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临:“那你的腿该不会?”
扶木拽起裤腿,露出相同两抹木色,“也是。”
星临内心越发疑惑,按云灼所说,凡是偃人都会神智有损,婆婆的那副模样才是偃人的正常状态,他便问道:“偃人都神智有损,你好像还没到那个程度?”
这句话听起来奇怪,扶木一只眼警惕地瞪星临,“这句话为什么是个问句?!”
第35章 薄膜
“我不是那个意思,”星临从容地轻摁耳侧,“你小点声,夜深人静的。所以为什么偃人都傻,独独你不傻?”
扶木看起来有些低落,“偃人神智有损,是因为烈虹疫病损伤了他们的脑部,所以就算后来以义肢健全身体,神智损伤也是不可逆转的。”
“而我能操控木傀儡,是扛过烈虹,获取了特异能力的那类人。”他的声音也跟着低了,“烈虹并没有对我的躯体和神智造成任何损伤。”
星临听懂了扶木的意思。
烈虹并没有对我的躯体造成任何损伤。
扶木没有宣之于口的潜台词,他的重伤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星临敛起所有玩笑意味,看着扶木将那颗湛蓝义眼熟练地装回眼眶,“是在烈虹疫病爆发之前?”
“之前。”
初闻世人口中相传的日沉阁偃师,是神乎其神的偃术天才,后来加入日沉阁近看,才发现是个喜欢一惊一乍的大嗓门,而在残沙城的这一个月夜,星临又从扶木身上寻到那些触目惊心的过往痕迹。
扶木在疫病侵袭大地之前,便已经四肢俱断、失去右眼,一具血肉之躯被摧残到失去完整性,以至于在烈虹这样的灾祸之后,他被划分成依靠义肢才能继续苟活的劣等偃人,靠偃师特有的衣物遮掩自身残缺,而那漂亮得过分的义眼却时常显示出他的不同寻常。
扶木敛着眉目,将衣袖整理好,对于过往,他不多说一个字。
“残沙城若是抓住栖鸿人,必然会施以血鹰刑,”星临脑内罕见地乱,“你身为栖鸿人,对此早已心知肚明,那你为什么非要跟过来?那纸残页就这么重要?”
“重要。”扶木道,“当然重要。现在偃人使用的义肢,需要用蓝茄花汁在关节处做润滑,是义肢制造中不可或缺的一道工序。但蓝茄花中含有微量毒素,会缓慢侵入体内,我活不久,婆婆也活不久,那些不被当成人来看的偃人,死得更快。”
“可是那图纸上的零件,”扶木突然抬起头来,一把握住星临的肩头,“是可以不使用蓝茄花汁的。”
大漠的夜,月光慷慨,很难说这一刻星临在扶木眼中看到的光亮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只觉得这个人类的思绪好像已经不在这方院落,而是在飞去了将来,人类的想象力何其强大,只一张残缺的图纸,扶木就已经开始不停搭建一个美好而具象的以后,在那里,没有四肢残损的苟且偷生,没有为求完整的慢性自杀,尊严与生命可以并存。只要完整的图纸。
谈起这些扶木便手舞足蹈、喋喋不休,星临试图抛却现实中的所有阻碍因素,跟上扶木幻想的思路,但扶木说了很多,他看月还是月,听着幻想,深觉那只是幻想。
“你是不是不信我?”
星临其实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可扶木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对方的质疑,他的脸一下垮了下来,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我也不是完全不切实际的,”扶木道,“等到补全残页,制出零件,我先在自己身上试验过后,保证它的安全性,大家说不定就会认可这全新的零件,当然前提是要先补全残页。”
说到这里,扶木看向倚靠着石凳昏迷的危正卿,“只要从他嘴里问出残页的来处。”
“鹿渊书院。”星临道,“他已经说了。”
扶木一愣,表情变得些许复杂起来,“……怪不得。”
星临道:"什么意思?"
扶木道:"到了你便明白了,我们很快就启程。"
星临看了眼地上的危正卿,"那他怎么处理?"
扶木心思已经飘了,"叶公子会帮忙的。"
星临想了想,道:"叶公子真是神通广大。"
寻沧旧都处理麻烦是叶述安,云灼与叶述安在收容司一见,唐元白尸体自此不知所踪,此时他们身处远在千里之外的残沙城,把身份高贵的残沙亲族绑了盘问,后续事宜仍可放心交予叶述安,一位收容司司主,究竟可以手眼通天到什么地步?
扶木点点头,"自然神通广大啊,他可是砾城二城主。"
砾城。天冬口中的四大势力有三,原来一直就在身边。失去刺青而无法佐证身份的扶木,只字不提自己在栖鸿山庄的过往,声名狼藉的日沉阁主云灼,家乡是恶名更甚的云归谷,就连温和待人的叶公子背后靠着的,也是一整个砾城势力。
不同于栖鸿山庄与残沙城世代为仇,云归谷与砾城,是世交。
星临看向庭院内的正屋,一扇窗被透出来的模糊烛光氤氲着,云灼与叶述安正在里面。
“危恒认出你了?”
叶述安放下剪烛的剪刀,烛光映出他面色凝重,“这也不能太怪扶木,要他眼睁睁看着族人被施以酷刑,也太为难他了,不过你以后确实难做,云归又不知道要被怎么编排。”
云灼垂着眼,神色看不出喜怒,“无所谓,没人在乎。”
叶述安看着云灼,"有人在乎。"
剪刀被随手放在桌上,云灼手指随意敲了几下那冰冷的金属,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平淡,"述安,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们不要管。"
云灼总是执着于在云归谷的事情上与他们划清界限,叶述安对他这种态度十分担忧,可面对挚友,叶述安总是无可奈何。
叶述安叹了一口气,"你已经很久没有回砾城了。兄长念叨你念叨了很多次,你就顺遂他的心意,今年回去和我们一起守岁,就像小时候那样,或者,蓝茄花宴你赴宴一次,行吗?"
"不去。"
"为何?”
云灼站起身来,“我们片刻后便启程,残沙城不便多留。”
“这么匆忙?”叶述安很是诧异,有些情急,“天都没亮。你刚进城就直接去了明鬼宴,接连几日都没能休息。那我不说那些了,危正卿也交由我来处理,没人会发现你们在这里,你休息好了再启程。”
云灼向着门走去,“不必担心。”
叶述安:“阿灼!”
云灼一句话没有让叶述安的担忧消减半分。
五年过去,虽然云灼的体质已与他十六岁之前大不相同,可叶述安总忘不了那些病榻之上的汗水与痛苦,偶尔他会在恍惚之间,看到那张脸上重现少年时苍白的倔强。当然,现在的更多时刻,他是不知悲喜的沉默。
云灼的手已经触及到门框,叶述安在他身后开口,被打败了的妥协口吻。
"那你千万小心。"
云灼停下脚步。
“他不是寻常人,却很会装作寻常人,”叶述安道,“这种人,很难得知他的真面目,你此番与他同行,务必小心。”
叶述安没有点明,两人却都心中了然他口中的人是谁。
屋内只点了一盏孱弱的烛灯,云灼半回过头,烛光他的侧脸上摇曳出不规则的幽微阴影。
"我知道了。"
云灼推开门,踏进满院月光中去。
扶木与星临在院内等他,地上一滩昏迷不醒的危正卿。
扶木看见云灼走来,像是被钉在原地,心中修改无数次的腹稿,字句都黏在喉咙里。
“少主……”
云灼看着扶木。
星临站在一旁,在那些欲言又止里,站成了旁观的局外人。
月光里,扶木与云灼的面孔都光影深刻。
云灼不问扶木在明鬼宴上的莽撞,扶木不提及恶名之下的云归谷,他们背后都是星临不知晓的过去,他们之间涌动的也是星临读不懂的情绪。
"对不起。"扶木蔫蔫。
云灼摇头,上一只手撸了一把扶木乱翘的头毛,报复性地揉得更乱。
“走吧,我们去鹿渊。”
扶木看到云灼笑了,他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恩!"
星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他省电待机一样杵在原地,任由自己放空。
第36章 山石
鹿渊之所以叫鹿渊,是因为这里有一道深深峡谷,谷内流水淙淙,草木茂盛,上山打猎时,鹿是最容易猎到的,原因无他,就是多。
鹿渊远去十里处,坐落着一处宁和的村镇,名为鹿渊镇。
残沙城势力边界广阔,自中心城池到边陲地带,快马加鞭也至少得七天功夫。而鹿渊镇处于残沙与栖鸿的交界处,要是赶着雨天出了南边镇口,不小心滑一跤都能滑进栖鸿山庄的地界。
地处偏僻,毗邻杂碎,没人爱来,镇中人常年不流动,镇口驿站几乎形同虚设,也就商人经过时能有些用处。
驿站旁边的客栈倒是热闹得很,可惜来吃酒做乐的也都是鹿渊本地人。
太阳将落山,麻雀在客栈的屋檐上叽叽喳喳,有人在栈内刚刚点起的烛火里喧哗。
“听说了吗?日沉阁大闹明鬼宴,只凭一个人!还全身而退!”
另一人将酒碗搁下,“一个?哪能那么玄乎!当时咱们城主也在场!哪能跑得那么容易?我听说啊,日沉阁可是用一大批木傀儡才勉强逃走的呢,那叫一个狼狈!”
“那还不是被日沉阁跑了!”
酒水下肚,吆吆喝喝着,风将酒香气送出很远,浅淡地飘散至镇外。
镇外不远的树林中。
一辆牛车由远及近而来,车板上坐着个黑衣人,手中随意地扯着缰绳。
昨晚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林中道路泥泞,蓄着雨水的泥坑大大小小遍地可见。车轮在泥坑中驰过,狠狠颠簸了一下,溅起无数泥点,滑腻腻地糊上轮轴。
黑衣人不甚在意,手中缰绳扯得依然散漫。
后面板车上,有人被颠醒了,皱着眉头坐起身来,异色双瞳微微眯着,尚在迷迷糊糊。
“这天都快黑了……”扶木看了眼天色,又看向黑色背影,“你赶了一天一夜了,歇会儿吧,换我来。”
“不用,马上就到了。”星临头也不回。
扶木在板车上来了段震颤的膝行,终于爬到前段与星临并肩坐。
此时,一阵微风迎面吹拂而来,携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酒香。
“好像确实不远了,”扶木摸摸肚子,“我都快要饿死了。你都不累的吗?这都第五天了,你看少主都累了,你怎么还这么精神。”
“我累啊,”星临回头飞快地扫一眼身后,“累死了。”
两人背后的板车上,铺着很厚的一层稻草,入目皆是杂乱的枯黄,其中,云灼神情平静地阖着双目,呼吸绵长。他仍是一袭白衣,卧在铺满稻草的板车上,如同一片明月清辉大方地惠泽了这块凡间硬木板。
他们日夜兼程飞快赶路,一路上马车换马,三匹好马又在上一个村的老大爷那里换成牛车,星临觉得这买卖亏本得很,但见云灼和扶木根本不在乎,他也就没多说什么。这少说得七天的路程被他们缩短至五天,但代价便是疲惫伴着睡意不停地侵袭着人类大脑,扶木与云灼时常困倦,星临也得时不时装出一副困得要死的模样,然后在板车上佯装入眠,实则待机无聊半天。
好在此刻透过林叶缝隙,已经能隐隐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小镇。
扶木欣喜握拳,诉说自己的雄心壮志,“等一会儿到了,我先大吃一顿,然后立刻去睡觉!”
星临眼也不眨,随口敷衍,“好耶好耶。”
突然,“咯噔”一声,板车又一下剧烈颠簸,车轮又不知压过了哪颗山石。
扶木的身体跟着板车猛地摇晃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看着一旁地上的黄土泥潭惊魂不定,“慢一点慢一点,我差点一头栽进泥里!”
他话还没说完,一连串剧烈的颠簸倏地袭来,车轮被嶙峋的山石连续撞击。
板车起伏得过于厉害,星临不得不立刻收紧手中的缰绳。
他收得太急太猛,本就不稳的板车毫无预兆地停下时,右侧车轮又被一块作恶多端的石头高高翘起——
——刹那间,板车颠簸着右侧腾空,近乎马上要侧翻,车轮甩出的泥点落在星临的衣摆上。
他面无表情地手忙脚乱,在扶木的惊呼中费了好大力气才堪堪稳住牛车。
身后右侧车轮刚刚安然落地,星临还没呼出一口气,下一秒,他就听见“噗通”一声。
这一声比落水声含蓄,比落地声清脆,像是有一颗水灵的大白菜,被狠狠掼进泥地里。
星临扯动缰绳的手僵住,他一寸一寸、缓慢地转过头,和扶木来了场沉默持久的对视。
半晌,他掠过扶木似是而非的鄙视眼神,看向背后。
车板上的稻草只剩一半,上面空空如也。
距板车不远处的泥坑里,清辉明月浸在其中,云灼坐起身来,下颚上有泥浆滴落,白衣更是惨不忍睹,脸上的神情像是要杀十个人才能尽兴。
星临一边尽力压着不由自主上扬的嘴角,一边不合时宜地想到花生酱蘸料的色泽,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这种调味品,他还没尝过味道,没有就太可惜了。
他余光扫到扶木憋到面有菜色,一时半会也开不了口,他只得硬着头皮干笑两声,“看来公子是真的累了,醒得不太及时。”
云灼向着星临,远远地伸出手。
星临心领神会,立刻翻身下车,心里默念别生气别生气。
旁边扶木也跟着动作,两条狗腿子很快就跑到泥潭边。
星临伸手,握上那只落入凡间尘泥土的手,云灼回握住他,十指滑腻相触,他刚要用力将云灼拉起来,就捕捉到云灼眼角阴影处的那丝戾气,不详预感瞬间窜上他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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