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刚一动,旁边的人呼吸停止,紧接着,女人温热的手掌在她脸上抚了抚,然后如释重负般叹一口,凑过来抱住她,梦呓似的在她肩窝里说:“秦越,没事了,好好睡。”
秦越眼神轻漾,良久,她垂眸看向靠在自己身前的人,一双唇因有夜色遮挡,可以被肆意牵起。
————
翌日早上,睡不到三个小时的沈见清忽然被电话吵醒,她烦躁地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非常想把手机从13楼扔出去。
想一想昨天提交的立项申请,沈见清一秒清醒,赶紧拿起手机接听,“喂。”
果然是柯良平,打电话过来是为了告诉她,立项申请没问题,让她静等结果即可。
这么一来,她岂不是就有至少一周的假期可以用来享受生活?
沈见清顿时心情大好,她随手把电话往被子上一扔,倒回去就睡。
五秒后,沈见清倏地扭头去看身侧。
空空如也。
沈见清心跳漏了一拍,鞋都顾不上穿,就跑出了卧室。
外面飘着饭香。
越靠近厨房越浓郁。
沈见清用跑的找过去,撞上她活到34岁,从没见过的一幕——年轻漂亮的女人用她的爪夹在脑后固定了个慵懒的发髻,两侧碎发自然散落,修饰着她精致的面部轮廓。她脖子里还贴着扎眼的纱布,身上穿着略小的睡衣。为图方便,她把两边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细细一截小臂,随着搅拌甜粥的动作,柔弱线条若隐若现。
这一幕不算安逸,但无端的,沈见清脑子里冒出来两个和它有关的词——长路慢走,岁月从容。
这和秦越一直以来的生活状态相悖,是她此刻站在阳光明媚厨房里,沈见清眼里看到的状态。
她觉得,恰如其分。
灶台前,秦越听到声音回头,被沈见清狼狈的模样钉在原地愣了几秒,才问:“沈老师,你怎么不穿鞋?”
沈见清回神,扶住门框长舒了一口气,“着急找你啊。还以为你一个人躲哪儿哭呢。”
用玩笑的语气说着揶揄的话,这样就不会给昨晚那些阴沉的气氛留下死灰复燃的机会。
秦越闻言笑了笑,正面回应,“没哭。”
沈见清提起右脚,在左脚脚踝上蹭了蹭,踩住脚面,说:“看出来了。”
都能笑了。
也还有闲情逸致熬粥。
看来昨晚那事儿是真过了。
沈见清提着的心实实在在落地,一身轻松。
她拉开椅子坐下,用手背挡着嘴,打了个浅浅的哈欠,问:“你怎么起这么早?”
秦越说:“习惯。”
沈见清唏嘘,“可怕。”
秦越笑笑没说话,清晨才有的静谧在空气中徐徐飘散。
然后沈见清发现,秦越做饭的动作很娴熟,也很赏心悦目。
沈见清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睡意悄然消失,她坐起来,懒懒地用掌根撑住下颌,指尖在耳前轻点。
“秦越。”沈见清忽然出声。
秦越转头,“嗯?”
沈见清短促地笑了一声,悠悠道:“你这么贤惠,以后谁娶你是谁的福气。”
秦越睫毛闪动,锅里细微的油煎声忽然烈了一瞬,有一滴油趁机崩到她手臂上,疼得不是非常明确。
秦越转回去,用铲子把已经快有爱心雏形的鸡蛋仔细打散了,才说:“可是不巧,我是个同性恋,谁都娶不了我。”
沈见清耳前刚刚抬起的食指停在半空。
同性恋她们都是,但是谁都没有明明白白把这个词说出来过,以至于她完全忘了这层,所以话到嘴边,脱口而出。
这话要是让旁人听到了,多少得送她一句渣吧。
刚把人睡过,唉不对,刚让人睡过,扭头就不认人了,真够可以的。
不过还好,秦师傅大人大量,看起来没有在意。
沈见清靠坐回去,笑着岔开话题,“你今天怎么打算的?正常上班?”
秦越说:“昨天帮人顶了班,今天不用去。”
“刚好,回家好好休息。”沈见清忽地沉下声,语气严肃,“暑假结束之前,尽量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了。昨天是侥幸,再遇到类似情况,你未必能全身而退。”
秦越将鸡蛋翻了个面,淡声说:“嗯。”
不久,早餐完成,秦越一一摆上桌,坐在沈见清对面说:“我只会做这些简单的,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沈见清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拉开,看了一眼,说:“你吃吧,我不太饿。”
不太饿,还是不太合胃口,秦越已经从她眉心那个一闪而过的褶皱上看到了。
秦越没强求,兀自咬了几口鸡蛋,说:“沈老师,能不能借你手机给我朋友发条短信?我的手机昨晚摔黑屏了。”
“她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是口风很严,不会告诉别人。”秦越补充。
“明白。”沈见清笑了声,直接从微博里切出来,递给秦越说:“发完顺便存下你电话。语音联系受环境影响太大,不方便。”
秦越说:“好。”
秦越快速输入关向晨的手机号,跟她说:【曹师傅今天还我的班,我早上不去厂里,别等我给你带吃的。秦越。】
这会儿还不到七点半,关向晨没下班,拿不到手机,所以秦越发完短信,存上自己的号码就把手机递还给了沈见清。
沈见清拿着手机起身,“我去睡个回笼觉,你走的时候喊我,我送你回去。”
秦越说:“不用麻烦,你这边有直达地铁。”
沈见清蹙眉。
想到秦越现在的状态已经恢复正常,她松开嘴唇说了句“你自己看”,转身离开。
秦越独自坐在餐桌前,花整半个小时吃完了两人份的早餐,然后胃里就有点难受。
————
领科更衣室,关向晨突然看到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署名却是秦越,人当真很懵,她连忙找到秦越的电话拨出去,想问问她什么情况,结果提示无法接通,再打还是。
关向晨有点急了。
秦越的手机向来24小时开机,从来不会有打不通的时候。
稍做犹豫,关向晨顺着短信号码拨了过去。
那头,沈见清睡得正好,突然被吵醒,她烦躁地躲了很久,才摸过手机接听,“喂,你好。”
关向晨定住。
这声音,嘶,“你是那谁?!”
关向晨一惊一乍的声音让沈见清瞬间清醒,她拿远手机看了眼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串没存储的本地号码。
沈见清吞咽一口,清了清嗓子,拿出她当老师的派头,正色道:“你找谁?”
关向晨语速飞快,“秦越!我是她闺蜜!”
沈见清当即搞明白这个电话的来源,她稍稍放下姿态说:“秦越已经回家了。”
关向晨“哦”一声,暗戳戳忖了两秒,问:“阿越怎么一大早就在你那儿?”
沈见清不确定关向晨对昨晚的事知道多少,也不确定秦越想让她知道多少,她便没细说,只道:“秦越昨天受了点惊吓,不适合一个人待着。”
关向晨听不到实情,反而炸了,“什么惊吓?!”
沈见清说:“具体情况你最好当面问她。”
关向晨果断换了衣服往回跑。
到的时候,秦越正坐在桌边修手机。
关向晨非快地走过去,拍一把桌子,大声问:“你昨晚受什么惊吓了?!”
秦越手边拆下来的螺丝钉被拍得弹起又落下,她放下镊子,靠在椅背里说:“你让我走南门,结果我在南门遇到个醉汉。”
关向晨像是公鸡打鸣之前起了个范儿一样,发出一声短促的“喔”,问:“就一个?”
秦越说:“一个。”
“那没事那没事。”关向晨放心地抚了抚胸口,突然扭头,“不对啊,就一个人你能受什么惊吓?!”
秦越一只手搭在桌上,反问:“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深更半夜遇到个体型是我两倍的醉汉,我不会受惊,不该害怕?”
关向晨说:“不会,不该。”
秦越,“……”
关向晨勾了张椅子过来,大喇喇往里一靠,开始回顾。
“四年前的春天,我被人尾随,差点拖荒地里去,你一把自制的智能电子锁套圈似的,站老远一丢,就套那狗东西脖子上,远程把他锁住,救了我的时候,你害怕?”
“你害怕个屁!”
“你还问我用不用把他手脚也锁了,托去游街示众!”
“三年前的冬天,你重感冒,云里雾里地走路上差点被人持刀抢劫,你反手就把自制暖手宝搞短路冒火,扔他羽绒服帽子里,看他往河里跳的时候,你害怕?”
“你害怕个屁!”
“你说你没上去烤火的时候,我都想叫你声菩萨,拜一拜你!”
“你一年上4个月中班,4个月夜班,加起来就是8个月,那6年就是48个月会在晚上活动,你什么奇葩事儿没遇到过,你跟我说你害怕?我看是你让人害怕吧!”关向晨越说情绪越激动,“成天自己捣鼓那些个几十块钱的玩意,不给淘宝一点机会,我一开始还以为你穷疯了舍不得买,所以想方设法接济你,结果他妈的全是你给自己搞的防身工具!秦越,你知道刚认识那会儿,我被你骗得有多惨,伤得有多深吗?!”
秦越淡淡地说:“不知道。”
关向晨憋了三秒,愤愤道:“艹!”
“昨晚就一个醉汉,一个!还是醉汉!你受惊?你看我像不像村口要饭的马团长,谁都能哄!”关向晨撇嘴。
秦越偏头,“你昨晚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走南门的时候不是这个态度。”
关向晨说:“那能一样??我当时看到的是一群人,你就两只手,真遇上了,你防身工具没改造好估计就让人摁住了!你那身板要是给人摁住,不就成了砧板上的鱼,我能不担心?!”
秦越抬手蹭蹭鼻端,没吭声,给了关向晨机会骂骂咧咧,“我看到短信立马给你打电话,结果打不通,那谁说话也模棱两可的,吓得我魂都快没了!”
秦越说:“我……”
“你跟我说说,当时具体什么情况啊,”关向晨变脸如同翻书,切切道:“我想丰富你靠智慧自救以及救美的素材库。”
秦越想吐槽她,忍住了,言简意赅地说:“本来可以没事。我看到后面有人,下意识就侧身躲了,但是脚不小心磕到路沿,被绊倒在地上,有几秒反应不过来,他就趁机从我脖子里抓了一把,扯到领口。”
关向晨膨胀的心一紧,立马缩成芝麻,“严不严重?”
秦越说:“脖子里破了点皮,短袖不能穿了。你给我买的那件。”
“小事小事,改天有活动我再给你买。”关向晨说:“然后呢?”
秦越说:“我手机的手电筒之前改了强光,往他眼睛上一照,再补一把石灰,他就滚到一边自己发疯了。”
“漂亮!”
“他发疯的时候把我手机打掉,摔黑屏了,还把一个保安脸挠破了。”
“后来警察过来做笔录,我有一说一,他被当场带走,后续会立案起诉。”
关向晨呱呱鼓掌,“简直为民除害!”
秦越笑笑没吭声,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为不为民除害的,她本来没那么高尚,但那个男人有句话扎到她了,她才会在警方做笔录的时候把记忆力和逻辑发挥到十分,能说的说,能补充的补充,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他说:“我就是窝囊,就是养不起三个孩子啊!孩子是我生的,我送一两个给人怎么了?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生而不养。
那孩子对他们来说到底算什么?
激情的产物?
养老的依托?
秦越想不明白。
拥堵思绪在她心里堆积发酵,一不小心就勾出了她在心里妥善埋藏多年的阴霾——她被丢是因为什么。
从记事起,院里的老师就在夸她聪明漂亮,懂事听话。
让他们操心的事她从来不做,心里有愿望也不会主动去提,怕给他们添麻烦。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愧对过那些夸奖,她是个好孩子,可是好孩子为什么会被扔在大雪天里,冻得一整个童年过得战战兢兢,长大了,连陪失恋的闺蜜爬个山,发泄心中不快,都要打一周的针才能缓过来?
她想知道原因,长到25岁,从来没有哪一天那么迫切地想知道原因。
那团阴霾敏锐地发现她情绪的弱点,将她紧紧包裹,让她变得阴郁低沉,以至于沈见清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本能就用那股情绪攻击了沈见清,在她心里埋下一颗自己受到惊吓的种子。
而她呢。
当她抬头看沈见清脸上的紧张和担心,周身所有的阴霾都被冲散了。
她脑子里迅速出现了一个4岁的冬天和一个18岁的冬天。
那两个冬天是她生命里仅存的,有阳光的冬天。
那两个冬天让惧冷的她爱上了冬天,也让她的生命拥有了一些温度。
那两个冬天,都有沈见清的参与。
一个纠结于自己为什么被丢弃的人,心里带着迫切的不甘,从那团黑沉沉的阴霾里看出来,忽然看到了曾经赋予过自己的生命温度的人,还从她身上看到了紧张担心,她会怎么做?
她想试一试,试一试这些温度能否在当下就被再度拥有。在两人还只是朋友的当下。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和提前给沈见清发微信,骗她的吻一样,又一次对她心生恶念——为那颗种子施肥浇水,顺着她“心疼”自己的心意,在她面前演了一场“受惊”的戏——先在车上明明白白地向她示弱,让她心软;卫生间里一声带着延迟的笑,又一次旁敲侧击地告诉她,自己是在逞强,于是她深信不疑,对她处处小心,甚至不惜用她自己来安慰她,更不介意打破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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