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珝像是还有些不服气,目光中尚存着无法抑制的愤怒,却仍在犹豫许久后选择妥协。
若这当真是他师尊的命令,他便遵循就够了。
“是!”言毕,钟珝便与林霁霜头也不回地出了茗雪居。
“师兄,我们真要这么离开吗?真不进去看一眼?”林霁霜双眸通红,急切询问道。
钟珝却仿佛答非所问,语气却是无比的落寞,“不必急于一时,总会有机会的。”
犹豫片刻,林霁霜再愚笨也明白了其中意思,他师尊这是不愿让他们看到自己这幅不堪的模样啊。
幸得许晚溪与顾念黎共同诊治,才堪堪控制住了方暮舟不断恶化的情况。
而穆小川自愿看顾着方暮舟。
宋煊也暂时被他安置在了茗雪居偏殿,省得方暮舟醒了见不到自己心爱的徒弟,与穆小川置气,或是再干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
……
宋煊从未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能回到这熟悉的地方,虽然是在晚上。
毕竟他现在是个鬼魂,总要有作为鬼魂的觉悟吧。
宋煊快步赶向潇瑜峰顶,脑中无端回想起系统所说的话。
原本宋煊还十分低落,尚不知此后应当如何,却被系统告知他不必时刻被困于虚无的系统之中,反倒可以像个游魂飘荡在这个世界中,只是无论人鬼妖物皆不会感知到他的存在。
不过这也无妨,宋煊能时时刻刻看到方暮舟,总比自己一人度过无望岁月好受得多。
然而根据系统言说,自出事那天算起其实已经过去了三天已久,宋煊的动作便慌张了不少。
自系统中出来后,他的意图很是明确,径直赶往潇瑜峰顶,不出片刻便已到达。
宋煊欣喜若狂地奔向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的地方,却又在茗雪居大门外无端停住了脚步。
听闻方暮舟为保全自己动用了堪称禁术的自残之法,宋煊一时不知自己究竟应当如何面对方暮舟。
他不知道方暮舟此时究竟有没有醒来?
就算方暮舟根本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宋煊却仍觉得,自己无法在方暮舟无意的注视下留存许久。
这般想着,宋煊便犹豫地无法动作,想要贴近些去听声响,却始终根本无所得。
【宿主为何还在犹豫?之前不一直很是坚决吗?】
系统机械的声音突然响起,另带着眼前突然显现出血红的大字,这着实将出神许久的宋煊吓了一跳。
宋煊瞥了它一眼没有言语。
【人类的情感真的太难懂了?明明想念的深切,明明下一秒就能见到,宿主却仍要继续在这里站着,也不进去?】
“你们系统何时管的这么宽了?”
宋煊的心思被这不通人性的系统直言点出,他心中不免稍稍气愤,嘴上也免不得抱怨一句。
但细细想,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般矫情做作了,简简单单的事情却被自己以情感加以束缚,当真无聊至极。
【宿主……】
“你还不快离开?”宋煊佯装威胁道。
【宿主让本系统离开,本系统便会听从。不过宿主加油哦!】
宋煊猛然失笑,下一秒,自己眼前的血红大字即刻便消失不见。
作为一个没有实体的鬼魂,宋煊根本无需推门便能直接穿过。
但他显然没有适应这个新的身份,直到去推门时他的手直接穿了过去,宋煊错愕一瞬才无奈接受。
自己明明已经不会再制造出任何声响,宋煊行至里屋时,却仍下意识放轻了所有的动作。
里屋内除去床上躺着的那人之外,便没其他的人了。
宋煊试探着靠近,所有的动作还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将人吵醒一般。
因由左腹与后脑的伤,方暮舟面朝外侧躺着,身体隐在被中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裸露在外的肌肤竟无一点血色。
就算睡着,方暮舟面上也未尽然舒展,眉心不知是因疼痛还是不安而微蹙着,薄唇轻启稍重地喘息着。
还做之前,宋煊是定要将方暮舟拥入怀中安抚一番的,但此时,他却是再想也做不到了。
一时,宋煊被一阵怅然若失的感觉淹没,他像是将什么极宝贵的东西弄丢了一般。
但再想到自己若非如此,怕是只能在梦中才能见到已然身陨的方暮舟了,便突然又只觉庆幸。
庆幸自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庆幸自己那时候没有一丝犹豫。
“师尊……”再次唤出这个称呼,宋煊却觉仿佛已隔数年。
但方暮舟已然不能再给他回应。
“师尊,就算你听不到我也有很多话想多你说啊。”宋煊仗着自己做什么都不会被发觉,便也躺到了床上。
宋煊面对着方暮舟侧躺着,手臂覆在方暮舟身上,姿势像是将人拥在怀中。
二人相隔几近,若宋煊尚存实体,便能感觉到方暮舟温热且急促的鼻息尽数铺散在自己身上。
不过就算只是这般,宋煊也很满足了。
“师尊,虽然这时说这已经晚了,但我还是要说……真的很抱歉啊,将你自己一人留在了世上。”
“不过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你就会义无反顾地跳入那虚原谷内吧,既然如此,我很庆幸自己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师尊了啊,师尊应当也是如此吧。”
“但师尊总是很自私啊,不惜压抑心中念想,也要将我次次推出好远,我怎会不气呢?”
“但说到底,我也真是愚蠢又懦弱啊,从不敢明说自己的心思。若是我勇敢一些的话,事情会不会就不会变成这样?”
“我不会请求师尊的原谅,也不会要求师尊必须要等着我,这般未免太过自私。”宋煊本以为自己可以释然地说出这番想了许久的话,没想到在这里却难得哽咽了。
这时,方暮舟恰巧压抑着浅声痛哼了一声,宋煊虽稍惧怕,却也只持续了一瞬,随即便有担忧地看着方暮舟蹙得更深的眉心。
宋煊也只能看着,毕竟这时,他什么都做不了。
宋煊缓缓合上了眼,面上尽是无意流露的怅然与落寞。
再睁眼时,宋煊向上移动了一些,将唇轻轻放在方暮舟的发间,郑重落下一吻。
再开口时,宋煊的语气竟已卑微到了极点。
“但……师尊,可以的话,等等我好不好……”
“若师尊当真厌倦了等待,再离开,好不好……”
第七十九章 惩罚
金井梧桐秋叶黄,人间正值仲秋。
暮色将至,茗雪居内灯火大亮着,院中那人却似仍嫌昏暗,走至窗边引火燃亮了最后一盏烛灯。
自与荏略战后,方暮舟昏睡了整七日才悠然转醒,此后三、四月,日日皆以苦药养着,顾念黎不曾松懈,许晚溪也来了潇瑜峰数次。
醒来后,方暮舟几乎不再过问派中的事务,潇瑜峰修葺的事情也全然交给了钟珝与林霁霜照看。
荏略刚除,人世倒还算平静安宁,这也给了方暮舟借口。
方暮舟将自己收拾的很规整,也强忍着一切情绪从不外露,但他逐渐不愿在人前露面,像是在逃避些什么。
可不论外人如何在私下言说,方暮舟却已累极,从未尝试改变些什么,仿佛那日已然耗尽了所有情绪、用完了所有的气力。
只有最亲近的人面前,他才会收整了情绪与之交谈。
所有人都在迁就着他,就算亲眼见过那日情形也从未主动提起过,只怕徒增伤感。
许晚溪与顾念黎来的几次,只稍探脉便知方暮舟的状态其实很差,但也只能稍言几句以作宽慰。
方暮舟每次皆是淡然称是,但他若能轻易控制自己,又怎会每夜皆被梦魇缠身。
已经三个多月了,方暮舟从未睡过一个好觉,每次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浅浅睡去,那日的场景便犹如鬼魅一般显现。
那身临其境的感觉使方暮舟惊吓而醒,便再不敢睡去。
方暮舟独处时,思绪总是难以控制地飘飞,但最后却总会落在那日。
他最疼爱的弟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地闭着眼,但那逐渐消散的体温却时刻提醒着方暮舟……
宋煊当真死了,自己清醒时,再也不会听到那少年清朗的声音,唤他“师尊”。
方暮舟从未像那日一般厌恶自己,他素来低冷的体温,根本无法温暖宋煊的身体。
残忍至极!
那日后,杏树上的秋千在方暮舟命令下被拆除,而那梨花簪,方暮舟也不再佩戴。
方暮舟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因由他的心中,对自己的憎恶总是能压制住伤感的,失望落寞最后都会变为愤恨无措。
如果那时他能敏锐一些,能早一些发觉宋煊的不对劲,事情会不会就不会变成这样?
……
中秋节这日,林霁霜与钟珝午后便下山游玩。
确认二人已经离开,方暮舟这才起身,穿过茗雪居后那片梨树林,来到潇瑜峰后山断崖边,而后不假思索径直跃了下去。
如刀削般的断崖险峻异常,方暮舟于一处顿住身形,那断崖的半山腰处便无端显露出一处山洞。
方暮舟缓步迈入,像是要面对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心中忐忑异常,不住地加速跳动。
直至更为深入其内,面前便多出一张玄石打造的石床,其上那静静仰躺着的玄色身影,便是宋煊。
在模糊看到那个身影时,方暮舟凝重严肃的神色瞬间突变,费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正常一些。
方暮舟脚步愈发得慢,每一步都像是做足了准备,直到最后与床边停滞住了脚步。
“阿煊,师尊来看你了,”方暮舟佯装着轻松的姿态。
他不知道,人明明已经死了,他为何每次还要下意识隐藏自己几近崩溃的情绪。
宋煊的身体仰面平躺,双目微合,薄唇微张,安静的像是睡着了一般。
方暮舟以共生法阵养护着宋煊的身体,就算至今已然过去数月,宋煊肌肤竟仍含着温润血色,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阿煊,你能不能不要睡了?我……快要疯了,真的,我真的,快要坚持不住了……”
没料到崩溃竟来的这般迅速,方暮舟原本开口时尚且带着笑,说到后半句时,声音却突然难以地颤抖。
方暮舟说的是真话。
夜夜梦魇中惊醒令他身心俱疲,与荏略激战时的伤痛虽被尽力养护着,却也落下了病根。
每每温度骤降或雨天时日,方暮舟皆会头痛难忍。
而身处稍暗些的环境中,他皆是难以视物,视线所及之处仿佛笼着阴霾,看什么东西都稍稍模糊、不甚清晰。
身心上的压抑与病痛时时刻刻折磨着方暮舟,他当真已要疯魔,便只能不断言说着,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惩罚自己的愚蠢与软弱。
“我,真的很累……”方暮舟微垂的双眸仿佛没有焦距,不知正在看向何处。
突然,方暮舟却像被针猛扎了一般,浑身突然一颤,重重地摇了摇头,说道:“抱歉,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
模样活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眸中的惊慌与无措显露无遗,许久方才恢复。
但方暮舟不再言语,只怔怔地看着宋煊微合的眼,仿佛下一秒便会看到它缓缓睁开一般。
“师尊……”
自从宋煊发现自己不会受到日光的影响,有事没事便跟在方暮舟身侧,就像自己当真还陪在方暮舟身边。
但这日,宋煊跟着方暮舟跃下断崖时,心中便犹疑不已。
直到随着方暮舟进入山洞、看到了自己的“尸体”后,宋煊才恍然大悟,今早,方暮舟眸中无端更盛的伤感与失落原来是因由此。
以往就算独处时,方暮舟也会尽力表现地正常一些,宋煊知晓,他师尊是要让自己逐渐熟悉、再到接受这种感觉。
所以若不是亲眼所见方暮舟的反常行为,宋煊当真以为他师尊能很快走出悲痛。
但事后再想,宋煊又不免心痛。
方暮舟从不是薄情之人,自己不加言辞便决然离去,定是……吓到他了吧。
他会怨恨自己吗?
“阿煊……”方暮舟微不可察地唤了一声,瞬间将宋煊的思绪拉回。
宋煊下意识看向方暮舟站着的那处,亲眼看着他师尊缓缓俯下身子,朝着宋煊的眉心,动作轻缓却无比珍重地印下一吻。
“已经到仲秋了啊,你究竟还会回来吗?”
方暮舟起身后,右手一翻,手中便出现一个精致至极的酒壶,随后又倚着床沿,似是无力地跌坐在地,方才言道:“当初未及问过你的意愿,我便自私地留下了你的魂魄,致使你无法安息,真的抱歉啊!”
“不过,说我疯魔也好、一意孤行也罢,我不愿你的尸身腐烂,我只想你留在身边……”
说到此,方暮舟便高举起那玉质酒壶,仰头一口饮下许多,似是将这些时日的苦闷与痛楚尽皆饮下,从这里出去,他还是要继续做那矜傲的玄设仙尊。
方暮舟突然自嘲一般笑了许久,渐渐含满了苦涩。
宋煊目光始终不移地盯着方暮舟的喉间,些许清澈酒液沿着白净脖颈滑至衣襟里。
片刻后,宋煊方才移开视线,但此时,方暮舟的面上也无端多了数难以察觉的泪痕。
宋煊猛然呆怔,若自己还有感觉,此时必定会心疼难抑吧。
毕竟,是自己惹哭的方暮舟啊。
“阿煊,你既起不来,这酒我便代你喝了。”方暮舟从未有过如此失控的时刻,心中却无端痛快了一些。
直至将那烈酒饮尽,方暮舟才缓缓垂下脑袋。
自己当真无用,本是想与宋煊过个节日,却生生被自己搞砸了。
“师尊,”宋煊看着方暮舟的动作,愤恨自己此时无法将方暮舟紧紧拥于怀中,愤恨自己无法回应方暮舟的话语,只能无助地轻唤道。
至此,方暮舟便再无言语,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的模样像是昏厥了一般,但只有那逐渐平稳的呼吸才使宋煊稍稍放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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