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模糊的记忆里,仿佛时时刻刻都蒙着如血的光辉。
每个人都在呕吐,每个人身上都沾血。在断壁残垣的角落里,歇斯底里的崩溃与低声啜泣齐奏,平日里礼节周到的人在悄悄腐烂,死亡像潮水一般残酷地冲刷整座岛屿。
汹涌的潮水退去,露出遍布的猎奇死状,留下几个仍自站立、面色颓唐的幸存之人。
他们身上的烈虹症状肆虐到一半却突然中止,莫名其妙捡回一条命,被上天眷顾着,被钻心的疼痛扒开眼皮,逼他们活着目睹一地至亲的尸体横陈。
残阳如血。
叶述安与云灼从未觉得这四个字原来这么贴切。
离岛的船只上,没有人说话,血腥味掺着海腥味搅动着鼻腔中的空气,除了腥还是腥。
作呕的欲望压不下去,眼前的尸体残像挥之不去,直到回到岸上,进了砾城,在床榻中合上不知多久没有合上的眼,还是没有人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那时候叶述安不知道的是,即便已经离开那可怖的暮水群岛,事情也远远没有结束。
等到他们身上的烈虹症状完全消退,幸存者的躯体上便已寻不见一丝一毫劫难扎根过的痕迹。
暮水岛上的死者被砾城派人分拣入葬,一切安置妥当之时,才有人有力气去惊异,纸扎的云归三公子竟然熬过了这一场可怖至此的疫病。
就在一切看似结束之时,杏雨村一桩奇闻传遍天下——村子里有个农妇活着腐烂了。
烈虹,不是独属暮水群岛的意外。
它已经从某处悄声蔓延开来,无差别垂怜这世间每一条原本顺遂的人命。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昨晚失去意识quq今晚还有一更
第61章 切切
烈虹席卷大地,云归谷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云归谷位于大陆的最北端,距离暮水群岛与杏雨村都有很远的路程。
而其地处深山之中,人迹稀少,山谷本就地形封闭,更不用提谷口迷阵非谷中亲族不可破,再加上药材应有尽有、卓越医师齐聚,云归谷该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最不需被忧心的一方势力。
可这些理由都阻挡不住云灼归心似箭。
自蓝茄花宴的五日之后,云灼重伤初愈,而那时的砾城三位掌权城主痛失两位,城中方寸大乱,尚且自顾不暇。城中人连云灼是何时离开的砾城都不清楚,只是在当天夜晚发现屋内一席凉透的被褥,才知道他已经不告而别。
云灼孤身一人,一路北上。
那时已然入秋,他本该日渐孱弱,凸显病状,可他的躯体被烈虹惊天动地折腾上一场之后,自小折磨他的顽疾,像是无声蛰伏了。
躯体无事发生,一路所见所闻,也并不像暮水群岛上那般惨烈怵目。
平民百姓仍在初秋的早上清扫自家门前积落的枫叶,商贾往来匆匆逐利,一切一如既往,世人皆繁忙而各有其秩序。
除了杏雨村。
除了那个出现腐烂农妇的杏雨村。
那个村落位于云灼返回云归谷的必经之路上,他路过时,村口处堆叠秸秆,正在焚烧尸体,臭气熏天,青灰色的烟污了半边天。那头戴黑色绑带的焚尸人用烧火棍拨弄几下火堆,火星飞溅,焚尸人突然间忍耐不住似的,一偏头,呕出一口。
云灼刻意留心去望那一口秽物,发现是一口带着脓块的黑血。
他盯着那口黑血,自那以后半刻也不歇,用着不治而愈的身体,背着丧父之痛,归家的步履不停。
雾气缭绕的云归谷远远可见,他幼时多次流连的猎户村子仍炊烟袅袅,年岁渐长,换了一批天真孩童奔跑在木屋之间。这里一切都是安然无恙的模样。
他穿过猎户村子,终是到了云归谷前。
却被谷外迷阵挡住脚步。
云归谷外的迷阵变幻无端,只有云归亲族可在谷内对其进行布设换置。
得益于云灼自小热衷于溜到谷外,他便被迫对阵法精通,谷外迷阵从来困不住他,可此刻这打过无数次照面的迷阵,却突然变得异常陌生。
雾气的每一丝变化都神秘莫测,随光影变化的色彩让他眼花缭乱,错综复杂的方位一刻一变。
这是云归谷的顶级封谷迷阵。
一旦开启此阵,便是完全切断了谷内与外界的联系,就算是在谷内长大的云归人也会迷失其中,更不用提两眼一抹黑的外来者了。
云灼的记忆中,云归谷从未遇到过需要动用这个阵法的阵仗。
云归谷近在咫尺,云灼却回不去。
一团团迷雾亲疏不认,将他阻挡在故乡之外。在火急火燎、忧心忡忡的不断煎熬里,他在谷口不断徘徊,用步履丈量每一处拐角的距离,在反复不断的迷失中,记住每一刻的雾丝变幻,茶饭不思地用木枝将阵法在地上推演出无数种可能,而他的身体,却第一次轻松支撑住了头脑运转的疯狂消耗。
终于在半个月之后,数不清的第多少次尝试,眼前迷雾倏地消散,他踏进了久违的家园。
该怎么向云归谷的大家阐述那暮水群岛的状况。云灼那时依旧心事重重。
父亲逝去,母亲二哥必然痛不欲生,自己多年病躯好转,能不能略微冲淡他们眼角眉梢的悲戚。
他踏入山谷狭道,手中磨得光滑的尖细枯枝落到身后地上。
走过熟悉的转角,谷中山风拂面。
那一刻,风扬起云灼的发,他挑不出一丝瑕疵的侧颜宛若白玉,风也留恋,多在他鼻端缭绕了几回。
紧接着,他俊秀眉眼一皱,猛地偏过头——
——他难以忍受地吐了一地。
若是非要将那风中夹杂的气味形容出个所以然,那么只能说是“梦魇”的味道:新鲜的腐烂,陈旧的血腥,夹杂着草木枯败的气息,酿出一记让云灼无从承受的事实。
梦魇成真。他归心似箭的梦魇竟然成真。
他其实吐无可吐,因为已有整整一日未进食,落地的只是一滩泛黄掺绿的胃液与胆汁。
在那滩呈现莹绿、宛若毒素的液体旁,一具烂了一半的犬尸掩在枯黄的草堆里,那失去光泽的浅黄毛色与已死的枯草交相辉映。
它在这里送别云灼,现在它也在同样的位置等他回来。
情绪被抽空,步伐也僵硬,踏入久违的家园,需要天大的勇气。
那时已入夜,天际晓星残月,但云归谷雾气浓重,抬头看不见天边还有光,只有遍地的苍冷染上四处散落的腐骨,药田尽数枯黄,霜晶花凋落,湖泊里是暗红恶臭的死水。
云灼迈过一位位已然认不出面貌的亲人与旧友,将这满目疮痍的云归谷缓缓尽收眼底。
“轰隆——”
远处绵密阴沉的云层传来隐隐雷声,云灼抬起头,看着浓重的夜色,或许是大雨将至。
第一滴豆大雨水,落在他雪白的肩上,含着初秋的凉渗入衣料,寒意一路向下绵密入骨。
第二滴雷雨砸下,打在一株白花上,一瓣花瓣不堪重负,告别花蕊,飘然掉落在一张英俊到有些许凌厉的面上,那人或许是这谷内死得最晚的那一批人,斑驳的面孔还能辨出几分熟识。
眼珠已经腐烂到不知滚落了何处,那株白花从他空荡荡的眼眶里探出,肆意盛开得皎白美丽,在山雨欲来的风中剧烈摇晃。
霜白花瓣簌簌飘落,更多雨滴纷纷砸下,大雨转瞬间倾盆而至。
白衣被打湿只是一眨眼的事,脚边土壤掺着至亲血肉,变成滑腻尸泥,云灼被狠狠掼倒在地。
更多的霜晶花已死,花梗断面枯萎着风干出一根细长的尖锐,在云灼倒地时差一点戳瞎他的眼,所幸有着偏差,在那张脸上划出一道深深血痕而已。
从下眼睑处开始剌开皮肤,笔直流畅的一道鲜红,被雨水冲刷掉又不甘地继续涌出。
一道血液流淌到下巴,不断滴落在地,云灼跪坐在云回的尸体旁,隔着一层喘不过气的密集雨幕,茫然四顾。
昔日家园此刻宛若炼狱。最不会倾覆的云归谷却早已倾覆。
还有人在等他回来吗?
更高处的殿堂里,一扇石镂花窗里,遥遥地充盈着暖黄色的光。
云灼跌跌撞撞地在滑腻尸泥中挣扎站起,冲着那道光奔上石阶。
微小光点剧烈摇晃着扩散成更大的光晕,花窗镂纹逐渐变得清晰可见,云灼一把推开大殿紧闭的大门,望见一道身着云纹绫衫的背影,伏在殿堂上位的桌案上,一盏烛灯燃得烛花淌下银质烛台,纤白指尖的黑血还在不断滴落。
溅湿地上一张暗黄纸张的古籍药方。
遍地都是布满墨迹的纸张,大殿横陈其余几具仍自握笔的尸体,药草干尸兵荒马乱地落在地上。
云灼目光散乱,匆匆扫过满地墨迹,上面将这场未知疫病的症状之可怖变化列得一清二楚,更多的是完成一半的病症探究,还有一张,被黑血污了字迹,只能隐约辨识出支离破碎的语义——
“未知疫…传染性极烈。…日内脏器衰………尸体为安……此疫病系山谷内部爆发…………应阻……出谷…将此烈性疫病传播于世。”
还有几张内容相仿的禁令夹杂其中。
“严令拒绝所有求医者入谷,得令者即刻施行。”
“严禁现今谷内的一切人出谷。”
熟悉的娟秀字迹,皆是出自谷主之手。
雨水顺着云灼的发梢滴落,眼下伤痕仍血流不止。
他转过头,从殿门望出去,看见满谷散落的尸体,被一场名叫普济世人的倾盆大雨淋进地里。
本该步入死亡结局的人不治而愈,理应活着贯彻信念的人却已悄然死去。那场瓢泼大雨直到后半夜才堪堪止住,偌大一个云归谷,被浇得面目全非。
两个月的时间,将所有被那场雨嵌进泥里的人入土为安,从谷底到山巅的那段白石阶,以前云灼踏过无数次,这两个月里他也踏过无数次,看起来一如既往。
沉默往返的尽头,是那个曾用来为他续命的、布满水透玉的山巅。
拾阶而上的同时,他无声地数着日子与尸首,想着那时候是不是正值仲秋团圆佳节,谷中人聚得这样齐,一个也不肯留下。
直到最后一抔黄土扬洒至坟头,那时恰逢天边泄出一线破晓的残光,云归谷像以往一样,迎来雾蒙蒙的黎明。
药田不再复苏,只有一大片霜晶花反扑一般疯狂生长,最终将整个云归谷变成一座死寂的花草坟墓。
白衣少年仰面倒下,躺在白花簇拥与墓碑林立中,轻阖上眼。山风眷眷,身侧霜白花朵蹭着他的衣袖,亲人环绕里,他疲惫地缓缓睡去。
那一天,正是云灼的十六岁生辰,他沉疴顿愈,埋葬全谷人。
第62章 陈年
云归谷为何封谷避世?
世人不知真相,却各自早有定夺。世事在烈虹席卷下几番风起云涌,关于云归谷的言论甚嚣尘上,而十六岁的云灼却全然不知。
他只是抱着一叠厚厚纸摞,第二次离开了云归谷。
与逝去的族人性命一同被收敛的,还有谷内散落在各处的药方。它们被死亡污染成一张张斑驳的纸。模糊的字迹里,是烈虹的观察记录,那些未完的症状,在日复一日将尸体亲拥之后变得详细生动。云灼将血污了的纸张誊抄之后原意重现,将云归谷关于烈虹的成果一张张整理好,抱在怀里是重若人命的一摞纸张。
云归的使命,剩他一人肩负起。
仅凭一人势单力薄,在这场席卷大地的灾难中力挽狂澜绝无可能,天下除云归之外最有希望的地方,是繁华鼎盛的寻沧都城。
于是他赶往都城,一路上发现烈虹肆虐竟已十分严重:沿路哀鸿遍野,十室九空,空荡荡的田间有几道茫然游荡的身影。他轻扯缰绳,放缓策马的速度,凝睛细看过去,看见有斑斓的肉块,随那几道身影的步伐的蠕动落下。村庄里多的是静寂无声,门前落叶无人清扫,被一阵秋风踢得满地滚。
他看过几日清晨的秋霜,风尘仆仆近乎灰头土脸,抵达都城的城郊,发现此处异常地火热起来,焚尸人的数量是杏雨村的十倍不止,烈火焚烧,尸体堆成小丘,不得不挖出深坑,可仍有死不瞑目的脸冒出地面。
马蹄声冲破熏天的尸臭迷障,云灼策马入城。
而繁华的寻沧都城却已是满目狼藉。
都城长街上的多数商铺荒废,街角路口有新鲜死去的乞丐,染病逝去者的房屋被直接焚烧。空前鼎盛的,除了庙中香火,便只有各个医馆门口涌动的人头。
烈虹来得太猛烈,不到半月,就将寻沧都城的繁华与体面尽数击溃。
疫病阴影笼罩下,最绝望的事便是寻沧王宫的封闭。
立足于顶端的统治者也许早已清楚这场疫病无药可救。王公贵族在宫墙内,凭充足的储备,静待这场病将宫外人命淘洗;有权有财的高官富商早已携家带口离开,马车飞驰,逃往疫病还未染指的栖鸿与残沙;而平民百姓被丢弃给疫病肆意蹂躏,只能寄希望于还在苦苦支撑的医馆与神通广大的仙人。
云灼目睹城中形势,不得不更改去往王宫的打算。他寻到一处门可罗雀的医馆。这里不需拥挤,抬脚便可进。
馆内稀稀拉拉坐着十来人,皆面起水泡,面如死灰,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沿墙铺设几张简陋草席,上面躺了几个皮肤已经泛红的病者。
云灼踏进医馆,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医馆主人,他便向着身侧最近的一人简单行了一礼,“请问这馆内医师去了哪里?”
那男子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眼珠却已如迟暮老人般浑浊,他眼睛缓慢转动,盯上云灼,也不答话。
云灼迎着那道呆钝阴冷的目光,直直回望。
男子用着行将就木的腐朽嗓音道:“这还用问吗。死了,早上刚拉出城烧了。”
云灼轻皱一下眉,紧了紧背上包裹,转身便打算离开,去到下一处医馆。
他刚走出几步,便听见背后一声轻哼:“毛头小子,真是福大命大。”
云灼置若罔闻,径直走自己的路。
男子那一句话中又是嫉妒又是向往,他也不愿多看那少年人健康完整的体魄,他蔫蔫地转回头,对着同桌的患病者苦笑,“我这一条贱命,染上病没人愿管,也没人能治,到头来死了,一把火烧了,这一辈子就过完喽。”
“寻沧王族好啊,瘟疫来了,宫门一闭,管外面人是死是活。”另一人有气无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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