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疯得是厉害,疯了的人倒行逆施,黑的看成白的,咸盐当做蜂蜜。她爱那个布娃娃越多,就代表她以前恨我越深。她只有疯了,才会爱我。”
“想通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冷得像块石头。没关系……没关系,我每次看完他们都这么告诉自己。起码我终于能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放学后有一个家可回。哪怕这个家是假的,是我硬生生拼凑出来的赝品。”
“但我没想到,自欺欺人会那么累。”
“我一点儿都没能开心起来,我好像更孤独了。”
“我看电视里的人,看路上的人,看学校里的人,每一个人好像都很幸福,只有我在煎熬。”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明明我都那么努力了。”
“我努力地做一个乖孩子,努力地忍耐所有痛苦的事,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可为什么还是不能获得幸福?”
“甚至,我想过,干脆就这样死去吧?我没有家,没有人爱我,只有惴惴不安和无尽的孤独包围着我,死才是轻松的解脱。”
温衍低下头,用掌根用力揉了一下眼睛,抬起头,望向江暮漓。
“但是好奇怪,不知道从哪天起,模糊感觉是我升到高中的时候,压在我心里的石头好像突然消失了。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那就是未来一定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人再等我。”
“我只要再等等……再稍微耐心一点点,就会和那个人相遇。”
“我不想死了。”
“我也不想再要这样一个虚假的家。”
“我同意了陈钰生和陈浩杰的请求,让医生给了他们最后的临终关怀,将他们从痛苦中解放。他们在死前对我道谢,还有……道歉。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对我说恶意的话。”
“至于我妈妈……我把她和她的娃娃送进了别的医院,再也不去见她。”
温衍轻轻吐出一口气,退后了一步,似乎不敢再离江暮漓太近。
“至此,就是我全部的秘密。”
江暮漓凝视着他,“我知道。”
温衍用力抠着衣角,“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很可怕?”
江暮漓倾过身,用力将他拉进怀里。
“不管衍衍想什么、做什么,我都认为是正确的、不容置疑的。”
“人类那套善恶观在我这里根本什么都不是,衍衍的喜好才是我对万事万物唯一的评判标准。”
温衍眼睫颤抖了一下,又慢慢地阖上,睫根被细密的泪珠浸得湿润。
“听你这样说,真会觉得你是一个不得了的大坏人。”
或者,一位只属于自己的神明。
江暮漓轻轻抚摸着他黑发柔顺的后脑勺,轻声道:“衍衍会害怕孤独,因孤独而恐惧,是再正常的不过的事情。”
“对我来说,衍衍是七十亿人类中唯一特别的那一个。但衍衍的身上,终究寄宿着属于人类的特质。”
“人类都畏惧着孤独,却又生而孤独。即使通往心的道路毫无间隔,也不可能将他们带到一个统一的领域。因为,在孤独的时候,人类面对的是自身。”
“人类畏惧孤独,即是畏惧自身。人类拥有一颗永远看不到、永远听不到的内心,而这颗内心才是他们真正独一无二的本性。”
温衍的眼眶慢慢变红,“阿漓……”
江暮漓珍而重之地捻去他眼尾的泪意。
“所以,人类要面对真实是很困难的,也是非常痛苦的。”
“一想到衍衍却一直在和真实作斗争,被真实所伤害,我既心疼又喜欢,简直喜欢到快要疯掉。”
尽管已经听了无数句江暮漓对自己地告白,但温衍还是胸口一阵阵地酸胀,止不住地想哭。
他曾经那么渴望得到爱,爱在想象中无限放大,好像一个黑洞,永远都填不满。
但是江暮漓却做到了。
“如果我能在最初就知道,自己未来一定会和你相遇就好了。”温衍看上去在笑,却像是要哭了。
“那样的话,我在接下来的人生里,一定不会再觉得痛苦和孤独。我谁都不需要,只要有你就足够了。”
江暮漓轻抚他的脸颊,声音沉沉弥漫,像一把烧热的细砂。
他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他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了解衍衍的悲伤与愤怒,憎恨与疲倦。
也知道衍衍那颗比玻璃还纤细敏感的血肉之心,其实贪婪又强欲,渴望许许多多的爱,越多越好,谁会嫌爱太多,最好多到能将他淹没
这样的衍衍十分美丽,让他迷恋到了极致,闭上眼睛都无法停止对衍衍的憧憬。
不仅作为和衍衍在比亘古更遥远的时代就相爱的恋人,还是“江暮漓”这个被赋予模拟而成的人格的人。
“衍衍,我将永远爱你,以你期望的姿态,在你期望的世界。”
又在说一些听上去很了不得话,温衍想。
但没办法,这就是阿漓,阿漓在说一些比天方夜谭还虚妄的情话时,总会给他一种他在说必定会实现的承诺的错觉。
时间是流动的,空间也会改变,虽然他真的很想一直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开开心心地一起生活,但他们总有一天会变老,老迈的终点是死亡,死亡意味着分离。
他们将各自进入轮回,投生成全新的存在,再也不认得彼此,也不可能再相遇。
想到这儿,温衍心中又涌起悲伤的情绪。
他太爱阿漓了,哪怕他们现在正年轻,但只要一想到注定会到来的离别,他就一阵阵惶然。
手掌上传来温暖的感觉。
江暮漓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相信我。”他说,“我一定可以为你做到。”
打破六道轮回的运行规则,一切就都能保持现在的样子。
他们将永远年轻,永远和现在一样相爱。衍衍不用经历作为人类难以逃脱的注定命运——衰老与死亡,他那如风中烛火般摇摇欲熄的灵魂已经再不能经历一次投生成人了。
温衍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眼尾上挑、看人时总是含情脉脉的凤眼,仿佛凝聚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很容易令人轻易沦陷进去。
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只要是江暮漓说的,就算是肉麻到荒唐的情话,他也愿意相信。
离开陈家别墅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夜空很晴朗,像一块被清洗得一干二净的蓝水晶,点缀着光芒清澈的万千群星。
温衍用湿纸巾轻轻按着哭得红肿的眼眶,心里却十分轻快,仿佛盈满了洁净柔软的云絮。
曾经积压在胸口的不可告人的感情与秘密,终于向最喜欢的人尽数吐露。此刻的他,反复也变得和这片高远的夜空一样旷达而透明。
然而,一个电话就彻底打破了美好静谧的氛围。
是范倩楠的主治医师打过来的。
他用一种恐惧到几乎叫温衍怀疑他才是精神病人的声音说:
“你……你能不能来一趟?你妈妈她很奇怪。”
虽然在现代医学和技术的发展下,精神科疾病已经褪去其妖魔化的外皮。但社会和心理因素对精神障碍的影响比对其它躯体疾病的影响更显著。
所以,精神科仍是各临床学科中相对最不发达、最复杂的,同时也是最神秘的。
自然,与其他医生相比,一位精神科医生会面对更多未知领域。能胜任这个岗位的,基本都是理智坚韧的人。
更何况范倩楠的主治医师陈捷是一个经验丰富、从业多年的医界精英。他为范倩楠治疗的这些年里,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专业素养与值得信赖的精神状态,从未被精神垃圾、负面情绪污染。
温衍挂掉电话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
他实在想象不出范倩楠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陈捷惊慌失态到这种地步。
***
虹城市精神卫生中心。
这是一所精神卫生三级甲等专科医院,刚一踏进去,会觉得它和任何一所专业的医院并无不同。
但是,当温衍进入住院病区,却发现到处都是铁栏杆,每走一步,脚下就不由生出寒冷的感觉。护士将两道门依次关上并反锁后,正常与不正常之间的界限被无情地隔绝他甚至开始慌乱。
一条狭窄的走廊。
右侧是一排穿病号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目光空洞,依靠在窗边晒月光。
右侧是一间间病房,鳞次栉比。
不时有患者和来查房的医生护士,用独属于他们的奇怪方式打招呼,也有患者无规律地摇晃着身体,哼唱着听不懂的歌谣。
见到温衍和江暮漓这两张陌生面孔,不少患者纷纷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们。
他们的眼神,和正常人的眼神不一样。
正常人总会无意识地隐藏心思,在大脑意识的周围竖立起重重藩篱。哪怕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很容易透露出人的真实想法。
但正常人绝不可能像精神病患者那样,两只眼睛是没有玻璃的窗户,混乱纠缠的意识毫无保留地哗啦啦涌泻而出。
好多个人。
好多双眼睛。
好多好多的意识。
温衍的喉咙像被堵住,升腾起溺水般的窒息感。
这个地方仿佛是一个平行宇宙,大门一旦关闭,他们就被困在异象般的境地中,无法再离开一步。
在医生办公室里,他见到了陈捷。
整肃到近乎枯燥乏味的环境里,陈捷正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屏幕光映照着他的脸,显出微微凹陷的脸颊还有挂在下眼睑上的青晕。
温衍记得自己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精神充沛的微胖男人,现在整个人却像一株长期被太阳暴晒的枯萎植物,弥漫着一种衰败感觉。
范倩楠的病症,真的能将他折磨到这种地步吗?
陈捷懒得跟他们寒暄,示意他们坐下后,便开始跟他们交代起了范倩楠的情况。
“这些年,病人的情况虽然没有很大起色,但至少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但就在上个月,我在每天晚上例行的病房巡视的时候,发现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在吃过药后安稳入睡。”
“她抱着头坐在病床上,对着她的娃娃念念有词,说什么做梦了,我又做梦了,做梦好开心。之后连着好几夜,她都出现了这种情况,虽然每次说的话都有所不同,但总体表达出的意思却是一致的。”
“我把它们录了下来,并整理成了文字。”
温衍问:“可以给我看看吗?”
陈捷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报告递给了温衍。
温衍注意到,他那报告的那只手绷得特别用力,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都凸出来了。
就好像那不是一份医院里最常见的病情记录,而是比定时炸.弹更可怕、更危险的东西。
“你自己看吧。”陈捷用力吞了口唾沫,喉结夸张地起伏,“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温衍有些奇怪,这又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专业著作,有什么勉强不勉强的。
可就在他翻开报告的刹那,他终于明白了陈捷的忠告。
第65章 夜梦长·其贰
疯狂的呓语。
黑纸白字,密密麻麻,活像一群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行军蚁,呼啸着冲进他的眼睛,闯入他的意识。
最高频出现的词汇,是梦和幸福。
幸福的梦。
梦中的幸福。
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
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
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
温衍的视线逐渐涣散,意识仿佛要被吸纳进这团混沌癫狂的漩涡。
手背上落下温暖的触感,令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江暮漓轻轻从他手中抽走这份记满可怕梦呓的报告,一页一页姿态优雅地阅读起来,神情既认真又专注,仿佛捧着的是一本清雅的诗集。
少顷,他合上报告。
“病人似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坚信自己在梦中过着幸福的人生,甚至对那个与现实相对的世界,产生了严重的依赖。”
“没错。”陈捷僵硬地点了点头,“但当时我只是稍微有点担心,并没想到会发展成现在这种状况。”
温衍皱眉,“病人本身精神就有问题,为什么没有去重视?”
“人体细胞都有自我修复的功能,而脑神经细胞则靠梦境来修复。”陈捷解释道,“病人在遭受生活重创后失去了平衡,内心充满困扰和痛苦,她做梦是在完成对中枢神经细胞的自我修复,完全是大脑中枢神经细胞自我保护的需要。”
“很科学的解释。”江暮漓微微一笑,“只是,尽管它合理而正确,你自己能相信吗?你能说服你自己吗?”
陈捷青白的脸色更加难看,嘴唇颤颤地哆嗦,似乎在经历着一场十分痛苦的思想斗争。
“虽然精神病发病的原因比较复杂,但无非是遗传、器质性原因、心理因素和社会环境因素这些方面。我一定能用专业知识和临床经验,制定出有效的治疗对策改善病人的状况。”
江暮漓略略颔首,“但愿如此。”
“现在方便带我们去看一下病人吗?”温衍问道。
虽然他已不再对范倩楠的母爱心存幻想,也不对她抱有任何母子情分,但该对她付的责任他还是会承担起来。
“正好我现在要去查房,你们就跟我一起吧。”陈捷道,“请你们务必保持冷静,不要害怕,病人情绪很敏感,受不了一点儿外界的刺激。护士来给她吃药,她都会十分激动,拼命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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