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染荻花by烟锁月眉
内容简介：
当一切如反转的镜像，因果自有它的开始与结束
第一章
烟雨迷胧，天地间被一帘雨幕连接起来，庭院中那两株朱砂海棠沾了秋雨不显颓靡反更红艳动人，连带着檐下那排承雨的水缶之音也更形清越入耳。
聂澜在廓下收起绘着青天云鹤的油纸伞，抖去衣上沾染的秋寒之气，才敢推门入室，方才入房便闻到清清冷冷的水沉香的淡馨，和暖暖的烤栗子壳的焦香之气，那极肖其父的锋锐眼眉也变得柔和起来，朗声而笑:
“叔父今日的兴致甚好，居然烤栗子吃，我可要讨几个的。”
“不过是安儿出外夜猎时给我摘回的些野栗子，你若喜欢，吃便是了。”
软语轻缓，容色冷白，倚在铺了软细白狐皮的圈椅中的清削青年眉目微倦，却犹自提着精神浅笑，这般孱弱样子谁又敢信，他是那曾以一己之力算计了天下百家的藏锋尊聂怀桑？
聂澜在靠近聂怀桑前先在薰笼处暖了手，才靠近怀桑坐在他脚边拨弄火盆里的炭火，将烤熟开壳的栗子捡出来，一颗颗去壳与皮后用干净丝帕垫了递给怀桑，满是讨好的笑道:
“叔父尝尝，澜儿烤的栗子可比安儿那小子好多了。”
“那么大个人，和自己儿子吃醋，有意思吗？”
聂怀桑拈起个栗子塞进聂澜嘴里，自己也拈了个入口尝了，浅笑道:
“栗子不错，面而软甜，只是个小了些，不过野栗子能有这么大颗已是不易。
安儿与平儿如今大了，你这为父的也可松泛些了，不净世的事务可以交出些给他们练手，乘我还在，能镇住那些有不轨之心的人，你们父子要尽快做好应变的准备。
自观音庙一役之后，兰陵金氏与云梦江/氏已然面临绝嗣之危，云深不知处泽芜君蓝曦臣神迷志昏已久，含光君蓝忘机又与……，便是门下犹有承继，到底已是江河日下，如今能看的，也就是我们不净世了。
且不言我尚在，也不提你年少成名承继兄长威仪，只凭你膝下有安儿平儿二子，不净世便已立不败。
然，我等四大仙门势大已久，虎视眈眈者多有人在，纵我们一家稳固又如何？那三家无继败落已成必然，待我归去，蓝忘机亦辞时，大变倾刻便在眼前。
所以，澜儿，从此刻起就开始戒备吧，如果那天真到了，你一定要保住自己与安儿平儿，只要你们父子无恙，不净世就无恙，休学那些庸碌凡夫毁身去护什么死物，那才是本末倒置。”
“安儿”、“平儿”是聂澜的长子聂轩与次子聂昂的乳名，是聂怀桑为一双侄孙亲取的，意求其安平一生无劫无灾之意。
当初为护下自家兄长聂明玦唯一的遗腹子，聂怀桑耗尽无穷心力，内要与不净世的各附庸家族周旋，外要防备兰陵金氏的频频动作，还要不动声色为兄报仇，可说是熬尽心血。
待得观音庙之事后，表面上四大仙门各执一方互为臂助，实则却是另三家暗中针对聂家。
——毕竟聂怀桑这棋局太大，唯只为一人，却将天下都算了进去，令人不得不惧。
如今，年深岁久之后，各自浮沉，不净世早独立于外，与那三家唯一的联系也不过是聂怀桑一人，只待怀桑归辞，仙门便将更迭。
所以，不仅是百家仙门，那三家也在等着看怀桑何时辞。
“忘机，今日初几了？”
蓝曦臣的神色有些恍惚，近来总是梦魇，醒后又总觉倦怠，因此常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今日总算有些眉目记起，忙问正在为自己煎茶的忘机:
“是初九了吗？怀桑的生辰是后日吧？！”
蓝湛的手上微停，复又似无事般往杯中注入茶汤，而后托起轻放兄长面前，语声平静:
“今日初九，聂……怀桑兄的生辰确是后日，兄长是想往不净世道贺吗？
可听闻怀桑兄近来气疾之症越发严重，并不打算大办暖寿，只怕是……”
“怀桑喜好书画，我给他早就备下了几大箱，便是他不过生辰，这礼物还是要送的。”
蓝曦臣仿佛根本没听出自家弟弟的言外之意，只是一味欢喜的道:
“对了，怀桑还喜欢吃彩衣镇白家铺子的杏脯，我且去寻上几斤给他带去，他定然欢喜。”
说罢，身形微闪已在门外，不等蓝湛阻止已御剑而去杳无影踪。
魏无羡打着呵欠从外面进来，见蓝湛面容冷肃，便知准是又有了什么事，于是小心的问:
“蓝湛，怎么了？”
“兄长的离魂之症越发严重，如今已到了记不住事的地步。”
蓝湛面色苍白，自袖中取出张白底黑边的帖子，上面那个“讣”字刺人眼目，连魏无羡也不觉白了脸色，张口无言，蓝湛眸光微闪:
“不净世才送过来的，兄长看了没说什么，我以为……，结果，他方才却提起怀桑兄的生辰，说是要、送礼物过去。”
魏无羡的手有些抖，他觉得冷，明明屋中有着薰笼与火盆在，可他就是觉得冷彻肌骨，连带打开帖子的力气似乎也没有，打开来那上面“聂怀桑”三个字刺得他双目生疼，轻眨之间似有水光。
“我一直以为、他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会、活得比我们谁都长久……”
魏无羡挺直的身躯忽然有些伛偻起来，似乎岁月的重担在被人挪开后又重压回了他的身上，原本还显乌黑的发也似有了星点灰白，而他也似乎恍然发现，蓝湛虽是颜容未老，可发色已苍，他们都已不年轻，都已然老迈了。
魏无羡忽然想好好陪陪蓝湛，不再出外游历夜猎，他的心思方动，话尚在唇，便见已承蓝氏宗主的蓝景仪匆匆而来，不由惊问:
“景仪，出了何事，竟这般神色？”
“魏前辈、含光君。”
尽管有些慌乱，可蓝景仪依旧规规矩矩行了礼才开言:
“云梦莲花坞与兰陵金麟台一齐向我云深不知处求救，同时有不明人士亦在攻打不净世，连、连我们云深不知处也有弟子受袭，更有不少家族被一夜灭门。
所以，仙门百家请仙督与前辈出面相救。”
“连不净世也~？”
魏无羡心中一凛，他无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妥。
第二章
魏无羡直觉不妥之处，蓝湛也想到了，那就是不净世在聂怀桑手中数十年来从无人敢轻撄其锋，到底是何等人物如此大胆，敢在其方身故，余威犹在之时攻打不净世？
还是四大仙门承平已久，大家忘记了四家在射日之征时的赫赫威名，随便个阿猫阿狗都敢欺上门来？
不过，蓝湛扫过蓝景仪已现衰老的颜容，心中亦是一叹。
便连姑苏蓝氏都已出现子传有缺，良才难觅之势，景仪他们如今也是膝下稀荒，又怎怪得旁者生出觊觎之心，动了取而代之之念？
只是，知道得清楚明白又如何？
蓝、聂、金、江四大仙门自玄正年间始便横仙道近百载，曾历经岐山之变，射日之征，观音庙一役，便是芳华不在，斯人老去，却也不容人轻犯。
蓝湛仙督之责未卸，云深不知处的事便先交蓝景仪处置，他与魏无羡二人分别带人驰援云梦与兰陵，不净世则传讯在外与蓝思追一起夜猎的温宁了，亲疏缓急之分，立见。
然，在不净世外，那些来袭之人却恨不能肋生双翼，足长八脚，鬼哭狼嚎遁之难离。
聂澜悠然的剥着栗子，一颗颗剥得干净漂亮，方才放入瓷盘中供于灵上，口中轻声细语对着棺中的怀桑道:
“叔父，我已让安儿平儿前往祖茔请出了霸下，放在了您生前设下的杀阵中为阵眼。
对不起，澜儿违了您的意，可我却以为爹他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爹他一生光明磊落，万事不存于心，却独觉亏欠了叔父，所以纵然身故，霸下也生灵相护于您。
如今，您归去之途受扰，请出霸下相护，澜儿自认并没做错。
不过到底逆了您生时愿，只能澜儿日后再给叔父赔罪。”
聂澜抬手抹去脸上泪水，他自小长于聂怀桑膝前，生父早故，生母亦殉情，唯有叔父是他的依靠，所以早将其视之为父，不肯稍有悖逆。
若非是那些人会惊扰叔父的轮回路，聂澜原也是不想那样做。
毕竟霸下之威，连号称“魔道祖师”的魏无羡也只能借阴虎符之力镇住，将其设之为阵眼，又与放出温宁那般可称“鬼将军”的凶尸何异？
这也是如今不净世外，那些原本信心满满，想来分上一杯羹者为何会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原因。
不过说到凶尸，也由不得聂澜不再佩服自家叔父一把。
当初观音庙一役，他老人家硬是在众人眼皮底下来了个偷梁换柱，把自家的兄长与金光瑶给带回不净世，并耗毁数载光阴将二人尸身净化，送归轮回，此般能为实是让聂澜佩服得五体投地。
——若非这般，其实聂澜还想过把“那二位”给放出来的。
只能说这群人撞正铁板，挑了个好日子，正巧来给聂澜宣泄悲伤。
温宁与蓝思追到得不慢，可到时除了不净世外有洗之不尽，掩之不去的血迹外，并未见到有任何厮杀过的痕迹，且不净世的二位少主也带人归来，便仅去给聂怀桑灵前上香后，匆匆赶回云深不知处。
相比不净世的强悍，云梦与兰陵的情形简直是一团糟。
这两家家主的脾气都是一言难尽，自然与之相近者少，疏远者多，且两家都是无嗣无传家主年高(毕竟观音庙事后已有一甲子之数)，岁月催人老，又何能倚仗筋骨为能？
更加之待下不善，门下良莠不齐，各自离心，又有几人肯为这两家拼上性命？
故此，魏无羡与蓝湛分援两处，却未能救下江澄与金凌甥舅二人，唯见烈火熊熊，犹若七十多年前一般。
二人尚不及悲，又接到蓝景仪告急求救灵讯，急忙赶回云深不知处，却不知蓝曦臣此刻已到了不净世。
此刻的蓝曦臣有些许狼狈，素来风仪翩然的泽芜君衣发有些凌乱，外袍被他脱下包着那几盒杏脯，修身的锦衫沾着些泥点草渍，靴子也不很整洁，连脸上也是花的，活象是钻了什么树洞狗门一般。
也亏得聂氏之人不是那路只重衣裳不重人的，否则，就这模样，不以为是哪家上门打秋风的才怪。
可虽是如此，此刻蓝曦臣的神色却十分清明，全无自观音庙事后的浊暗与浑噩，他纵狼狈却气宇不凡，依旧是那身裹麻衣破布却难掩其华的世家公子榜第一人。
——自观音庙事后，百家好事之人也不再评那什么公子榜。所以，蓝曦臣这第一人再无谁能代之。
聂澜依礼应对，他也算是亲见自家叔父如何布局，将眼前这人诛心，打落于尘的，虽不便评说上辈恩怨，却也对蓝曦臣无甚好感。
皆因聂澜之母非是仙门中人，乃是被聂明玦救过的凡俗之女，为报恩才应下聂怀桑之请，匆匆嫁予当时已有入魔迹象的聂明玦。
虽是非两情相悦郎情妾意的开始，却是细水长流的相伴，若不是聂明玦的暴毙，他二人原也是另一类的神仙眷侣。
可惜，一切都没有“如果”，也才会有聂澜之母的殉情，有聂澜的双亲尽丧。
这些，又都与蓝曦臣有多多少少的关联。
今朝，叔父又辞，纵知生死轮回总归是避不开的，可……
故此，聂澜其实很希望蓝曦臣上完香就快走，看着实在碍眼得紧。
“怀桑，二哥来看你了。”
蓝曦臣手扶棺沿，双目温柔的看着阖目垂睫，面色苍白，再不会冲自己撒娇耍赖的怀桑，唇边带笑，眼中却不断滴落泪珠在他扶棺的手背，语声故做轻快却又哽咽:
“你看，我带来了你喜欢的杏脯，还是彩衣镇白家铺子的。只是老掌柜已然不在，这是他孙子的手艺，许是味道上会差些，可终归、是二哥的一番心意……
怀桑，你是不是、还在怪二哥？怪我偏信阿瑶害了大哥，怪我不仅不曾护好你，还让你添了许多烦忧？
如今，更是在你去见大哥时还来你面前唠唠叨叨，哭哭啼啼？
可是啊~，如今二哥也只能对你说这些了，连忘机都认为我疯了，我又还能对谁去说？
怀桑，二哥后悔了，所以，二哥把‘他们’都带下来，你说，好不好？”
蓝曦臣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而狠绝的笑意。
第三章
聂澜无端觉得背后发凉，他虽容颜相肖其父，可自幼长于怀桑膝前，心性却更似怀桑，故此下意识反手在身后做了几个手势，暗中的暗卫立时领令而去。
而此时，蓝曦臣已然全无素日的端方温雅，双目灼灼亮似天宇电光，面上颜色带着疯狂，语声森冷却又有几分温软:
“澜儿，你也怕蓝伯父是吗？别怕，伯父不会伤害你们父子，因为怀桑不会喜欢。
可是呀，伯父其余的礼物，你叔父应该很喜欢。
琅琊王氏、鹿台李氏、龙岭安氏、金陵顾氏、西川马氏……云梦江/氏、兰陵金氏、姑苏蓝氏……，统统都给他。
澜儿，你说这么热热闹闹的送行，怀桑会喜欢吗？”
聂澜便是再心坚志定，此时也变了颜色，蓝曦臣所说的这些仙门家族皆是昔日对聂怀桑所为有过非议的。
但在十几年前开始，这些家族便逐渐式微沦为末流，甚至湮灭，余者今次受袭皆在其内，多被族灭。
聂澜只觉浑身毛骨悚然，看着蓝曦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他几乎是以种恐惧的目光在看着蓝曦臣，语声嘶哑得象风中旧寺窗棂上的破纸片:
“你是要……连云深不知处也、毁了？”
“那地方，太冷！怀桑也不喜欢，他这几十年来就没再去过，所以，毁了、又如何？”
蓝曦臣唇边的那抹笑妖异得象开在黄泉迷途的曼殊沙华，带着种绝望而凄迷的美:
“记得第一次见怀桑，是在不净世的桃林，花叶纷繁，落英缤纷，那么玉雪可爱小小的一团，追在大哥身后，笑得仿佛天地都亮起来，让人只想将他捧在手心小心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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