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暮舟喉间突然哽住一般,轻咳了两声才又继续,再张口时却难以再言出完整的话语,“难道,你不是,不是不愿离开吗?”
就算话语再过绝望,方暮舟也并未如宋煊所想的一般,声嘶力竭、厉声哭喊。
他像是个被抢了东西、却又被人教导着不能奋力发泄的孩子,常年压抑或已成了习惯,此时甚至没有隐隐抽泣,但面上的落寞却流露无遗,揪心无比。
宋煊此时明明应当不该有任何感觉的,为何,他一个死人,却仿佛能感觉到真实存在切愈发强盛的心痛之感。
据方暮舟的说法,他是会化作这偌大世界中的一缕游魂,在这样的世界观中,虽仍难有逆转生死之法,却也不至寻不得。
但他宋煊却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以致他被判定死亡后便回到了系统中,就算因由方暮舟他得以重回,却也是个连灵体魂魄都不是的……东西……
“若你当真厌倦,我也不会强求,只求,你能入我梦中将此告知于我,我……定不强留你。”
这怎会是真心话?
但方暮舟却也做得到。
沉吟许久,方暮舟甫一闭眼,再睁眼时眸中竟当真多了些释然。
宋煊看到的一瞬,瞳孔皱缩、突然呆怔,他总觉得方暮舟仿佛真的会将自己丢弃一般。
东西寻得时间长了执念便不那么深了,或者也真是累了,说不定,也就不再寻了。
“罢了,今日是师尊的错,我其实不愿同你说那么多,但你又听不到,便不要和我这样一个疯子计较了。”
宋煊皱了皱眉。
看来方暮舟是真的醉了啊,否则又怎会将“疯子”这样的称号强加在自己身上?
方暮舟唇角突然带了笑,他仰首饮了再次斟满的酒。
清酒入喉,不那么刺痛,却无端的酸涩。
方暮舟整个身子都是虚软的,他自知自己已然过了量,便打算停手,却又像想到什么一般,将对面那只酒盏拿了回来,而后一饮而尽。
“这杯你不喝也无妨,师尊替你喝了便是。”
……
夜间静得可怕,只隐隐能听到细雪飘落的细微声响,却几乎微不可查。
酒液原可暖身,但此时温暖的感觉渐消,适才压制的头痛便随着刺骨寒气一同侵入体内。
方暮舟难受得紧,但醉意却牵制着他无法醒来,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身体蜷缩的像只怕生的幼猫。
宋煊侧身躺在方暮舟面前,伸出一侧手臂环过方暮舟整个身体,动作像是将人紧紧拥于怀中,手还不住地轻拍着。
仿佛这般会让方暮舟睡得安稳一些。
二人紧紧相贴,方暮舟的细微轻喘与无意颤抖便皆被宋煊感知去。
宋煊急切唤出系统,未及系统多言,便率先询问,“我,有办法进入我师尊的梦中吗?”
方暮舟习惯了压抑,就算昏迷之时、醉酒之时也从未将自己的想法完全展露出来。
宋煊不知道那日自己的离去究竟给方暮舟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但,一定比他料想的严重的多。
他见不得方暮舟如此无措、深陷自责、甚至仿佛无意求生的模样,这样的感觉令宋煊浑身战栗、无法安定。
也因此,他急于将自己心中所想告知于方暮舟,就算是凭借梦境这样虚幻的方式。
【不可!或者说,是没有办法!】
许久的沉默后,宋煊方才颤抖着开口,“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说这话时,宋煊的目光一直不移地看着怀中的人,方暮舟始终睡不安稳却又根本醒不过来。
【没有!】
这话仿佛当场为宋煊判了死刑,直到那无望的日子到来之前,纵使他再想为方暮舟做些什么,纵使他抓心挠肝一般难受,但事实却是他根本毫无办法,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
这个年头,许是为了消除一整年不顺心的事,楚郢山操办的很是热闹。
年夜饭是大家在一起吃的,就连方暮舟也不例外。
所有人合席围坐,吃着可口饭菜、饮酒以暖身子,赏着院中雪景、交谈着奇闻轶事,这日没有太多礼制约束,当真是畅快无比。
席上,穆小川时不时便向方暮舟这里投来目光,细细观察会,发觉方暮舟并未饮酒才放心地转回头。
次数一多,方暮舟自然感知到了,于是在下一次穆小川看过来时,便静静地与其对视,似是在表达着心中的无奈。
而这时,穆小川并不会尴尬地收回目光,反倒通过挤眉弄眼向方暮舟传达着自己的意思。
“暮舟真乖,就该这样才对,不许喝酒啊,你穆哥哥会一直看着你的。”
方暮舟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眯了眯眼不愿理他,也不再看他。
他本是不愿来的,但林霁霜实在是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听到他的话语后,虽即刻言说无妨,但嘴角却是向下撇了许多,活像个受了委屈又不愿说的长毛幼兽。
既然如此,方暮舟哪里还有不去的念想。
方暮舟刚说过自己反悔了,林霁霜眼中登时便放了光,片刻后才发觉自己这样好像暴露了什么,便稳了稳心神,愣是等到出了茗雪居的大门,才笑出了声。
想到此,方暮舟再次不禁失笑。
林霁霜察觉他师尊突然的欣喜,便低声讯问,“师尊,您笑什么呢?”
“无妨,待的有些闷,我出去透透气,”方暮舟正要起身,突然又像想到什么一般,增添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先行离开的。”
听此,林霁霜才放了心,放他师尊出去。
方暮舟披着棉质氅衣,霜白的一抹身影立于檐下,与仅一墙之隔的热闹场景差异甚大。
虽梦魇未消,但方暮舟仍自认自己已经放下些许,只是每到这团圆的时刻,总还是有些隐隐的落寞。
毕竟,他身边应当还有一个玄色的身影作陪的。
那,才算圆满。
……
又是一年春,茗雪居院中的樱桃树又结满了花。
方暮舟披着氅衣立于檐下,看着绵绵细雨落在樱桃树上,竟看得出了神。
直到一个身影无端闯入视线中,方暮舟才回了神。
“如今已然仲春,你这头痛之症应当不再那般频繁了吧?”穆小川快步行来,他没有撑伞,也未刻意撑起结界抵挡什么。
方暮舟缓缓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穆小川顺着方暮舟的目光看去,只看到满目被雨水打得更显细润的樱桃树。
方暮舟却答的前言不搭后语一般。
“那里,应当少了什么的。”
第八十二章 河灯
转眼又至仲夏,茗雪居中的那棵老樱桃树并未受到那时妖气邪念的侵蚀,反倒刚至季节便结满了果。
这倒是在方暮舟的预料之外。
但夏季刚至时,连日的瓢泼大雨不断,方暮舟自觉自己已是十分注意,却仍未逃过这连日的阴雨。
头痛日日缠身,纵使方暮舟再听话的喝药诊治,却都未见效多少。
一日朝时,天尚未及全亮,方暮舟本就头痛得难以入睡,加之此时外面又有不住的雨声,当真是将他那仅剩的一点困意都带走了。
方暮舟起身,披了件氅衣方才推门外出。
立于檐下,方暮舟的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在雨中飘零不断的朱红樱桃。
他不愿去摘,却也不愿思索缘由为何。
于是,那无辜的果子渐渐熟透,无人光顾未出大半月便已有些熟过了,于是可能一阵挟着燥热的轻风、也可能什么都不需要,便能将它带离枝桠、坠落在地。
原本还有些留在树上,但这连日不绝的大雨却连这些都不肯放过,将樱桃和翠叶打的零落不堪。
直到最后,那樱桃树都未等来采摘之人。
方暮舟越看、眉心便皱的越深,最后实在见不得这樱桃树被欺负,竟即刻施法撑起一道结界遮挡在其上。
或是因着头痛欲裂的感觉,方暮舟觉得自己不清醒,否则也绝不会做出这般矫情的事情。
结界结成,樱桃树委委屈屈地摇晃几下,便终于停息。
方暮舟定睛查看。
就算隔着雨幕,翠绿之间的点点殷红依旧十分显眼。
方暮舟看着,神色便缓和了不少,甚至添了些微不可察的笑意。
却是连方暮舟自己都没有发现。
但之后数天, 至雨完全停歇,这结界才被撤去。
……
狂风暴雨又下了几日方才停歇,方暮舟的头痛之症也总算缓和了不少。
但这雨来势实在凶猛异常,许多村庄因此受损,甚至死伤了许多人,紧接着楚郢山便接到了许多委托。
就连萧清澜也已被派去处理一处受损的村镇。
但这日却又有弟子来报。
距离楚郢山稍远的昴木镇外有一条不小的河道,因这毫无预兆的大雨致使水位猛增,不仅压垮了镇中大半房屋,许多人也因此丧命。
陆听白听着弟子言语神色便愈发的凝重,这天灾人祸对于身无灵力修为的人而言,当真是足以致命的可怖存在。
“宗主。”
陆听白的思绪被这一声轻唤唤回,他转身后,一个霜白的身影便闯入视线中。
来人正是方暮舟。
“玄设,你怎么来了?”陆听白强行挤出轻松笑意雨方暮舟交谈,像是不愿让他看出什么。
方暮舟行至陆听白身前,不顾他这意义明显的隐瞒,即刻躬身行礼,“宗主不必为难,玄设愿领命前去。”
陆听白急忙将他扶起,无奈地叹气道:“玄设原来都听见了啊?”
方暮舟缓缓点头。
“不过,你素来畏寒,如今更是……”陆听白稍显急切的语气却猛地一顿,因为他自知自己虽这般演说,实则根本无法改变方暮舟的意愿,“你让我如何安心。”
“宗主无需担心就是了。”方暮舟淡淡言说道。
他只是隐疾缠身而并非重病不愈,他的修为尚在,何时连这些事都做不成了?
陆听白垂眸轻叹了一口气,也是,面前这人就算那日伤病加身俨然一副将死之态,不也是挺过来了吗?
他还是那个修为高深、修真界险有人敌的玄设仙尊。
“好,”想到此,陆听白猛然抬起了头,神色释然一般,“玄设这便下山吧,随后我自会遣人前去相助,自己多多小心。”
“……嗯。”方暮舟甫一点头,即刻便转身御剑离去。
霜白的身影急速行于雨后晴空之中,宛若一只凌空飞鸟,很快便消失在远方云端、不见了踪影。
……
宋煊一路跟着方暮舟,一同前往那不知是何情形的昴木镇。
宋煊从未质疑过方暮舟的能力,只是此行必将下水,方暮舟又是那种一忙起来便什么都顾不得的性子。
常人在这冰冷河水中泡一天都会生病的,更不要说方暮舟这种每逢下雨降温都会头痛难忍的体质。
这,怕是要坏事啊!
方暮舟行的飞快,神色始终未得舒展,两个多时辰后方才赶到昴木镇。
远远便能听到那处喧闹不止的声音,痛苦、惨叫、厉声疾呼尽皆参杂在其中,宋煊不由得打了个颤。
离近后,那场景才当真可怖。
积水最深处已经能淹没过一个成年男人,湍急水流无情至极,仿佛步步皆是深渊。
而宋煊视线所及之处满目疮痍,房屋几乎尽皆损毁、倒塌,尚且生还者或坐在房顶、或坐在树上,但除去那尚且未知世事的稚子幼童,所有人都或失声痛哭、或掩面低吟着。
这时,人群中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女子的嘶声叫喊,伴随的还有一襁褓幼子的尖利哭喊。
宋煊尚未及回神,方暮舟便猛然俯冲直下。
那女子的叫喊声与周围人的声音几乎瞬间凝滞,随后便是一阵惊呼,宋煊这才慌忙去寻方暮舟的身影。
“多谢,多谢仙尊,”女子怀中抱着浑身已然湿透的幼子,一边轻拍安抚,一边不住的抽泣着向方暮舟道谢,未成句的话语与无法压抑的急促喘息,都在显示这女子适才受到了何等惊吓。
方暮舟没有多言,只强抑着凝重心绪尽力使面色看起来温和一些,随后便将自己身披的氅衣拉下,将那女子与怀中的稚子拢在其中。
那女子虽为乡野粗人,却也知晓礼仪,即刻便要拒绝,“仙尊,这,这怎可?”
“这样,舒服一些,”方暮舟语气温温的,令闻者皆无端安心。
那女子还想再说些什么,方暮舟却已飞身离开,不消片刻便已将水中尚存的生者皆救了上来,先安置在了破损房屋之上。
宋煊苦于无法施以援手,便只好站在一侧破损的房屋之上看着。
方暮舟就是方暮舟,无论面前情景多么凶险,无论先前自己心绪如何,一瞬便能从无用情绪中脱离,即刻投入事务之中。
但只这一小会儿,水便顺沿着衣摆向上,已然浸至膝上。
方暮舟未给自己设下结界,却给湿透了的老人、幼子或是先前在水中泡了太久的人设下了阵法,可以消去许多寒意。
宋煊无奈叹息,他就不该对他师尊抱有什么期待的。
但还好,陆听白派遣的楚郢弟子于半个时辰后也尽皆到达,在方暮舟的分派下,一些弟子引水,一些弟子通沟,方暮舟则亲点几人一同搜寻尚存气息的人,一切皆井然有序的进行。
只是这昴木镇距离楚郢山的管辖地都太远,弟子人手又不足,夜色渐沉,也只能先于这里歇息。
幸得仲夏的夜间也燥热无比,白日众人的衣衫已然干透,夜间至少不会被冻着。
方暮舟却仍为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家撑起了御体的结界。
夏日的白昼总是来得很快,天边已然透出一丝刺眼日光时,镇中百姓便皆先后醒来。
地面上已然没有了积水,那些被急流淹没的、或是为倒塌的房屋所掩埋的的人尽皆安静躺在地上。
周围树上的蝉、虫依旧欣喜鸣叫着,前几日的一切遭遇皆已平息,众人这才缓缓来到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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