游,目力所及之处,似乎隐约有烟尘升起。
简寻回过神来,答道:“河西村。”
河西村?
宁修云略一皱眉。
他记性一向不错,那日他出门闲逛偶遇游戏摊子的老板,和那位孟家子弟分开时,对方特地嘱咐他出城不要走河西村这条路。
果然是出了些事情。
简寻将弓箭放下,抱拳行礼道:“属下请命,想去河西村查探情况。”
宁修云沉吟一声,道:“孤与你同去。”
简寻觉得不妥:“殿下,河西村情况未明,容属下先行送您回去。”
两人此时已经离开围猎营地有些距离了,几名护卫在身后远远缀着,只隐约能看见个影。
简寻脚程快,警惕心又强,的确适合暗中调查,再带个人反而是累赘。
宁修云叹了口气,有些后悔今日推拒了沈七选的那套骑装,他难得想躲懒,却要错过与简寻同行的机会。
他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只点头应了,却没打算回营地,吩咐简寻将沈七等人叫来,自己就留在河边等他。
“快去快回。”宁修云叮嘱道。
他立在河边,怀里还抱着简寻给他抓的兔子,颇有种望眼欲穿的感觉。
简寻在太子的注视下,略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弓箭,语气莫名地说:“……属下遵命。”
他想了想,拒绝了太子同行的要求让他有点心虚,于是把弓箭递给边上的沈七,却转头对太子说:“殿下帮属下守着弓箭就好。”
宁修云轻笑一声。
这是把他当小孩儿哄了?
宁修云放慢了语气,戏谑道:“孤知道了。回来晚了孤便把弓箭赏给别人了。”
简寻本就是想卸下些累赘轻装简行,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略有冒犯。
“属下明白!”简寻语速极快地说着,四个字团成一团囫囵出口。
此刻听完太子的话更不自在了,立刻脚底抹油,一转身便提步往河西村奔去。
宁修云站在原地,看着简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嘴角的弧度缓慢抹平。
他一抬手,“沈三。”
多日没回到太子御前的沈统领激动地从身后几个不起眼的护卫中走出。
“属下在。”沈统领顶着经过易容的脸,连声音和动作习惯都变了许多,语气中带着点跃跃欲试。
跟着裴延太久,沈三蹲在驿站憋得不行,此刻终于有机会出来放风。
宁修云冷声道:“跟着他,确保他平安无事地回来。不管河西村情况如何,切忌打草惊蛇。”
沈三:“属下明白。”
*
另一边的简寻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个尾巴跟了上来。
他离开河岸边进了密林之中。
树木茂密,更方便他遮掩身形。
一路疾驰到了河西村附近,简寻在村口处停住了。
他站在一棵树后,向村子的方向看去。
只见连排的房屋矗立,良田小径井井有条,几只鸡鸭从田边跑过,单看这些,河西村和寻常村落没有区别。
但简寻的第一感觉是,太安静了。
整个村子里没有传来一点人声,村落上方几只乌鸦盘旋,间或发出喑哑的叫声。
最重要的是,距离村子越近,那股子血腥味便越浓。
简寻斟酌片刻,抬步进了村子。
和村口处安然的景象不同,只走进了一段距离,主干道上马蹄印和车轮碾压的痕迹交错纠缠。
几样农具散落在地,尖端沾染着血迹,把手处留着血手印,似乎主人拿着它与进村的匪徒交战过,却最终不敌,农具脱手而出。
简寻站在主干道上,向内眺望一眼,这座不小的村子,已然宛若一片屠杀之地。
村民在哪?
他脚步飞快地挨家挨户搜寻,院子内有打翻的簸箕,砸碎的水桶,跌落的碗筷,拖拽的痕迹一路眼神到屋内。
村民留下的血迹几乎都集中在屋子里,却一具尸体也找不到。
简寻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脚步特地放轻,不想放过一点人声,却仍然一无所获。
到了最后,简寻已经放弃找到活人的希望,他顺着血腥味最浓的方向一路向西。
在村子最西边发现了一座磨坊,磨坊就修在河岸边,上空盘旋着几只黑鸦
尸体被随意地丢在了院子中,宛若一堆垃圾,断肢、头颅、内脏散落一地。
死不瞑目。
但一眼瞧去,死者似乎都是些老人和青壮年男子。
简寻面色凝重,下意识地庆幸没有同意让太子一道前来,否则面对这个场面,怕不是要惊出梦魇来。
突然,他眼神一厉,耳朵捕捉到了细微的声响,似乎是木头敲击的声音。
简寻迅速锁定了声源处,在磨坊后的水车附近。
简寻绕到磨坊后,见到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少年,他被砍断了半个手臂,衣管空荡荡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长柄木勺,似乎是磨坊里用来舀米的物件。
他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抬手,又在边上倾倒的木桶上敲了一下。
这一下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木勺脱手而出,那只完好的手臂重重垂下。
简寻疾步上前,在少年面前蹲下查看他的伤势。
腹部中了一刀,伤口看不清深浅,鲜血直流,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几乎快要昏厥。
40/95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