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该知道会是这样,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妈妈……疼啊……”
回应他的,是房门被重重关上反锁的声音。
他被关了禁闭,反思自己的言行。
身上疼得动不了,就一直趴在冰冷的地板上。
昏昏沉沉地捱到后半夜,他渴得快死了,强撑着爬起来想去喝水,却看见窗帘后有一团影影绰绰的黑影。
他壮着胆子走过去,拉开窗帘,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窗外挂着一个恐怖的人形物件,难以形容的扭曲狰狞。
它似乎是被精心制作成这样的,用不知来自哪种生物的哪个部位的毛发,过于真实带来不快感受的表皮,以及其它难以辨识的诡异材料。
最奇怪的是,这个东西的双手还被摆成一高一低握拳的姿势,和那个被陈浩杰弄坏的超级英雄玩具的战斗动作一模一样。
温衍强忍恶心,把这个东西扔进垃圾桶,再把垃圾袋死死扎紧。
他怀疑是陈浩杰和他那帮喜欢欺负他的男生朋友一起搞出来的恶作剧。
温衍的生日在冬天。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过过生日了,反正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为他的降生而感到高兴。
范倩楠和陈钰生带着陈浩杰,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滑雪去了。
家里又只剩下温衍一个。
当时他还发着烧,强撑着给自己煮了一碗泡面,权当是庆祝生日的长寿面了。
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他想到陈浩杰过生日的时候,范倩楠和陈钰生会在庭院里放烟花庆祝。
他也很喜欢烟花,他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但他会捂住眼睛不去看。
升空的烟花再美,也不是为他点燃的。
突然,天幕闪过白茫茫的亮光。
明明不可能有烟花绽放的夜空,却不断被灿白的光芒照亮。
不可思议的烟花。
不像常见的烟花那样五彩缤纷,也没有“咻——啪”的爆破声响。它是安静的,无声的,纯白的,映衬着漆黑的夜幕,像下着永不停息的鹅毛大雪。
温衍都不觉得难受了,他趴在窗边看烟花,看着看着,沉沉睡了过去。
他再一次做了梦。
他看见,那只蝴蝶怪物在广袤夜色下飞舞盘旋,不停燃烧着三对污秽翅膀上的怨鬼幽魂。
那些恶鬼扭曲挣扎,哀嚎悲鸣,化成一簇簇灿白的光焰。
它们都是构成祂翅膀的鳞片,和祂血肉相连。
祂应该很痛吧?每片鳞翅都在不停颤抖,连飞行时的姿态都有些不稳。
那样的怪物,理应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到祂。
可祂还是忍受着钻心蚀骨的剧痛,为他带来这场盛大的来自地狱的烟花。
第二天,温衍被敲门声吵醒。警察和学校老师都来了,大人们面色不忍,告诉他一个噩耗:
昨天晚上,范倩楠、陈钰生和陈浩杰乘坐雪山缆车时发生事故,他们的缆车忽然失控,工作人员拉下电开关也无法停止,缆车还是不可救药地向下滑。
ΖHengLi
在滑行了一段距离后,那辆缆车终于向山下坠去,一声巨响,重重撞在了地面上。
缆车钢筋铁骨,尚且四分五裂,遑论里面的血肉之躯。
陈浩杰全身粉碎性骨折,腰椎折断后穿出肌肉,整个人就像被大力拗折过。
陈钰生的头颅遭受重击,颅骨破裂,颅内大量出血,脑髓从耳朵里软绵绵地流出。
他们一个全身瘫痪,只有两颗眼珠勉强能转动;一个变成植物人,大概率终身昏迷不醒。
就像、被损毁的玩具一样。
范倩楠奇迹般地没有出事,连一层油皮都没磕破。
只是,她受了天大的刺激,精神崩溃,谁都不记得也不认得,满心满眼只有温衍一人,抱着洋娃娃不停地叫:“衍衍、衍衍……”
整个景区只有那一辆缆车出事,而这起悲惨的事故完全可以避免。
缆车分两种,三人以下乘坐和多人乘坐。如果他们选择带温衍一起去,那他们就不会坐上那辆有问题的缆车。
就算坐上去了,全程正常欣赏风景也不一定会有问题。
偏偏陈浩杰是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孩子,乱蹦乱跳地胡闹,踹门蹬地,触发了故障。
短短一夜,天差地别。
温衍再也不是那个寄人篱下,连司机和佣人都能给他看脸色的拖油瓶了。
他接手了陈家的一切。无论是他们住的那栋豪华气派的洋房,还是车库里的数辆豪车,所有的财产都由他监督管理。
虽然,这些东西,都不是他真正的愿望。
***
“你会怪我吗……?”祂开了口,带着一点讨好和委屈。
“我说了……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从来不会干涉人类的行为和意志。”
“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理理我……”
“你是不是生气了?”
祂的声音变得战栗深沉,没了假装可怜与款款柔情的伪装,暴露出狂躁、疯癫、邪恶的本质。
“你一定是生气了……”
“我就知道,现在的我你不会喜欢。”
“你讨厌我……你讨厌我……”
温衍被祂烦得实在受不了了,凶巴巴地呵斥:“别吵!”
祂立即噤声,好像真被温衍吓到了。
其实,温衍就算真发起脾气,也毫无威慑力。会乖乖听他话的除了这只缠人的怪物,恐怕也只剩他那位还埋在地里的男朋友了。
“那个娃娃……”温衍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做得很好,以后不要做了。”
祂恹恹道:“我只是想安慰你……为你实现所有愿望……”
“我不需要安慰,也不用谁来对我好。”温衍道,“我在乎的只有一个人。”
“你也是我唯一喜欢的星星。”祂满怀忧愁,“你在为他们的事恨我,我很害怕……怕你不会原谅我。你现在是人类,用人类的视角看……他们是你的家人。”
“不。”
“什么?”
“我不怪你。”
这下换成祂不明白了。祂那么努力地模拟演绎人类的感情,去学习,去理解,难道是祂判断错了吗?
“甚至,我还要谢谢你。”
温衍说完,紧紧抿住了嘴唇。
所有人,警察、老师、同学,他们都以为他被那起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坏了,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真的好可怜。
没有人知道,在短暂的惊惶与迷茫过后,他第一次真诚地感谢起了神明。(虽然当时并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神明为他施行的善举。)
这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发生的唯一一桩称得上好事的事情,他甚至还小小地高兴了一下。
当然,不敢高兴得太多,还得把头蒙进被子里偷偷闷笑,笑出了满脸的泪。毕竟这种情绪,是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
“我想清楚了。”温衍五指插进散乱的黑发,用力向后梳去,仰起一张素白的脸。
“你不是想娶我吗?我答应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死鬼老攻:其实我对做手工还蛮有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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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地狱绘·其壹
短暂的死寂后,那东西发出了癫狂至极、喜悦至极的胡言乱语。
语序错乱,口齿不清,喋喋不休。
温衍仿佛还听到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虎狼之词。
他下意识捂住小腹,心想那东西真是疯得厉害,竟然还妄想自己给他繁育后代。
怎么,要自己给祂产下成百上千枚虫卵,再孵化出一群跟祂一样可怕的小怪物吗?
做梦!
就连答应和祂结婚,也无关感谢,更无关感动。
自己只是从记忆的真相中,无可奈何地发现了一个事实:
这只怪物对自己的执念由来已久,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扭曲、狂热、深刻。
而复活江暮漓,是祂唯一能得到自己的机会。
如果不答应,那祂绝对不会实现自己的心愿,自己就再也不能见到江暮漓了。
自己进入南槐村前,那个卡住灵车车轮的土地公神像,不该不把它当一回事的。
虽然不能确定阻止自己进村的真实目的究竟为何,毕竟自己区区一个人类,不管将遭遇什么,都不值得唯一幸存的一位本土神用这种破罐破摔的方式去警告自己。
但如果自己当时能够领悟,折返回去,说不定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自己或许会慢慢接受江暮漓的死,走出悲伤的阴影,而江暮漓也会像其他人死后那样,尸体被火化,变成骨灰盒里的一捧灰。
日子还是照常过,平淡如水。
温衍苦涩地扯了下嘴角。
没有如果。
这种假设存在的可能性,为零。
自己是一定会来到南槐村的。什么因种什么果,从自己遇见江暮漓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之后的一切。
蝴蝶飞行是如此轻盈,但翕动一下翅膀,就能卷起一场龙卷风。
他也好,江暮漓也好,都是因果链锁中的一环,既无知无觉、又毫无反抗能力地被算计了进去。
***
神婚即将举行。
温衍和那个来路不明的东西。
正常来说,婚礼都会选择在吉日举行,一般是双月双日。
因为,双月双日有着婚姻幸福圆满的寓意,是受正神祝福的好日子。
而温衍的婚礼却在单月单日。
黄昏时刻,天光晦暗,云影稀薄,冷厉阴晦。
一支送亲队伍出发了。
温衍坐在轿子上,轿子是最简陋的那种,竹架上绷了红布,空间局促狭窄。
抬起来的时候,他听见很刺耳的“吱嘎吱嘎”的声响,感觉随时会散架。
没有喜庆的丝竹管弦之声一路相随,只有山里的野风呜咽呼啸,卷起满地落叶。
村里的婚礼,就算不奢华浪漫,起码也是热闹有余,少不了爆竹噼啪、笑语欢声。
可南槐村好像无事发生,和任何一个平凡日子都没什么不同。
这似乎是一场最寒碜、最冷清、最寂寥的乡村婚礼。
温衍双眼紧闭,反正他戴着红盖头,睁开眼也只能看见晃荡的红。
他想起以前,自己和江暮漓幻想过很多次他们的婚礼。
江暮漓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而他在这世上也没有家人,所以,他们的婚礼来不了几个宾客。
但是,人少点一点也没关系,他们可以邀请关系好的同学和老师来聚一聚,一样很温馨。
他还会问江暮漓,比较喜欢西式的还是中式婚礼。
江暮漓笑着说:“我都可以。”
他不乐意了,“你在敷衍我。”
江暮漓摇了摇头,说:
“任何仪式的形式都不重要,婚礼最重要的意义在于灵魂的连接,让两个独立的个体之间产生强有力的联系,成为命运共同体。”
温衍搂住江暮漓的颈项,他喜欢江暮漓用“命运共同体”这个词来形容他们。
“命运是一条无尽的因果链条,万事万物皆因此而赖以生存。这颗星球,不,宇宙本身的发展也遵循着这一准则与因果关系。”
江暮漓调皮地冲他眨眨眼,眼角那颗殷红的小痣魅惑得不可思议。
“这是古希腊哲学家芝诺说的。人类之中,总会有几位先知先觉者,比蒙昧无知的同类更早勘破奥秘。”
他有点明白了。
举行婚礼,意味着构成他和江暮漓命运的因果,将就此成为牢不可破的整体。
“我想了想,还是更喜欢中式的一点。”
江暮漓刮了刮他的鼻尖,“好。”
其实,只要是和自己爱的人,温衍根本不在乎是怎样的婚礼。他之所以想要一场传统婚礼,是因为他觉得江暮漓穿红色会很好看。
喜服的大红金色衬在江暮漓身上,一定会像古画卷轴里走出来的人,雍容闲雅,贵不可言。
温衍的手指神经质地绕着红盖头上垂下来的长长流苏,心口一阵阵地酸胀发疼。疼到麻木,只剩空荡荡的无力感。
他想要一场缱绻浪漫的婚礼,想看到爱人身穿喜服的模样,想要跟任何一对普通情侣一样,两个人度过平凡而温馨的每一天。
然而大局已定,所有梦想皆成泡影。
温衍沉浸在难过的情绪里,浑然没意识到,自己身处狭窄封闭的空间,却一点儿都没气闷的感觉,一路上轿子甚至都没有丝毫颠簸摇晃。
血红色的喜服紧贴他敏.感细嫩的皮肤,怪异繁乱的金银线刺绣,虽然工艺和材质看上去都很粗糙,触感却像最上等的丝缎,还带着点奇异的滑腻感。摩擦皮肤时,会引发一阵舒服的战栗。
很可惜,他戴着红盖头,视线被遮蔽,也没能看清真实。
这支看似简陋的送亲队伍,实则堪比全副皇后的仪驾之制,浩浩荡荡地行进在整条山路上。
他坐的喜轿,绝类龙肩舆。
轿身上装饰着四条走龙,用朱红漆的藤子编成坐椅、踏子和门窗,内有红罗茵褥、软屏夹幔,朱漆铺底饰以金箔贴花,远远望去金碧辉煌,犹如一座微型宫殿。
抬轿子和护送偕行的,全是一个个描金绘彩的纸人。它们腾空而行,脚下被无数只彩蝶托举。
这些蝴蝶本是白纸蝶,但在今天这大喜的日子,它们竟也有了喜庆的花纹和色彩,殷红如血,金光流转,犹如一团绛色云霞。
(要知道,这身婚礼限定的新皮肤,可都是那位并不擅长手工的神明把它们一只只逮过来,亲手涂饰上去的。)
而原本萧瑟黯淡的群山,亦是红绸如海,彩灯连绵,香雾弥漫,好像真的在庆祝一场吉祥喜乐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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