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灼,述安,怎么又跑到我这里来了?”
云信然眉头舒展开来,冷峻挂的长相此刻显得平易近人。
云灼很好地继承了他爹的表层气质,冷着脸说自己想学武。
“怎么又提这个?不是说过了吗?等你病好了我就教你。”云信然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询问叶述安这又什么回事。
叶述安的不知所措去而复返,用闪避的视线代替了口头上的支支吾吾。
“父亲,你不必这般糊弄我,我清楚这病是好不了了!”云灼不吃那一套,“不如现在就学吧,不然等我死了也还是个任人推搡的废物。”
云信然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云灼闷声道:“没什么,我就是想。如果有朝一日外出闯荡,能像父亲一样,接几个委托赚点银钱,也不至于太落魄。”
云信然单膝落地,平视云灼,拍拍他的茸茸脑袋,“你小子,想什么呢!那是刀尖上混口饭吃的活计,只要云归谷在一天,阿灼这辈子都不会落到那份儿上,你就放心吧。”
“我不管,我要学。”云灼依旧坚持。
云灼作为自小病重反复的云归小公子,父母兄弟谷内人一直对他的看顾加倍。这份多加倾注的关心,是束缚也是特权。作为父亲,云信然便常常充当无原则顺遂心意的先锋。
好在看云灼学武是件赏心悦目也开心的事,空隙里仍穿插着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叶述安在那株天南星旁坐得津津有味,快乐一直延长到当天日头西斜。
当然,云灼把山下村子里的孩子挨个捶进了泥潭,又已经是来年春天的事了。久而久之,大家就都有所耳闻,这谷主的小公子,身子很弱,长得挺好,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回首那个盛夏,云灼将父亲教授的武功学得又快又好,举一反三着将力量缺陷全部规避,招数技巧尽数吸收而游刃有余。
一年年过去,天南星叶片枯黄再暗绿,黄红色浆果坠地被收起,剑光次次在残阳之中挑落红樱。
云灼身形抽条成颀长少年时,叶述安更加不否认挚友的天赋聪颖,能多少能让云灼维持些许自尊的,就是他聪明。可偏偏天赋才智与身份赋予的傲气,一身病骨根本撑不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倒是与那秀美面容愈发相得益彰。这就使那些夸赞他长相的言语显得更加刺耳起来。
年少时的云灼,越病弱越生气,越被夸好看,越脸色难看。
他自小对爱意与恶意极为敏锐,谁是假关心真讥笑都一眼看得出, 再加上他又本身天生易怒,叶述安便见证了云灼自小到大的生气实录。
九岁的一次路过,被同族小孩说长得像女孩子,午餐气得吃了三碗白米饭。午睡时胃痛不已,后不了了之。
十一岁时一次商议,云归与砾城两势力的小辈结伴出行游玩,恰逢冬至,云灼病发,只得呆在山顶霜晶洞中养病,边咳边连声念叨“气死我了我也想去”。病情转好时已草长莺飞,后不了了之。
十三岁的一次拜访,残沙城城主笑着恭维谷主小儿子“面如冠玉、貌若好女,聪颖异常,来日必成人杰。”回到房间之后,云灼倚着椅背仰着面,面无表情只发出一声“气。”伸手不打笑脸人,后不了了之。
后来渐渐长大,云灼便绝口不提“气”字,可一双眼睛还是常常冒火。
再后来,他功力愈发深厚,一双眼睛也窥不见他内里的怒意。
云灼逐渐变得沉静,那些外露的情绪也被他一丝一缕敛进躯壳中,也不再偷跑出谷外,孩童的好奇全部消散,任性的反骨尽数收拢,一切出格都随骨骼抽条而飞速褪去。
那时叶述安太年少,还不明白这些悄然变化的缘由是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是因为随年龄增长而不断加重的病情。云灼甚至被禁止动气,因为太过激烈的情绪波动,会让那本就如履薄冰一条命更孱弱。
时间抽空那具躯体里的生命活气,叶述安眼看着他逐渐枯萎下去。
四季循环往复过去,云灼差点没熬过十五岁那年寒冬。
“咳咳咳咳!”
叶述安站在霜白晶石镂出的床榻边,手落在腰侧剑柄上寻求一时的心安。
他看着榻上好友烧得人事不省,冷汗打湿额前碎发还在剧烈猛咳,云谷主手握一樽长流银匜,捏住云灼汗涔涔的下巴,用又长又尖的喙,撬开云灼紧紧咬合的上下牙。
叶述安见过长流银匜,那是专门对危重病人施行急救时,用来强行灌药的。
涩苦药汤顺着生冷的喙流入好友的口腔,在场人们刚刚放下半颗心,又在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里,药汤掺着鲜血一阵无端反涌。呕吐声堪称撕心裂肺。回荡在霜白晶石搭成的续命洞穴里,撕扯着在场人的心。
那混杂的液体冲出口腔,涩苦与腥甜尽数落在自己的胸前。
叶述安不忍地闭上眼睛。
半晌才平复,胸口剧烈起伏中,云灼微微睁开疲惫的眼,在那一刻,叶述安几乎从那双眼中读出病入膏肓的求死意志。
狼狈不堪,孱弱不已,那些夏日里用天赋才智凝聚起的傲气,溃散在寒冬的病榻里。
云谷主急到眼圈泛红,将云灼半搂在怀里,直至宽大衣摆被手臂收紧,布料贴近显出身形,叶述安才惊觉云灼已经在病榻上熬得只剩一把骨头。
别人能做草长莺飞里意气风发的少年,但云灼不能。这事生来便注定,在病榻辗转中看见每日破晓时的天边残光已是万幸,他还能奢求什么。
云谷主的声音在颤,“阿灼,阿灼,你要坚持住,你忘了吗?娘跟你说过的,只要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霜晶花会结果,”她哽咽不止,却扶住云灼的面颊与他坚定对视,“那时候你就得救了。答应娘,我们约定好的,你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好吗?”
云灼看着母亲,看她彻夜未眠,云鬓散落,眸中泪光闪动。半晌,他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腥到想死的血,点点头。
父母拥住他,兄弟在两侧,好友担忧,亲人围绕,云灼在一道道担忧而期盼的目光里,抓住母亲手中的长流银匜,汗湿颤抖的手指打开银盖,仰头将其中药汤饮尽。
那年寒冬过去,又是一年万物复苏的春,叶述安再去到云归谷,他穿过漫山遍野的霜白花田,见到了在院中练剑的好友。
这时的云灼还差三个月就要满十六岁,学会收敛怒意,举止沉静有礼,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模样,只是剑光有时还是会映亮他略显苍白的面色。
叶述安见他是病情大好的模样,由衷地笑着走过去。
“母亲说我可以出谷了。”云灼停下手中剑,对叶述安说道。
叶述安闻言诧异,“……怎么突然松了口?”
云灼利落地收剑入鞘,面色平静,“大概是因为这病熬不过第十六个冬季。”
罹患重病之人,莫名地会对自己的命运未卜先知。
若那霜晶花今年冬季仍未结果,顽疾便夺取云灼性命,赶在那之前,至少得出谷看看世间究竟是何种模样,他也不枉来这人世间走过一遭。
作者有话说:
云灼的真实过往:泥里滚大的暴躁老哥。
第60章 群岛
霜晶花的果实,是一种神秘珍稀的药物,也是云归谷的秘密。
谷中霜晶花遍地,只有生长于水透玉环绕之山巅的那株古老霜晶花能结果。
也许是上天对云灼的眷顾,让这世间还存在一丝侥幸可能——与那些神仙鬼怪话本中所描绘的灵丹妙药一般,霜晶花的果实可疗愈所有顽疾怪症,还他一具与常人无异的健康躯体。
这扼住他一口气的花,十几年结一果,至于这个“十几”年中“几”究竟是多少,无人知晓其规律,云灼挣扎求生近十六载,就是在等果实结成的时机。
说来好笑,云归谷为天下医术造诣巅峰之地,擅治疑难杂症世间皆知,现任谷主云寄凡更是将悬壶济世的族训做到了极致。这般盛誉与造诣之下,自家儿子的命却无力挽救,十几年日以继夜的研制与探询,追不上云灼生命消逝的速度,最后竟也只得寄托在那株不知何时能结果的白花上。
第十五年寒冬的病情恶化,使得谷主云寄凡终于明白,霜晶花结果与药物反呛致死,不知哪个会率先降临到云灼头上。
于是,云灼终于得以在谷口整装待发。
少年身着霜白色的轻袍箭袖立在谷口,肩上背了个玄色包裹,与谷中众人告别。
“你要看顾好阿灼,最好别带他去残沙城那种天气无常的地方,记着入秋前一定得回来。”云寄凡将云信然拉到一旁来回叮嘱。
云信然一脸无奈,“这都几遍了,我已经记下了,放心。”
大家都当云灼是纸扎的,尤其云回,他的话语比母亲的关切还要来得絮叨,云灼被他拉着嘱咐到耳朵要起了茧子,面无表情地就想伸出手去捂那喋喋不休一张嘴。
“汪汪汪!”
一阵犬吠声从脚边传来。
云灼低头,见一只毛色浅黄的短毛狗咬住了他的衣角。
那是在他十岁生辰时,云寄凡知他自己一人呆着孤单无聊,便寻了个蹩脚理由送了他两个“毛团”,一只短毛狗和一只纯黑猫。可惜并没有起到作用,因为云灼实在不喜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于是一狗一猫在谷中野蛮生长了五年多,倒也还记得对这不称职主人表达一下惜别之情。
云灼视线落在湿漉漉的狗鼻子上,此时竟也觉得这毛绒东西顺眼起来。
他摸摸狗头,“再见,”道别说了一半,发现自己从没给它取过名字,最后只硬邦邦一个字,“狗。”
短毛黄狗不在意,尾巴摇得欢快扫地。
云灼的出谷恰好卡在一个绝妙的时间。
还有一个月,砾城一年一度的蓝茄花宴将在暮水群岛举行,届时各大势力都会赶赴到岛上参加宴席。此次云信然代表云归谷出席,提前一个月出谷,带小儿子游历山水之后,最后终点便是去那暮水群岛。待到两人参加完宴席后再回谷,时间便是恰逢入秋。
云灼与父亲一同离开谷口,转身与众人一挥手,“母亲,二哥,我走了。”
“尽早回来!”云回喊道。
“小公子再见!”谷内人一齐喊,涌动的告别声纷纷涌来,“小公子早点回来!”
云灼转过身,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出云归谷。
那时正值阳光灿烂,透亮的光洒在云灼的肩头,映亮他身后远远挥手告别的众人,霜晶花绽满山谷,在风中齐齐摇曳。
云信然和云灼出谷后,首先去的便是那天气无常的残沙城,黄沙漫天吹过面后,辗转南下,转遍正值盛世繁华的寻沧都城,步履不停地将栖鸿山庄的落雪红梅看过,去世交的砾城望见商旅匆匆往来后,乘船渡过近海,到达暮水群岛的主岛时,岛上红枫已然落了满地。
砾城的蓝茄花宴,正是以其独有的蓝茄花命名,各势力的亲系与代表齐聚于此,年年在美酒笑语中度过这一天,云归谷那位神秘的小公子,也终于在这一年露了面。
潮水般恭维与夸赞涌来,伴着无数探询的目光,云灼处在言语的中心,泰然自若。
叶述安那时落座在自家兄长身旁,遥遥望见那宴席中的瞩目人物。
云灼似有所觉,转过头对他一笑。
叶述安愣住,那一笑里,周而复始的病情造成的隐隐委顿全然不见,对已知命运即将到达尽头的豁然,充盈了他的挚友。
暮水群岛的红枫已落,第十六年冬天不远。
很难说在一个十五岁少年身上,体会到大限将至的感觉是一种怎样的怪异感受。但若是一切都停留在那一刻,云灼走向既定的命运而年少病逝,那悲哀的无力感必然会在叶述安心中烙下阴影。
可命运并没有将阴影的烙铁落在他的心间。因为云灼没死。
竟也不是那期盼已久的霜晶花果在最后关头送入他口。
而是烈虹。
就是在那场蓝茄花宴上。一场剧烈的地动突如其来,摇天撼地,六角凉亭倒塌,瓦砾毫不留情地砸下,房梁折断,落在叶述安的脚边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他的兄长带他逃离到屋外空地,他们跃在空中时,天地间仿若只剩耳畔嗡鸣声。
他看见云灼在簌簌而落的金石瓦砾里一袭白衣,怀中揣着一只花色斑驳的野猫,从高台上纵身一跃,落至安全空地。
他身后,在岛上屹立百年的会客殿堂轰然倒塌,碎石瓦砾四飞弹起,卷着血一样的红枫,一同射进残阳余晖里——
——这天地自那一刻开始,便翻覆了。
一场地动之后,房屋尽数坍塌,地表皲裂几道触目惊心的深沟,引发海浪咆哮汹涌,淹没所有泊岸船只,一块陆地茫茫海水环绕,没有人出得去。
所幸砾城为举办这场宴席,岛上酒水吃食充足,在场众人皆为各大势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面对这等灾祸也能在短时间内冷静应对。
于是便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两日。
第三日,没等来支援而来的接应船只,却等来了所有人的第一次反胃呕吐。
怪异病痛来势汹汹,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晚就出现了第一个死在滩上的人。
那具尸体的模样,纵使五年过去,叶述安仍觉历历在目。
大小不一的水泡拥挤在皮肤上,鼓起的脓包将人皮撑得接近透明。大家发现的时候,那人还有半口气在,噩梦开始的时候,那人还活着,水泡破开,他像是被灼烫般遍体通红,那种惊人的红一直蔓延到了眼珠。紧接着,肿胀,腐烂,变色,死亡的肆虐一气呵成。
那人的指尖一直在抽搐,他活着腐败,由里至外,从痛苦挣扎的红到嫣紫,腐烂着转为怵目惊心的乌黑颜色。
最后整个人像是燃尽了,一具死白的灰烬,宣布一条人命已然凋败。
世人后来将这怪异疫病称为“烈虹”,叶述安觉得也并不夸张,毕竟一个寻常人的死亡过程,很难这样精彩纷呈。
他之所以记得对这些症结记得清晰,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云灼的父亲死去时,也是这般样貌。
那时候烈虹还没有名字,但它的急速蔓延,岛上无一人幸免。
那个往日岁月里神采飞扬的传奇侠客,死去时只来得及擦去云灼唇边的一口黑血。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与通俗易懂的人生道理随着躯体的冷却而沉寂,幼时的回忆与向往仿佛也陷落在那座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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