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点点头:“喜欢。”
见她喜欢,宁拂衣心中荡起层层喜悦,于是拉着她又往人流中走,抬眼看见个卖各色花钿的店家,正扯着嗓子吆喝。
“姑娘,二位姑娘!来瞧瞧我这朱红楼的花钿!都是自家种的,虽比不得那些个珠玉金银,但自带清香,极适合倷这风华正茂的女子!”
店家是个徐娘半老的女人,穿红戴绿的很是惹眼,正操着一口吴语朝她们挥舞帕子。
苏陌被那些鲜花惹去了眼神,她拉了拉宁拂衣袖子,转身走到摊前,低头端详。
宁拂衣见她喜欢,心中忽生一计,伸手拿起朵大红色的香石竹,这店家不知用了怎样的法子,能叫花朵既柔软繁茂,花瓣又不会掉落。
“这花能留多久?”宁拂衣问。
“哎呦,都是新鲜的,今末清早刚摘下来!贴上去比珠宝还轻便,一天都不谢!”女人拿起宁拂衣手中的香石竹,捏着帕子道。
“姑娘是买给侬自己,还是阿姊?”店家笑道。
宁拂衣闻言握紧了苏陌的手,手腕一转,同她十指相扣:“她。”
女人脸上的笑容僵滞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讪讪笑着掩饰窘迫:“这姑娘眼睛生得漂亮,水灵,想来合适不过……”
苏陌被面纱遮住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她偷偷踢了宁拂衣一脚,虽是责备,内里确是欢欣不已。
宁拂衣伸手去摘苏陌耳后的面纱,被苏陌一把捏住指尖,担忧抬眼。
宁拂冲她安抚地摇摇头,随后指尖一弹便将面纱取了。
苏陌本以为店家会被胎记吓得魂飞魄散,谁知对方却好像没看见似的,目不斜视地将花瓣粘上胎记。
苏陌惊魂未定地看了宁拂衣一眼,得到对方答复后,这才心安许多。
这是宁拂衣第一次当着苏陌的面使用仙力,亦是唯一一次。
女人的手确实巧,一会儿便使得苏陌脸侧开出一大一小两朵漂亮的石竹花,将胎记遮得严严实实。
苏陌惊喜地摸了摸脸颊,转头面向络绎不绝的行人,大多数路人都并未多看她一眼,就算有,也不过是因她美貌而惊艳,眼中并无其他。
她头一次没有隔着面纱面对人间,这感觉比想象中还要美妙许多,脸上也没有湿闷的汗珠,而是覆满夏日微风,各种气味毫无遮挡地涌入鼻腔。
“衣衣,冰糖葫芦!”苏陌抬手比划,随后拎着裙摆跑向人群,背影轻盈欢快。
宁拂衣还从未见她这么快活,笑意荡然面上,她回头给了那女人双倍的赏钱,快步几步跟上苏陌。
庙市新鲜之物颇多,苏陌又因为没了面纱而打开心扉,拉着宁拂衣从头逛到了尾,宁拂衣也不厌其烦地陪着。
陪到最后,夕阳西斜,摊贩们纷纷拉车离去,苏陌也累得抬不起腿,转身坐在长街尽头,一块干净的青石上。
宁拂衣也随她坐下,苏陌便攥着她手,侧身靠在她肩头,含笑望着五彩斑斓的碧落。
已经很久很久看不见污秽之物了,她也很久没有再恐惧过,好像往前二十二载的水深火热,都是为了同衣衣相遇的这一年半载。
她很满足了。
就是有些短。
“衣衣,年幼时我娘说,夏末同时看到第一片红叶的两人,便有着命定的缘分。”苏陌忽然抬手。
宁拂衣随着她的目光向上望,果然在二人头顶一棵繁茂的梧桐树梢,悄然挂了片红叶。
火热的红色混在一片青翠中,格格不入,且卓尔不群。
宁拂衣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话,暗中勾起手指,于是树梢无风自动,红叶翩翩落下。
宁拂衣抓起苏陌的手臂举向半空,苏陌便捏住了那片红叶,她惊喜地将红叶举在宁拂衣眼前。
“衣衣,你瞧!”她笑着跳起,青衣转成圆弧,脸上的花瓣灿然得耀眼。
宁拂衣望着她身影,眼底逐渐湿润,伴随着浅浅的红。
“看见啦。”她笑道。
——
宁拂衣以往觉得寿命长也是累赘,日子慢吞吞地斗转星移,活得久了,看什么都没滋没味。
但来这人间走一遭,才晓得时间可贵,像吹过掌心的风,即便她有着滔天的神通,都留不住半分。
从沽南县回到山下的第二日,苏陌就像坏了根的花,肉眼可见地枯败下去。
起初她只是身子虚弱,到最后便连路都不太能走,每日躺在床上笑,看不出哀伤之色。
盛夏末了,原野的翠色染上金黄,山中红黄相间,大雁时常成群结队落在河边,翌日又朝南飞去,只留下声声雁鸣。
再后来,秋色不再,寒霜结了遍地,枯草沉默地垂下头颅,天地都蒙了层灰色。
苏陌连笑的力气都少了,她每日几乎都在昏睡,偶尔清醒,就拉着宁拂衣的手不说话,好像怎么都看不够她。
这天清晨,天上飘下了冰粒一样的雪,啪嗒啪嗒打在窗上,宁拂衣被声音吵醒,披衣下床。
浑噩间,竟已是初雪,宁拂衣呆呆看着泛白的山河,将窗子关严。
然而回头,却对上晶亮的眼眸。
苏陌不知何时醒了,正清清醒醒地望着她。
“时辰还早,你不再睡?可是冷了?”宁拂衣说着便去拿棉被,被苏陌伸手阻止。
“我不冷,还有些热。”苏陌浅笑,她往窗外看,“是不是,下雪了?”
宁拂衣点头。
“我想,出去,看看。”苏陌费力将手伸出被褥,“你抱我,好不好?”
宁拂衣不会拒绝她,当即拿来氅衣,将苏陌严严实实包裹在氅衣里,然后打横抱起,踢开门走入寒风。
料峭的风吹得脸生疼,苏陌却毫不在意,她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感受雪粒子打在脸上的触感。
“陪我,坐坐,我想,看雪。”苏陌说。
她面颊很久没有这样红了,看上去像提了几分气色。
宁拂衣忙拖来躺椅放在院中,打开院门,抱着苏陌坐在上面,让她整个人都躺在自己怀里。
她屋子的位置极好,只要开着院门便能看见远山,河流,田野,和山坡下孤零零的竹屋。
雪此时变大了,不再是硬邦邦的雪粒子,而是飘逸的鹅毛,一大片一大片落下。
落在苏陌唇上,她便俏皮地伸出舌尖,将其卷入口中。
“衣衣,我前些日子做的药丸,你虽不是凡人,但清心静气,总没坏处。”苏陌用苍白的手比划。
“剩下的欠债我已存好了,藏在竹屋柜中,你务必替我还给秦家。”
“我想穿爹娘留下的那件白衣,他们都葬在那座山下,你记得将我也葬到那儿去。”
……
苏陌渐渐抬不起手了,她便失神地靠着宁拂衣,看着皑皑白雪。
而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宁拂衣已经咬着手背泣不成声,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在颤抖,难掩呜咽。
“衣衣……墓碑,你能不能,帮我,刻字。”
苏陌的声音已经微不可查,像是即将睡去时的梦呓。
“就写,吾爱……苏陌。”
“定,定要是……”
“苏,陌。”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很久再没有发出声音,久到雪落了她们满身,青丝鬓发片片斑白。
宁拂衣抱紧怀中已经变凉的躯体,像她还在那样轻轻摇晃着。
雪还在不管不顾地下,眼前山河渐暗,素银满山。
作者有话说:
神尊小号下线。
写的时候忽然想到一句网上的话,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第106章 归来
——————
九婴找到宁拂衣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千山覆雪,万鸟飞绝,天地白茫茫一片。
宁拂衣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远看像个冰雕,若没有走近,看不出是个活人。
她怀里的苏陌倒是被氅衣遮住了全身,但脸苍白得同雪融为一体,早已没了气息。
九婴在她面前站了良久,伸手融化宁拂衣脸上的冰霜。
良久后,宁拂衣才动弹,她漠然抱起苏陌,身上的雪扑簌簌落下,她脚步有些凌乱,却又很快平稳。
九婴想说什么,但看她眼神空洞,便没能开口,只是捡起地上掉落的玉钗,无声跟上。
屋里清晨烧的炭火还没熄灭,暖融融的温度暖化了身上的雪,宁拂衣放下苏陌,手抚摸过她脸,冰冰凉凉。
“我们早知有这一天,这不过是神尊的一世罢了,苏陌死了,神尊才能回来。”九婴开口。
“我知晓。”宁拂衣说,她的手离开苏陌的脸,慢慢搭在心口,皱起了眉,“可是……”
“还是好疼啊。”
眼泪啪嗒啪嗒掉落,烫得吓人。
九婴目睹了她这些日子,此时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能站在一旁,递给她张手帕。
“我想,再陪她一夜,明日再说。”宁拂衣声音沉闷。
“好。”九婴说,“我在外面。”
门打开又关上,宁拂衣小心翼翼地合衣上床,和如同睡着的苏陌并排躺下,将脸靠向她那侧,贴得近些。
枕边有个木制的小盒,宁拂衣伸手摸开,里面是整整齐齐摆放的丸药,不知苏陌何时放的。
她拿了一颗放进口中,清苦的味道顿时从舌尖涌向咽喉,苦得她泪流满面。
翌日,天更加寒冷,昨夜雪又开始下,下到子时才停,积雪压断了不少树枝,一夜嘈杂。
宁拂衣寻到了苏陌双亲的墓,并非随意埋下的土包,而是用砖石砌坟,上竖石碑,坟边被苏陌打扫得干净,不生野草。
只是如今也落满了雪,萧瑟凄清。
宁拂衣按照苏陌所言,为她换上白衣,放入棺中,又抬棺下葬,立碑刻下:“吾爱,苏陌。”
江蓠几人全来送别,虽都不行凡间丧葬之礼,却还是穿了麻衣,默默立在远处,看着宁拂衣低头烧纸的身影。
滚滚浓烟从火盆涌起,宁拂衣高挑的背影佝偻着,显得不再那么好看。
九婴都换掉了平日里穿的红色,披了身白站在雪中,叹道:“爱人死于眼前是何等凄然。”
“她却看了两次。”江蓠攥袖开口。
二人齐齐低首,一时缄默。
就在这时,白茫茫中出现了一个小点,小点越来越近,才看清是只鹦鹉,鸟儿鲜艳的羽毛在雪中更为浓郁。
鸟儿一边飞一边叫着,声音凄楚难听,九婴见状浑身一凉,急忙挥手要拦,然而鸟儿却俯身躲过她挥出的红光。
一头撞在墓碑之上,叫声戛然而止,四周顿时寂静。
这动静将宁拂衣吓了一跳,九婴则捂住红唇,拔腿便要前去,被江蓠一把拉住。
“这鸟活了这许久,已是长寿了,它愿随主而去,你也不必难过。”她拍了拍九婴的背,“走罢,让她自个儿待会儿。”
“江医仙,也不怪麒麟大人,毕竟主人同苏陌一起的这一年,这只鸟全是她来照顾,理应有了情分。”寒鸦张口解释。
九婴摇了摇头,手无意识坠下,阖目道:“罢了。我们走吧。”
几人接连离开,于是死寂一片的苍白之间,便只剩了宁拂衣一人。
她震惊地望着已经死去的鹦鹉,不忍地愣了半晌,默默将一张纸钱放入火盆,火烤得脸有些炽热,而后背又发冷。
远处传来脚踩入雪中的咯吱声,步态沉重,应是凡人,宁拂衣没有动,待对方站定墓前,才开口。
“何人。”她声音低浊。
“你是柳蝶衣罢,苏陌常提起你。”那人开口,声音清隽和煦,她往苏陌墓前放了朵花。
“戚云楼?”宁拂衣嗯了声,“她也提起过。”
“未曾想初次相见,竟是在她故去之时,人这命呐,当真奇怪。”戚云楼语气喟叹,哀伤却少。
她半蹲下来,伸手在火盆前烤了烤,沾着墨汁的骨节分明的手让宁拂衣有些恍惚。
于是她转头看去,捏着纸钱的手险些掉入火盆,女子眼疾手快握住她手腕,轻轻移开。
安抚道:“人各有命,去的人去了,活着的却还得活。”
宁拂衣则死死看着她面容,起初觉得自己定是花了眼,可等阖目之后,那张脸却还是那张脸,清朗温和,总像笑着。
她已经干涸的泪便又开始流了,流得比昨日还要肆无忌惮,几乎是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女子这才有些手足无措,她伸着手踟躇半晌,才拉过她肩膀拍拍。
“这丫头,怎么,还越安慰越哭了。”女子摇头,自然地捏起衣袖帮她拭泪,然而擦了两下才恍然发觉,手顿在半空。
愣了良久,才将手放下,看着宁拂衣出神。
“将近年关了,是寒冷了些。”女子抬眼道,声音沉稳,“不过待年关一过,便又是一年暖春。”
她声音像春日暖阳,抚人心中燥郁,宁拂衣哭声渐歇。
“我应当,不曾见过你吧。”女子也有几分疑惑,轻笑道,“近日许是思绪多了些,看谁都有几分熟络。”
“不曾。”宁拂衣带着哭过的鼻音说,她抬颈吸了口清冽的空气,勾唇微笑。
“我便说,只是眼拙。”女子也含笑,她拍了拍身后一块平整石头,屈身坐下,从行囊中摸出一壶酒,递给宁拂衣。
“喝点暖暖身子,自家酿的,不烈。”她说。
宁拂衣拔开盖子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流过喉咙,她闭了闭眼,红着眼眶笑出声。
“骗到你了。”女子冲她挑眉,随后接过酒壶往口中倒去,“此情此景,我颇想吟诗一首……”
“别吟了,最讨厌那些酸诗。”宁拂衣说着夺过酒壶又灌了几口,辣得颤了几下。
“啧,不懂赏读。”女子竟也毫不介意,在她背上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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