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拂衣知道他这是在引她进去,她伸了一只脚,然而将要接触花瓣之时又很快停下,将腿收回来,原地盘膝坐下。
这老者无缘无故在这里守着,分明是知晓了她进入冥界,想看她受花瓣割裂之苦的模样,也不知何处来的恶趣味。
上了年纪的人就爱整这些神神叨叨的劳什子,她就不上他的当,看他能如何。
果然,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已经走远了的老者身体又迈着步子走回来,方才还睁不开的眼睛如今睁得大大的,捧腹气喘。
“你……”老者指了她一会儿,将袖子高高甩落,盘着胡子重重坐下,屁股下的彼岸花躲闪不及,无声被压在了下面。
若是苏陌在这里,恐怕早就能看见这些花尖叫之貌了,宁拂衣心思忽然飘进了凡间去。
“啧啧,这眼神,凄凄楚楚。”酆都一边打量她,一边将麻花辫当佛珠盘。
宁拂衣马上将苏陌的样貌从脑中抹去,垂眸道:“前辈到底想同晚辈说什么?什么往后之事,还望前辈能代为解惑。”
酆都看着她笑笑,傲然道:“你这女娃不好说话,方才没逗得老夫开心,老夫为何要告诉你?”
宁拂衣抬眼,瞳孔印出彼岸花的猩红之色,和酆都那双承载了厚重岁月的眼睛对视。
她没有发怒,而是道:“既然前辈整日看鬼没看够,这样想看人痛苦万状的模样,那便看罢。”
说罢,她忽然起身踏入彼岸花丛,无数利刃划开皮肤的痛觉迅速将她意识占领,宁拂衣有一瞬间满脑空白,却挺立着身子,没有抽出来,也没有倒下去。
她正要将另一条腿也迈进去,然而腰间却忽然卷上一袭风,将她整个人拔出花丛,拉回田埂之上。
宁拂衣这才膝盖一软,踉跄跪地。
迎面飘来雪白的胡须,那老者嘟囔着蹲下身子,胖乎乎的身子颇为无奈:“老夫就要你求个饶,你怎么和那个丫头一样,看着娇滴滴一个姑娘,生了副铮铮铁骨呢?”
“怎么,你瞧不起姑娘?”宁拂衣疼得鼻尖冒汗,冷眼朝他看去。
“那倒没有。”老者往她腿上看了眼,见没流多少血,这才重新坐下,“罢了,既然你血也流了,那老夫也不想隐瞒。”
“世间万物皆有其道,然时间,乃万物之道的源头。天地自开辟以来,历经万万年才孕育出生命,又历经千万年,生出六界,六界混乱久了,这才有了天道。故而众生皆有变数,唯有时间如常奔流,亘古不变。”
老者正襟危坐时,那份玩世不恭的态度便隐去了,这时看着才同传说中的酆都大帝有几分相似。
“所以,你是重生了么?”宁拂衣敏锐地抓住了时间二字,试探着问。
酆都看出了她试探的心思,咧嘴笑出了声,摇头道:“你还是真是防备颇多,只问我不问我们,生怕旁人知晓你重生之事。”
“坏人众多,不得不防。”宁拂衣回答,她的身子忽然有些发抖,“那你也知晓我重生?”
“那轮回阵虽是有效,但却并不能将曾经经历过那一千年的痕迹完全抹去,难免有些遗漏,比如你我的记忆,再比如,被割掉后花朵后,永不消失的彼岸花根。”酆都看了眼花海深处。
“那些留下记忆的,或许是你这般大苦大悲后痛苦未消的,或许是执念过深,难以消除的,亦或是老夫这般,力量卓绝的。”酆都道。
这老头还不忘自夸,宁拂衣惊诧之余,模模糊糊想。
“不过留下的痕迹寥寥无几,而重生之人大多讳莫如深,所以你不知晓。但是。”
那老者的神情严肃了些。
“时间乃万物之本,所以搅乱时间者,即便所为的是救世,却也是天道之敌,要受混沌之罚,剥去一身仙力仙骨打入混沌之中,每日施以雷刑,直到百年方可放出。”
“然而即便刑满,罪却未消,往后转生必是凄苦之命,受尽人间所有苦难,生生世世都逃不脱。”
宁拂衣听得有些糊涂,却还是忍不住攥紧双手,随他言语而揪心。
“所以我母亲她……”
“不,犯下罪孽的并非你母亲。”酆都道。
“那是我?”宁拂衣蹙眉,毕竟前世布下轮回阵的是她自己。
谁料酆都摇头,喟然道:“亦不是,你也不是布阵之人。”
酆都的话句句都像是在解开谜团,但句句都让宁拂衣心头乱麻更为纷乱,她忽然有些头疼,用食指撑着太阳穴,心里忽然划过一个名字。
“褚清秋?”她忙抬起头,“可是……”
“对,正是她。”酆都说。
宁拂衣愣在原地,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未像今日这般不够用过,发明轮回阵的人是宁长风,结阵之人明明是她,而她死于褚清秋剑下,这难道不是事实真相?
怎么会变成褚清秋呢?
酆都让她自己消化了会儿,这才继续道:“此事太过复杂,牵扯之事众多,老夫也并非全部了解,只是一千年后同那丫头聊了几句,这才略知一二。”
宁拂衣拼命思索着,试图找到那些乱麻的源头:“我曾在我母亲留下的手稿中看见过她画出的轮回阵,虽大致相同,却缺了最为关键的阵眼。”
“难不成,我母亲所绘制的只是雏形,并非是最后的轮回阵,而最终绘制出完整轮回阵的人,是褚清秋?”
这话从自己口中脱口而出,宁拂衣好似立刻便明晰了,她再也坐不住,不由得站起来,腿上的疼痛早被抛在脑后。
“所以上辈子我被仙门追杀时,她销声匿迹了那么久,并不是冷眼旁观,而是因为绘制出了完整的轮回阵,被天道关于混沌,经受雷刑!”
宁拂衣有些喘不过气,她双唇微张,说不出的情绪冲撞脑海,撞得她眼眶微红。
是褚清秋将阵法放入了她的一念珠,使得她察觉,又在她死后进入地府,将她拔出困住魂魄的花海。
酆都见她呆立良久,许是想清楚了一些事,这才看着猩红色的天空道:“老夫记得见到那丫头的当日,她满身是血,徒手撕破了冥界与外界的屏障,跌跌撞撞冲到这奈何桥上,要寻一个名为宁拂衣的魂魄。”
“那时从未有活人下过地府,引来无数鬼差相逼,却都被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迫不得已才去请了闭关已久的我。”
“老夫听了她的描述后,便带她去找当时已经变成彼岸花的你。冥界乃是其他五界的往生之所,说是在六界之内,实则早已超脱了六界,所以这些已经变成彼岸花的人,即便是时间回溯百回,都绝不能再化作人身。”
“你本应是从这个世界中彻底消失的,除非有人愿意经受割骨之痛,从这数不清的花丛里找出你魂魄,将你带出地府,方能破了这规矩。”
“那日的她几乎成了血人,我从未见过那般至深的执念,她走过的花丛艳丽得骇人。即便是老夫我,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呐。”酆都眼神悠远,回忆道。
宁拂衣右脚的伤口重新疼起来,疼得她周身战栗。
“褚清秋带回去我的魂魄,随后催动阵法,使得时空回溯。”右腿越疼,宁拂衣的思绪就越清晰,语气也越发如常。
酆都颔首,道了声不错:“冥界虽与世隔绝,但我记得那时已然六界皆乱,地府之人爆满,难以轮回。无数妖魔鬼怪纵横于世,仙门凋零几乎灭绝,凡间天灾人祸泛滥不止,日子已然到了尽头。”
灭世之人。真的是她。宁拂衣脚底有些发软。
可是酆都说的这些,她为何没有一点记忆?她脑中的记忆太过于零碎而杂乱,原本她以为是时间所致。
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那丫头心系众生,不愿天下毁于一旦,亦不愿你就此消失,这才以命推动轮回阵,好让时空倒流,挽回上一世的荒谬。”
“所以,老夫也并未阻止她。”酆都道,他终于说尽了心里的话,此时松了口气,后仰着躺进花丛,甚是惬意。
“如今该说的也说了,再多的便是你们的事,老夫只管生死,不管苍生。”酆都摇晃着脚笑道,“回去吧。”
“哦对了。”酆都忽然想起什么,用指尖在海乃百川的胡子里翻找一气,抽出本皱皱巴巴,十分有年头的绢布册子,丢给宁拂衣。
宁拂衣还在恍惚之中,凭着身体记忆接住那书册,触感轻盈如云絮,上面用不知什么墨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古字。
“此书唤作神魔诀,是我当年跟着众神修道时抄下的,想来对你有用,你拿去修习罢。”他叹了口气,随后花海中便响起了阵阵鼾声。
宁拂衣将书册翻开看了看,里面全是上古的文字,极为晦涩难懂。
她正欲开口再问,头顶猩红的苍穹却忽然被撕开道裂缝,厉鬼嚎哭之声顿时充斥脑海。
随后白光一闪,她已然落在骄阳之下,脚底是连绵的积雪,远处坐落零星城镇,酒香自深巷传来,入耳是炮竹声声。
这一年终是尽了,不管一年如何过,到了年关,都要热热闹闹。
宁拂衣低头看向自己还在渗血的脚,手抬起,粉雾缓缓降下,血虽止住,但疤痕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泛红的凤目弯下,她抬头沐浴清冷的日光,享受这片刻宁静。
她忽然很期待大雪化去的来年开春,褚清秋望向她时,那张清冷傲然的脸上挂着的,会是怎样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开启第三卷 ,最终卷辣!
等会儿还有一更哈
第110章 重见
积雪再厚,却也还是要化去的,这个冬日如往常一般悄然度过,紧接着便是春回大地,沉睡的万物焕发生机。
三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像是暴风雨前的顺遂宁静,连一年的干旱都因为大雪而暂时落幕,春水潺潺,向东而去。
各处仙门也同春日似的焕发生机,忙忙碌碌为诛魔大会做准备,有些地处偏远的已经筹集弟子们上了路,去往六根华严岛。
六根华严岛处于中原地界,并不在海域中间,而是漂浮在云端之上的一处岛屿。
此地万年前曾是神迹,万年后被各仙门和世家用作交易和集会之处,就算不举办诛魔大会也是热闹的,如今诛魔大会一办,便是比往常更要热闹极多。
而因着六根华严岛的所在,岛下的相州城也成了人仙汇集之处,此地凡人居多,但每每目睹修仙之人,早已以习为常,照样做它的要塞之城。
清明刚过,雨打落了头茬的荆桃,铺在地上被往来行人车马碾压,很快便化作香泥,又被役夫清扫了去,很快石板铺就的街上就什么都不剩了。
纵使外面细雨纷纷行人断魂,而相州城内最大的酒楼“飞燕居”内却是一片春意盎然,酒楼到处都点了桃花味的熏香,古琴声从精绣的屏风后潺潺流出,弹得人昏昏欲睡。
门被推开,从门外跑进来几个躲雨的少男少女,身上皆穿着白蓝色的衣裳,腰间挂着形状相同的白玉,被杂役引着寻桌坐下。
“这天气一天一个样儿,前几日都热得烤人了,怎么清明雨一下,便又料峭起来。”一个头发梳得齐整的少年吸着鼻子道,对着地面打了个喷嚏。
一盘一个脸儿红润的少女递给他张帕子,娇声道:“叫你平日里不好好练功,如今连辟谷都不曾,自然会怕这寒气。”
“我哪有……阿嚏!”少年想吵吵不过,弯腰擤起了鼻子。
一旁一个年龄大些的少女阻止了他们吵闹,挥手要来点菜的单子点了几杯热茶,责备道:“行了,好不容易跟着师父出来一回,莫要丢了我们天玄剑宗的脸。”
那脸色红润的少女捂住嘴巴,笑着挂在年纪大的少女身上,笑道:“砚檀师姐,听闻此次诛魔大会,江湖上有名无名的修者全都来了,还有那位当年两次诛杀魔族的神尊褚清秋,是真是假?”
周砚檀忙用茶点去堵她的嘴,看看四周,责备道:“神尊的名字岂是你能说的,就连咱们师父松香长老都得唤她一声祖师奶奶。”
她推开少女,继续道:“这么大的场面,各派掌门自会到场,神尊必然不会缺席。”
“那听闻褚凌神尊面若天仙,冰清玉洁,是真是假?”少女又问。
“我又怎么知晓,我也只在三十年前的招摇大会上远远瞥了一眼,那会儿我还同你这般大呢,如何记得住。”周砚檀将热茶推向她,搪塞道,“吃你的吧。”
少女刚不死心地低头喝茶,擤罢鼻子的少年又抬起头,弯腰凑过来:“师姐师姐,我昨日听一个空明宗的小和尚道,这次诛魔大会,传说中憷畏堂的魔真的来了,可有此事?”
周砚檀手里的茶是吃不下了,索性叹息放在桌上,回答:“昨日我也听师父念了一句,应当不假。”
“可我们这诛魔大会原本不就是为了诛杀那些魔族所办么?他们胆子真有这么大,敢堂而皇之地出现?而且六派又怎么会允许?”少年拍了拍桌子。
“你小点声。”周砚檀被他们磨得没了脾气,给了他一记暴栗便道,“憷畏堂中都是妖魔这本就是流言,谁也没逮住过他们,六派没有证据,如何能随意给人定罪。”
“更何况这憷畏堂神出鬼没,光是给我们宗门递了帖子,至于从哪儿来,来不来,都不得而知。”
“诶呀你就放心吧。”喝茶的少女咽下口中茶水,斜睨少年一眼,“当日不仅有六大门派四大世家在场,还有蓬莱,蓬莱可都是半神,实力不知比那什么憷畏堂高了多少,出不了乱子的。”
“就算他们憷畏堂真的都是魔,那正好一网打尽,我还乐得看好戏呢!”
周砚檀长叹一口气:“行了,吃的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大堂看着空旷无人,而几个少年涉世未深,全然不知自己的对话全被人听了去。
那屏风后一曲终了,掌琴的女子收了古琴,朝下一个乐师点点头,随后抱起琴,沿着屏风后的楼梯走上顶层。
她娇躯摇曳,身上明蓝色的衣衫颇有异域风情,腰肢和脖颈尽数显露,乳白肌肤挂着碎银链子,衬得那身躯面团般,吹弹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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