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人之间的沉默是毫无缘由的,也是谁都未曾预料到的。
宋煊好几次想要张口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将要说的话究竟是否会使自己露馅。
若是被方暮舟知晓,自己死后其实从未离开过,只是在方暮舟看不到也感知不到的地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会做何表现呢?
可能如前几日那般气到吐血,也可能根本不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毕竟这次,他只是随意编了个理由,方暮舟便不再多问,只坦然接受。
虽然那个理由在他看来就已是漏洞百出。
但方暮舟就那般接受了,没再多说什么,甚至不去过问宋煊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重生。
就算宋煊当初不由分说地离开、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就算方暮舟这一年的苦苦挣扎就像变成了一场笑话一般,仿佛这些都已不重要,只要宋煊还活着,一切就算再荒谬,方暮舟也全都能接受。
前日,宋煊是被久别重逢的惊喜冲昏了头,这会儿完全冷静下来,才发觉事情并非他想的那般简单,甚至反倒疑点重重、难以捉摸。
毕竟作为方暮舟最疼爱的弟子,相较一年前宋煊逝去之时,方暮舟在一年后重逢时的表现,未免冷静的太过了,仿佛魂被抽走了一般。
方暮舟突然不住地轻声咳嗽,宋煊这才回了神,方才将方暮舟的脚放下,起身倒了一杯已然凉透的茶,端给方暮舟。
“师尊……”宋煊煞有介事地唤了一声,得到了方暮舟一个抬眸示意后,却猛然哽住,不知要说些什么。
方暮舟本想出言提醒,却敏锐察觉到了宋煊眸中转瞬即逝的失神不安,便将话语尽数咽了下去。
就算宋煊已经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就算他还在自己梦魇惊醒时不断轻声安抚,就算他为自己摘了樱桃、扫了院子、包扎了伤口。
但总有几个瞬间,方暮舟心中仍是无法安宁的。
他生怕这只是一场身临其境的梦,生怕这宛若真实的触感瞬间化为泡影,更怕面前这不知真实与否的宋煊再次消失。
若果当真是梦,方暮舟却已不愿醒来,毕竟这梦当真圆满至极。
“阿煊……”
茗雪居外突然传来轻声扣门的声音,宋煊隔着窗棂看了眼紧闭的大门,便言道:“师尊,我先去开门。”
语气中没有半点与方暮舟商量的意思,方暮舟便不再阻拦,收了未及道出的话语才点了点头。
之后,宋煊便快步自内室跑出,留下方暮舟独自站了许久。
罢了,反正也不是要问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八十九章 难安
行至门前,宋煊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猛然顿住了脚步。
他为何要在什么都没解释清楚之时离开呢?他甚至未知前来之人究竟是谁,便莽撞跑了出来……
但如今说再多也是无用,他总不能现在离开。
“师尊,您在吗?”
宋煊突然愣住,恍惚之间又是无比的庆幸,因为来者是林霁霜与钟珝,也幸好只是他们。
“师尊离开已经三日有余,一同前去的师兄弟们都已回来,怎么师尊还未归吗?”林霁霜担忧询问。
一旁钟珝的声音紧接着出现,“无需太过担忧,师尊状态已然好转许多,当真遇到什么,寻常的妖兽鬼魅也根本无法近师尊的身,自是无事的。”
这话语像是宽慰林霁霜,却也是说给钟珝自己听的。
宋煊原本还是犹豫不决,听到二人自欢喜变得强抑不得、稍显落寞的语气,思索再三终是打开了门。
宋煊的心情根本不知应当如何形容,紧张无措定是有的,但绝不止如此。
上天仿佛在为他曾经的不辞而别降罪于他。
本想着重逢的场面就算不是精心设计的成果,也定不会仓促、慌忙,但仿佛与自己开玩笑一般,现实着实与宋煊原本所想的完全背道而驰。
或许是宋煊率先透过门中的小缝看到二人,亦或不是,但宋煊敢肯定的是,他那两位亲爱的师兄受到的惊吓,断不会比他少。
宋煊没有躲避什么,竟直直地对上了林霁霜的眼睛,于是四目相对,下一秒,宋煊便看到了林霁霜可谓精彩至极、缤纷多彩的神情。
林霁霜与钟珝皆倒抽了一口凉气,林霁霜最甚,险些一口气抽过去,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激烈的咳嗽。
“……师兄,好久不见啊。”宋煊沉吟许久,亦深思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先开口,面上是强行挤出的笑意。
宋煊看不到自己的神色,却只能看到林霁霜愈发难看的表情,错愕之中还带着惊恐,便想着自己这笑是不是没控制好,看起来有些阴险了?
“你,你小子,是人是鬼啊?”倒是钟珝先行强忍着冷静下来,但未成语句的话语却仍出卖了他慌乱无比的心情。
“对,是人,是鬼啊?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茗雪居?”林霁霜亦跟着问道,语气虽强硬,其间的颤抖却难以抑制。
“我若是鬼,怎会如今才现身?” 宋煊虽仍笑着回应,实则心中忐忑难安,他比是要接受一连串的盘问吧,只希望不要说的露了馅便好。
想来也真是可笑,刚从方暮舟那边出来,转眼便又将自己至于另外一个尴尬的境地。
三人相顾无言,只愣愣地站了许久,竟又是宋煊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场面。
“当时不辞而别是我的错,可是师兄们,不要一直不理我啊,”宋煊佯装出一副可怜至极的乖巧模样,“师兄们若是心中有气,就是打我骂我,只要能撒气我也全都受着,绝无怨言。”
余光看着钟珝的嘴角抽了两下,宋煊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钟珝虽无语至极,却也无端欢喜了许多,毕竟如此场景下还能表现的这般‘恬不知耻’的,怕是也只有他们亲爱的师弟了。
“你这一年都去哪了?知不知道我们多么担心你?”
确认之后,钟珝不再忍着,并未凝聚灵力,却是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在宋煊左肩,蹙着眉一副气极的模样怒声道:“你走的倒利落,有没有想过我们?”
宋煊没有丝毫躲闪,生生接下了这不留情面的一掌,忍了痛才回应道:“抱歉师兄,是我的错。”
毕竟只有如此,
“你也只能说句‘抱歉’了,”语毕,钟珝便偏过了头不再看他,似是仍有怒意却无处抒发。
当初宋煊那般作为确实护了众人,也护了他们的师尊,事情到了那般地步,仿佛的确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纵使钟珝又有什么立场去怪罪这位救世英雄呢?
只是,这一年钟珝独自一人时,便时常思索,为何这样的责任,便要落在他最亲近的人身上;为何人世安宁,偏要他师尊或师弟的命去换呢?
他们师尊自伤病中醒来,魂魄却仿佛有所损伤,状态非是行尸走肉,却也并未好到哪里,只是在外人面前时一直强撑着罢了。
就算之后他师尊的状态已然好转许多,外人看不出什么不对劲,但钟珝与林霁霜却也能看到他师尊眼底积攒已深的疲惫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将人压垮一般。
钟珝与林霁霜从不在方暮舟面前提起这件事,生怕关心不足,还徒增悲伤。
渐渐的,他们师尊虽还会有一些陌生、奇怪的行为,但表现出来的模样几乎同之前没有丝毫差别,久而久之,他们便也接受了这样的状态。
只是心中仍常含失落、寞然罢了。
无人知晓宋煊为何得以重新回到他们的身边,但钟珝不愿多想,只要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寻根溯源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煊,你见过师尊了吗?”一会儿不注意,向来感性的林霁霜已然红了眼眶,强忍着才未落泪,只轻声问道。
宋煊未曾预料到二人竟会是如此表现,一时失神便只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那就好,”林霁霜这才突然松了口气,而后继续询问,“师尊现在在吗?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无妨。”
宋煊正要回应,便听身后突然传出了另一人的声音,于是赶忙转身,与他师兄一同寻至声音来源处。
方暮舟已然穿戴完毕,行至三人身侧。
“师尊,”林霁霜与钟珝一同躬身,端正行礼,但目光却始终未从方暮舟面上移开。
出乎二人预料,方暮舟的神色温和、一如往常,模样看起来也没有丝毫怪异之处,甚至面上也浮了些血色,他缓声道:“你二人此去辛苦,定要好生歇息了才是。”
二人看的出了神,竟是愣神片刻才意识到尚未回应,便又赶忙应答,“是,师尊。”
宋煊的目光稍含着些试探之意,自三人面上逐一瞟过,心中无端被满足、欣喜充斥无余。
虽经历了痛楚、落寞、无助与绝望,虽经历了一整年仿佛望不到尽头的等待,但方暮舟跨越过了荒唐的命运,宋煊历经万难再次回到这里,几人得以重聚,这结局好像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了。
宋煊不禁失笑,被其余三人察觉,却并未言语什么,也只跟着露了笑。
……
放在之前,宋煊从未想到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中,竟先后经历两次死亡,最终却还能重生。
也不曾想,自己无端穿进这个世界中,与这里的人产生了如此强烈、深刻的羁绊,甚至让他不愿离开。
宋煊说不清自己究竟算不算是幸运的,也说不清若在最前给他选择,他究竟会不会选择进入这个世界中?
但事已至此,想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宋煊只需坦然接受、笑着面对就好了嘛。
方暮舟脚上的伤虽说还要好些天才能恢复如初,但他却坚持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第二天便开始下地走动,甚至外出。
宋煊无奈至极,却根本阻拦不住,只好妥协、紧紧跟随在方暮舟身侧。
这番势必是要见到许多人的,虽说宋煊并没有躲避、甚至执意前往,但心中总归还是存着许多顾虑的。
但还好,想必方暮舟是给陆听白交代了许多,这件事也被处理的很是妥当。
宋煊跟随方暮舟出入楚郢山各处,一路上见到了许多弟子,多数都是未加掩饰的疑惑的神情,皆注视着宋煊的一举一动,三五成群议论得很是热烈,却没人是在明面上做这事的。
至少,也会等到宋煊离开几步再做交谈。
虽说宋煊也都有所察觉,却没什么不适,毕竟总归是要面对这些的。
但也如宋煊所想的一般,时间渐渐流逝,众人对此的议论逐渐消减,只半月未至,宋煊出入人群便已几乎不再有所顾虑。
一日早课结束后,穆小川将宋煊留下。
宋煊原本不解,只以为穆小川是要过问他的功法什么的,但谁料,穆小川特意等到所有人都离去后才开口询问。
“你师尊近日梦魇的还厉害吗?”
听此话语,宋煊才记起,于楚郢之内,除亲传弟子之外,这穆小川便是与方暮舟最为亲近的人。
而宋煊刚刚离去时,方暮舟伤病加身、病痛难忍,却不愿在弟子面前显露什么,也是穆小川帮着照看了许久。
宋煊恍惚摇了摇头,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便又点了点头。
穆小川看在眼里,神色便严肃了许多,“怎么回事?”
“几乎并无好转,仍是日日梦魇,”宋煊如实回应,“那安神的药物每日都吃,却好像没什么用处。”
穆小川不知方暮舟的梦魇究竟是什么,却听到过他昏迷之时不断低喃着“宋煊”的名字,加之确实在宋煊离去后,方暮舟才开始梦魇不断。
于是由此猜测,方暮舟的梦魇应当就是宋煊。
宋煊莫名重生,穆小川自是疑惑不解也惊惧难安,但方暮舟所言令他不愿多想什么。
本以为至此,方暮舟的情况会有所好转,却不曾想,就算宋煊归来,这梦魇……却仍是未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穆小川还想在问些什么,大门却被人猛地破开,发出的巨响令二人不由一颤。
宋煊闻声看向门外,不由呆怔。
竟是方暮舟站在门外,面上是未加隐藏的不安与无措。
第九十章 患得患失
“师……尊?”
“暮舟,你……”
宋煊与穆小川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而那一瞬,方暮舟也非常明显的泄了口气,适才稍显阴骘的神色也登时便弱了许多。
宋煊眼见方暮舟快步朝自己行来,随即不由分说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力度之大,竟令宋煊无端感到了陌生。
宋煊从未见过向来温和如玉、矜傲若雪的方暮舟有过这般无措、甚至稍显狼狈的模样,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下一秒对上方暮舟的氤氲杏眼,宋煊只看到了遍布其中的殷红血丝,霎时呼吸一滞,心脏仿佛被谁紧紧握住了一般,闷痛不已。
穆小川亦看到了方暮舟紧握住宋煊的那只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心道不对劲,也只是装作轻松的模样询问,“暮舟,你怎么如此慌张?可是遇到了什么?”
“……”方暮舟隐在广袖中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当真缓了好一会儿,始终钉在宋煊脸上的目光才移开,手上的力被收回了许多,唇色也恢复了些血色,这才堪堪开口,“无妨。”
“你这可不像是无妨的模样啊,”穆小川照常打趣道,自己干干地笑了片刻,却未见有人附和,才无奈地收整了情绪。
眼见方暮舟这便要拉着宋煊离开,穆小川才又言语,却是已然换了一副神色。
“暮舟,适才听闻你这弟子说,你梦魇的毛病没有丝毫好转,我并未知晓全貌,不便多说什么。但……有些事情,总该放下了……”
“嗯。”方暮舟没有停留,却是顿了许久方才轻声回应。
……
行至殿外,方暮舟的脚步不知为何变得更急了些,只是一直在前走着,宋煊根本看不到他的面色。
宋煊没有说什么,只一个劲地跟着向前走。
方暮舟抓着他的那只手又紧了些,握的宋煊腕处生疼,但宋煊却是连一点声音都未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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