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应该是在13岁的哪一天,她因为拉着同桌下五子棋扰乱课堂秩序,被老师赶到教室外面听课。
听到一半,她腿酸得站不住,就猫着腰跑去了楼梯上坐着休息。
在那里,她遇到了因为成绩太差,被父亲扇耳光的喻卉。
她那时候仗着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性,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所以想都没想就冲上去把喻卉拉到身后,对着她父亲劈头盖脸一通嘲,气得他面如猪肝,拂袖离去。
她看着那一幕,很中二地以为自己是菩萨下凡,英雄过路,能救八方苦难,万民水火,可当她回头去看喻卉的时候,才发现她满脸怨恨。
她当时就该有所察觉——那个年纪的女孩儿,尤其是心高气傲的,最怕笑话被人看见。
偏那个年纪的她固执地认为这个世界没有阴天,根本没把喻卉反常的表情放在心上,以至于在后期越来越多的碰面中喜欢上她,人生随之颠覆,她一夕之间从天之骄子变得人人喊打,所有人都在嘲讽她,连最亲的父母都在骂她不知廉耻,说她有病,从来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过“是因为你好,你才会遭遇这些”,从来没有。
她被百之百的负面情绪缠绕,一蹶不振,浪费了自己,也害了沈同宜。
秦越……
她给出了完全不一样的角度。
这个角度对受万人唾弃的她来说,比沈同宜那句“喜欢女孩子没有错”更具说服力。
沈同宜那句是面向整个群体。
秦越这句,只面向她。
沈见清看着秦越,心潮翻涌。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一个骗子,突然就生出了良知?
秦越看着沈见清脸上渐渐消失的怒火,拇指压了一下食指关节说:“院长体检完,您帮忙送她回福利院那天,她说有东西给我,叫我进去了一会儿。其实没什么东西,她找我只是为了告诉我,她请您帮忙那天的具体情形。”
“沈老师,那会儿我们还不熟,您却毫不犹豫答应了院长的请求,我听到之后本来应该感激,却因为被私心蒙蔽着,迟迟反应不过来。最近和院长待得时间长,我慢慢有点明白了,就想着过来和您再说一声。”
秦越闭了闭眼,看到地面在缓慢晃动,“沈老师,我不知道原来的您是什么样子,没办法评价,现在这个,用句作文里经常用来形容老师的话——您应该是很多人的灯塔,有的人受您恩惠,会心存感激,比如您的学生和我,而有的人只是看上一眼,再远,她也能安心。”
比如,沈同宜。
这话秦越不说,沈见清也能明白。
离她远,会对她放心不下的人只有这个到死都在鼓励她面对过去的姐姐。
可她真有“灯塔”那样的光明?
她现在满身阴郁,处处透着尖锐,沈同宜能安心就怪了。
对沈同宜前后截然不同的内疚在沈见清身体里迅速滋生,她看到秦越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熟悉的锦盒,走过来说:“手串已经找老板清理过了,您可以放心回收。这么名贵的东西,我受之有愧。锁恢复了初始密码,四个0。”
沈见清低头看着盒子,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买下这串手串时的心情,她就记得付钱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现在被还回来……心脏一阵一阵紧缩,难受得她无力去思考缘由。
沈见清在内疚和难受的夹击之下,伸手接住。
秦越垂手插进口袋,曼声说:“沈老师,和您相处的这三年我受益匪浅,若非如此,今晚也不会非要和您见这一面。您是个很勇敢的人,值得被好好对待,希望您以后时常走在阳光里,我也会一直向着阳光,不辜负您和院长对我的怜悯。”
“沈老师,再见。”秦越说。
沈见清握着盒子的手猛然收紧。
秦越已经戴上羽绒服的帽子转身离开。
沈见清看着她孤瘦的背影,张了张口,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路看着她走到马路尽头拐了个弯,消失不见。
沈见清捏紧盒子,回身上车。
车里扑面而来的暖气让她止不住发抖。
而另一边的秦越却坐在路边一动不动,想起很久之前和关向晨说过的话:
“我4岁就在院里见过她,那之后时时刻刻惦记,一直到18岁时开始向往她,又在22岁生日当天爱上了她。”
“我今年才25,可我已经惦记了她21年。”
这个时间漫长得快要接近她生命的长度。
现在却因为她自己的过错不得不放弃,好像,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秦越低头看着地面,觉得沈见清之前的话没有错,哭的滋味确实不那么好受,尤其是在这种冷风呼啸的夜晚。
秦越的头压得很低,被泪水覆盖视线模糊不清,有人都走到一米范围内了,她才倏地回神,听见对方说:“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
晚上十一点,秦越回到公寓。
关向晨一直在她屋里等着。
听到开门声,关向晨立刻迎上来看秦越的情况,确认没伤没痛,关向晨松一口气说:“聊完了?”
秦越解着围巾说:“嗯。”
关向晨没说什么,看她扶着桌子坐下之后,给她倒了杯热水,在旁边默默陪着。
不经意看到秦越光秃秃的手腕,关向晨问:“你的手串呢?”
秦越喝水的动作微顿,说:“她送的,还给她了。”
关向晨又想抽自己。
安静了几秒,关向晨试探着问:“她收了?”
能收多半就不会吵得不可开交。
她以前让秦越要自尊自爱,别跟个狗似的,别人随手扔块烂骨头,都巴巴地跑去捡。
现在分手,她什么都不关心了,只希望尽可能平和一点。
秦越靠在椅子里,沉默了差不多一分钟,才说:“她会收。”
关向晨不解,普通人分手都未必会收已经送出去的东西,何况是秦越和沈见清这种。
秦越说:“她失眠。”
关向晨:“哦,沉香安神。”
秦越应了声,在心里说,不止,还因为这是她用过的东西。
上一次因为玫瑰,沈见清失眠,她说要她睡很多次才能好。
这次她睡不了了,只能借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留样东西给她,希望能起到一些作用。
这样做,相当于她又一次骗了沈见清。
包括不久之前和沈见清说的那些话,什么福利院的孩子骨子里缺爱,什么院长的话让她心存感激,全都是假的,她就是认准了沈见清作为一个常年被困在过去的人,表面看着尖锐,其实很容易心软,才敢用这些话去糊弄她。
她需要被释放,三言两语就能骗过去。
而她呢?
一次又一次明知故犯,注定要成为离她最远的人。
不过还好,沈见清对她的21年一无所知,不必因此为难,她的爱情也不会被欺骗牵累,变得一文不值。
以后,各自安好吧。
“向晨,”秦越两手捧着水杯,看向关向晨说,“阳历年过后不久,我应该就离开这里了。”
关向晨一愣,木讷地问:“离开哪儿?”
秦越说:“江坪。”
关向晨噌的一下站起来,说:“为什么?!分手对你的打击就这么大??我、院长、那两个还需要你照顾很多年的孩子,我们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沈见清是吗??”
秦越头一次见关向晨真生气,默了默,放下杯子,说:“不是因为她。”
关向晨质问:“那是为什么?”
秦越说:“为了我自己。”
关向晨紧抿着嘴不吭声。
秦越起身靠到桌边说:“就是你刚说的,我的生活不是只有爱情,还有院长、有你,有很多人。我之前答应院长会用几年时间把日子过好,可她一进医院,我立刻就感觉到了压力。我这些年的生活忙忙碌碌,汲汲营营,其实一事无成。我已经25了,很快就不年轻了,我想出去见见世面;我会东西很多,想学以致用;我还想继续读书,想找好工作,过好日子。向晨,我有能力,我的生活不该局限在这里,更不可以全是爱情,我有我的责任。”
关向晨醍醐灌顶,然后就更心疼了。
“就不能单纯为自己?”关向晨问。
秦越笑了笑说:“你们都是我觉得重要的人,为你们,本质也是为我自己。”
“那也不一定非要走啊,这里也有好学校。”
“最好的是江坪大学。我以前想考江坪大学是为了离她近点,现在既然分了,就该彻底一点。”
“向晨,21年不是一个单纯的数字,所以失恋对我来说也不仅仅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我想去个暖和地方养一养,养好了就回来。”秦越说。
关向晨:“要是迟迟养不好呢?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秦越笑道:“不会,院长在这里,我肯定要经常回来,还有明年初夏的本科答辩。到时还要辛苦你帮我领毕业证,有证,我才能去读研的学校报到。”
“这些好说。”关向晨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关心的不是这个,“现在试都没考,一切还是未知数,你走这么早干嘛?”
秦越说:“去导师的公司里上班挣学费,那边给的工资高。”
关向晨惊讶:“你这么快就找到新学校和导师了?”
秦越眨了一下眼睛,说:“嗯。”
只不过明年才能考。
今年考研报名,她报的是江坪大学,如果参加这个月底的考试,她肯定能考上,到时和沈见清抬头不见低头见,每天扎着她,她就永远不会像她希望的那样,时常走在阳光里。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放弃今年的,明年重新报名。
她权衡过。
导师的那个公司是研发型公司,每天都在接触新技术,她即使放弃这次考试,也不算浪费一年时间。
关向晨不懂这些,她只会感叹,“我姐妹好牛!我先前还以为你会自暴自弃很久,吓死我了。”
秦越笑笑,没有说话。
没有人能在这样一场爱情里全身而退。
现实就像是一场梦,而她是真真实实的人,忽然惊醒的时候,总得想点办法让自己尽快冷静。
她会选择去南北对调的另一边上学,未必不是一种逃避。
逃避她曾经迫切期望的。
秦越看着台灯里的亮如星辰的灯珠,终于想起了很久之前和关向晨之间一段被遗忘的对话。
关向晨当时失恋,醉醺醺地拉着她感慨,“越啊,我发现了,没关系有时候就是最稳健的关系。”
秦越上一次回忆起这句话的时候,忘了后续,今天记忆复苏。
她说:“嗯,沦陷是结束的开端。”
可是不走出那一步,她的爱情就只能永远长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顾影自怜。
它让18岁的她看见了光明,她又怎么能让它终生长在暗夜?
所以她像骤然坠落的流星的许愿:我可以花很长的时间,走很远的路去找一个人,如同向往天堂的朝圣者,五步一拜、十步一跪,永远虔诚热爱。请怜爱我,请让被风霜侵蚀、被雨雪冲刷的我有朝一日能被她看见。
现在,她要主动逃走了。
————
那晚之后,要走秦越反而变得更加忙碌,除开上班,她几乎把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了往返各大初中、高中的路上。
关向晨知道其中缘由,依然忍不住问:“都分了,还有必要再去对比那个最好的学校?”
秦越笑着说:“分是分了,可我也说了,我仍然感激她。之前,我已经和她说了该说的话,现在该做的事也马上做好。”
元旦后两周,秦越来了江坪大学找柯良平说自己没参加研究生考试的事。
柯良平惋惜得不行:“你不是说仰慕沈老师,想和她一起做项目么,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换学校?我可在电话里和沈老师说了,到时会给她分一个很厉害的学生,你现在让我怎么办?”
秦越理亏,真诚道歉,“对不起柯老师,我临时遇到点变故,没得选。”
柯良平只是看重秦越,不是真要把她怎么了,这会儿听她一说,立刻就问:“自己能不能处理好?”
秦越说:“能。”
“那就好,唉,可能我们之间真没师徒缘分吧,不过你的那些项目经历和专利放哪儿都会有人要,研究生不像本科,导师更看重实践能力,好好加油吧。”
“谢谢柯老师。”
秦越抿了一下嘴唇,说:“这件事还请您不要告诉沈老师。”
柯良平长叹:“知道——上次就不让我说,现在你都要考别地儿去了,我又何必再拉个人跟我一起惋惜。”
“谢谢柯老师。”
“别谢了,去忙你自己的吧,我现在一看见你就心窝疼。”
柯良平正说着突然“哎呦”一声捂住心口,戏演得很足。
秦越笑了笑,说:“柯老师,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柯良平一秒恢复正常:“你说。”
秦越:“也是一件保密的事。”
……
不久,秦越和柯良平道别,从办公室里出来。
走到楼头,秦越猝不及防和沈见清撞上。
两人的脚步俱是一顿,很快就和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
秦越继续踩着她慢慢吞吞的步子往出走,沈见清进到楼里之后,在风口站了十几秒,才和往常一样腰背笔直地踩着高跟鞋去找柯良平。
“叩叩!”
沈见清敲响柯良平办公室的门,走进来问他,“您找我?”
“啊。”柯良平推推眼镜,说:“你下午忙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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