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只有他一个人。
“君溯?”
短暂的惶惑席卷而来,被理智扼断。
现在还早,君溯不可能一整夜都在他旁边看他睡觉,肯定到隔壁休息去了。
昨夜所有人都半夜入城,又累又困,既然还早,还是别打扰任何人。
池洌重新带着衾被躺下,盯着泛灰的穹顶,脑中没有一点睡意。
昨夜被弓弦刮伤的指腹摸到异样的触感,他将手伸到眼前,发现指腹已被干净的帛带包扎好,仅仅在末端留了一个漂亮的尾结。
那一道狭小的伤痕凉丝丝的,被细致地涂上药油,还有一层淡淡的药香。
想到昨晚做的梦,以及梦中徘徊在眉眼之间,那似真似假,让他无法辨认真伪的触感,池洌忽然觉得房间的炕火烧得太足,闷得他脸颊发热,索性起床穿衣,准备出门。
他用空的酒卣从盆中取了点水,就着燎炉加热,简单洗漱了一番,披上厚氅,蹑手蹑脚地拉开门栓。
刚打开院门,就看见摇光与谢无暇正蹲坐在院子中,两人前方摆着烧炉,一人举着一把蒲扇,不知在捣鼓什么。
两人都是五感敏锐的习武者,池洌一打开门,他们两个就听到动静,同时将视线投了过来。
看到池洌,两人连忙起身。谢无暇欲盖弥彰地将蒲扇藏在身后,若无其事地与他打了个招呼:“殿下早……这么早的天,你不多睡一会儿吗?”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池洌走入庭院,从炉上的陶罐中嗅到几缕异常的味道,“你们在做什么?”
谢无暇立即将目光转向摇光。
摇光下意识调整了站姿:“回瑄王殿下,我们在熬药。”
“熬药,这么早吗?”池洌正想问是不是有人昨夜受伤了,忽然话语一顿,意识到某个可能,“莫非……是我?”
“这是将军一早拿来的,让我与谢白在早间熬好,等瑄王殿下用过早饭就可以服用。”摇光等人是君溯的直隶部将,比起摄政王这个高高在上的称谓,他们更喜欢亲近地喊他将军,“早饭在隔壁院子,应该已经备好了,我让谢白带殿下过去吧。”
果然是君溯的嘱咐。
池洌嗅着鼻尖萦绕的药香,纤长的睫毛轻轻翕动,包着帛条的指腹传来滚热的温度。
“你们将军在哪?”
“将军……”摇光又一次小幅度地换了站姿,恭敬地回答,“昨日苏尼城发生兵/变,不少大族举族投诚,将军去与他们协商归降一事……”
池洌盯着憨态可掬的摇光,慢慢敛去面上的笑。
“小白,麻烦你替我去取一份朝食。”
谢无暇隐约嗅到异常,却不敢违背池洌的嘱咐。
“是,殿下。”
等谢无暇离开院子,池洌一步步走向摇光。
到底做了多年的辅政亲王,当池洌敛去明暖亲和的笑,换上肃容沉着的神态,他周身的气场变得极为强硬,透着令人心窒的锐意。
“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将军去了哪儿?”
摇光的后背冒出少许冷汗,他不敢与池洌对视,只咬着牙,重复先前的说辞:
“回殿下,将军正与苏尼的豪族协商归降一事……”
未曾说完,便被一道冷声截断。
“他中了[抽髓],早已无力再战,你们怎么能让他独自去往前线——”
摇光惊骇地抬眸,眼中俱是满满的愕然与不敢置信。
像是不能理解池洌为什么会知道这一切。
池洌看懂了他的神色,踉跄地后退数步,后背猛地撞在檐柱上。
摇光见池洌神色骤白,眼中携着同样的惶骇与不可置信,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瑄王其实对一切一无所知,他只听到昨夜萧和风提起的[抽髓]。
刚才的那一切,不过是瑄王诈他的。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等同于默认,摇光方寸大乱:“不,瑄王,你听我说——”
“他去了前线?”
摇光解释的话语卡在咽喉。
“昨夜不仅是杀大勒王的机会,更是千载难逢的夺城良机。所以他今日一定会去。”
池洌宛若自语的描绘,将所有的一切拼凑成完整的原图。
“为什么用如此激/进的战策,这绝不是他的作风,除非——他已时日无多。”
“萧和风昨日说出剧毒的名字——[抽髓],他没有否认,而你们竟然无一人惊异。”
“你们都知道他中了名为[抽髓]的剧毒,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摇光头皮发麻地望着眼前面容苍白、却仍冷静敏捷地分析真相的瑄王,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那些关于瑄王多谋善断、聪慧通透的赞誉,并不是浮夸的溢美之词。
而瑄王此刻缓缓直起背脊,凌厉的目光令他无法逼视,仿佛所有谎言在他面前都无处遁逃。
“你们瞒了我这么久,现在,他——你们还要瞒着吗?”
第19章 深入腹地
大勒国都,封单。
一支商队排在西门外沿,正在接受戍城卫的检查。
站在货物旁,伪装成运货挑夫的摇光深感生无可恋。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这一地步。他明明被将军委以重任,帮忙打掩护,结果,不但在第一天的清晨就惨遭露馅,被瑄王殿下拔了个底朝天,还没能抗过气场的威逼与言语的引诱,将一切老老实实地招了。
这还不算最惨的,更惨的是,行动力顶级的瑄王立即执行了深入敌营的计划,与王府属臣扮成商队,试图混入大勒的国都。
摇光百般劝说,都不能打消瑄王的计划,只得“打不过就加入”,厚着脸皮硬是跟了过来。
然而,他的人是来了,灵魂却早已飘到墓地,悲催地为自己挑选适合入葬的风水宝地——
不但没能完成摄政王布置的任务,还让瑄王进入如此危险的地方,他摇光这回绝对完了,一定会死得透透的。
摇光在心中为自己奏响哀乐,送葬的喇叭吹得格外凄凉。
他既害怕瑄王的身份被戍城卫发现,遇上生死危险,又希望戍城卫不要傻乎乎地被他们蒙骗,同意让他们进城。
摇光的祈祷没有成功。
也不知道瑄王是怎么安排的,竟然通过了戍城卫的严格审查,还让戍城卫对他们颇为客气。
摇光看得咋舌,他从没想过瑄王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又想起瑄王成功避开大勒国君和废帝池熔的暗算,从堪称铜墙铁壁的大勒皇城毫发无伤地逃出来,摇光更是觉得瑄王池洌比他表现出的还要不简单。朝中那些听似奉承的赞誉,竟是低估了。
等进入城中,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摇光小心地确认周围无人,这才压低声音,底气不足地询问池洌。
“瑄王殿下……莫非早就有此打算?”
无论是戍城卫的反应,还是这一路的畅通程度,都能看出池洌在封单城埋下了一条很深很长的线,线底下藏着的势力与能量,绝对不可小觑。
这也是最让摇光惊异的地方。
封单城可是大勒的国都啊,大勒的命脉所在,要埋下这么一条属于自己的暗线,谈何容易?
就算池洌从七年前执掌权柄的时候就开始经营,要做到这样的程度也是极难的一件事。哪怕是让朱玉行那个老狐狸来做,也不一定能做到。
池洌没有回答摇光,只示意他稍安勿躁,就当着他的面打开房中的暗格,查阅情报。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大勒国都。事实上,若不是之前因为担心君溯,回了一趟大齐,他此刻应该在封单城找到更多的秘辛……说不定还能查到[抽髓]这个毒的线报。
一想到摇光说,[抽髓]这个毒是上任皇帝,他那位庶兄池济给君溯下的,池洌就无法按捺燎原的怒火,几乎要将手中的纸片碾碎。
正如萧和风所言,[抽髓]是他们一族的密毒,就算在大勒也极为罕见,只在宫廷阴私中出现过一两回——既然这样,池济又是怎么得到的?
显然,池熔并不是第一个与敌国勾结的皇帝,池济才是。
这对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为了稳固皇位,无所不用其极。
池洌看完情报,按了按隐隐发疼的太阳穴。
他送给郦淀那个玄学大师的信,就算再快,一来一回也至少得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何况还不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既然这毒来自大勒皇城,那么,他就到大勒皇城寻找解毒之法。
正好,他之前还在这里发现了另一个秘密。如果能成功地为君溯解毒,在事成之后,他还能顺便查一下这个秘密,寻求二十年前几乎招致亡国的……那场宫变的真相。
“瑄王殿下,”摇光一个人默立许久,实在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再次鼓起勇气发问,“能问一下……您接下来的打算吗?”
他们现在可是在敌国大本营,就算有人接应,一个不慎也会全军覆没。摇光只希望瑄王做事足够小心谨慎,暗中调查解药就好,千万别做什么危险的事。
这一回,池洌终于替他解了惑。
“你放心,不是什么刺杀萧太后的计划。”
摇光刚把心放下一点点,就被池洌的下一句话吓得两眼发黑。
“只是想请刚登上王位的新任大勒王和萧和风大人一起过来喝茶罢了。”
摇光几乎要汪的一声哭出来:“殿下……你不会来真的吧?”
望着池洌平和沉稳的侧脸,摇光差点没给他来个三跪九叩。
将军,快点看一看密报,早点把瑄王殿下接回去吧。再这么下去,他怀疑自己连今晚都撑不下去。
不是因为惭愧谢罪而死,而是直接被瑄王给刺激得心梗而死了。
边关,长乾谷。
大齐军队刚获得一次大捷,在山中休整。
主帐收到两封加密的急报,送至主帅摄政王的手中。
先锋副将——破虏将军开阳,带领千人突袭敌方后腰,成功截断敌方粮草,回到主营,抱着厚实的兜鍪,向主将汇报粮草辎重名目。
汇报结束后,开阳没有立即离开,君溯也没有避开他的打算,当着他的面打开军/情处送来的两封羽檄,对着其中一封详细阅读。
开阳认真观察君溯的神色,清楚地看到——
那张英气昂然、严正清冷的脸上,不自觉蔓开一丝笑意,快得宛如炉火上绽开的霜花,转瞬即逝。
短暂而纯粹,剔透而澄澈,将眉宇间的浅淡愁绪全部拂散。
开阳已经许久不曾见到摄政王露出这样的笑了。当初他奉命夺回瑄王的“遗骸”,自是深受信任,对摄政王与瑄王的关系知晓得一清二楚。
在误以为瑄王惨死的那段时间里,他亲眼见到摄政王是如何心如寒灰、魂劳梦断,全凭镇守大齐与为瑄王复仇的念头,勉强遏抑了所有深恸,一步步扶灵回京。
好在瑄王并没有真的死去,一切都是虚惊一场。
如今摄政王露出这样的表情,想来这封信一定与瑄王有关。
迎着初升的旭日,在战役小捷的轻快氛围中,开阳故意起哄。
“将军,是谁寄来的信,让你看得这么开心?是摇光吗,还是——让将军心心念念的瑄王殿下?”
“是倚清。他送来三条奇策,可以助我们尽快拿下凉州三城。”
君溯的神色与语气都与往常无异,可不知道为什么,开阳看着现在的他,总想到自家父亲逢年过节在族人面前夸赞儿子的模样——佯装淡定,实则隐隐自得;看似谦虚低调,实则满脸都写着“我家xx就是这么牛x”。
开阳恶寒地摇了摇头,甩开奇怪的联想。
“那真是太好了,有瑄王殿下的帮助,我们也能早些平定边关,班师回朝。”
第一封信查阅完毕,被珍而重之地放入金玉绘貔貅的信纸漆盒中。
第二封羽檄被掀开漆印,展开里头的信纸,君溯只粗略读了两行,唇角眉梢的笑意便倏然凝固。
他的指节甚至握不住信纸,信纸险些离手飘落,又被他狠狠地攒紧。
开阳察觉到帐内骤然压抑的气息,无声地吞了吞口水,小心询问。
“将军,你还好吧?”
“……”薄而脆的信纸在猛然收紧的拳间揉成不像样的一团,君溯吐息敛眸,经过数个呼吸的调整,才掩去眼中强烈而翻沸的火光,沉声下令,“继续休整,兵符交给副总兵,由建威将军督军。”
这般托付军/事的言语,让开阳惊愕地睁大眼。
“将军,你这是要?”
君溯缄默地系好战帛,提起墙边的银/枪。
“备马。”
“是。”
君溯将那张信纸放入怀中。无人可知的角落,被揉出无数皱痕的信纸上赫然写着几个潦草的黑字。
“瑄王……已知晓真相……执意前往大勒国都……以身犯险……”
在抵达封单城的第三日,池洌带着星纪出门,前往城北的一处金银阁。
摇光怕池洌去做危险的事,怎么也不放心,非要一起跟随。池洌可有可无地同意了。摇光不仅是君溯极为信重的属官,少时与他亦有几分交集,池洌将他视为助力,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他隔绝在外的打算。
来到金银阁,掌柜的正在隔榄后算账,两个店中伙计上前接待,被池洌摆手挥退。
池洌径直走到掌柜身前。
掌柜抽空抬眼一扫:
“若客官对店中物什不满意,可上二楼。”
“二楼是甚么好去处,你们店就没有更宽敞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掌柜终于放下手中的笔,认真地端详眼前几人,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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