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气氛虽说不像起初那般暗流涌动,却也沉重异常,叶述安抬眼看向星临,“所以说,那张熟悉面孔虽说确实与收容司有关,与我有关,但暴露行踪之人,我却是毫无头绪。”
狱友已经与叶述安管辖的收容司没有干系,他早已隶属残沙追兵。星临指尖微动,流星镖“嗖”的一声收回袖中,他走到石桌旁,与叶述安相对而坐。
“方才是我错怪叶公子了,对不住。”机器人说道歉就道歉,人类耻感还是没在他那颗机械脑袋里凝聚成型。
叶述安笑道:“你许是关心则乱了,想为这一死一伤的结果找到个债主罢了……说到错怪,我此前也是错怪过你的。”
星临在记忆中搜索无果,“有吗?”
叶述安道:“说来惭愧。但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你对他们有心,我能看出来。”
星临疑惑持续,“有吗?”
“有一句迟来的祝贺,望你不要嫌弃。”叶述安道,“恭喜星临你成为日沉阁的一员。”
叶述安方才面临质疑被激出的所有冷峻都消散了,他看向星临的目光十分专注,恍惚间,星临看见一双盛着相同诚挚的异瞳,分明是祝贺的话语,却听得他神色一阵黯然。
“多谢。”星临轻声道。
他的目光游离开来,落在塌上的俊秀面容上——云灼仍在昏迷,神情却与星临每夜潜行看到的浅眠神情如出一辙——眉头紧锁,眼珠在薄薄一层眼皮下时不时转动,仿若被困在层层迷梦中始终不得释。
星临望着云灼,道:“叶公子,既然你已认同我是日沉阁一员,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知道一些事了。”
叶述安:“你想知道什么?”
“云归谷为何覆灭。”星临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为什么云灼提及故乡时心绪复杂?为什么他的愤怒哀伤总是并驾齐驱,就算刃划过一段段叫嚣的喉,层层叠叠的血溅到身上,心中怒火却半寸浇不灭。
而叶述安与云灼的挚友之情,注定了他们身上存在相同点与共鸣,比如内敛克制的情绪表达,比如云归往事已是一块伤疤,撕开它,多内敛的情绪都难掩伤痛。
星临的问题让叶述安兀自陷入沉思,他想起这霜白山谷里的遥远时光,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随着回忆的深入,那笑又缓缓衰败在他的眼底。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为什么....云灼好像一个回城自动回血的山顶洞人(迷惑地挠挠脑袋
第58章 病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子的怒叱声响彻大殿之中。
九岁的叶述安刚迈进殿门,顿时打了个哆嗦,把踏进去的那只脚嗖地收了回来。
两侧侍者不由得缩着脑袋做鹌鹑状,瑟瑟发抖着一言不发。
“不是叮嘱你看好阿灼的吗?你干嘛去了?!你看看他那副样子!”
发怒的女子身着浅蓝流云纹绫衫,胸前挂了副琉璃镜,身形修长纤细,那常挂温柔悲悯神色的芙蓉面此刻怒色尽现。
一双眼火气翻涌,乌黑的眸子映着殿下立着的小小身影。
殿下立着个不到十岁的泥娃,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衣摆上的泥浆汁子滴在白玉般的垫石上,润白染上污渍,格外醒目。
那泥娃一脸超越年龄的心如死灰,沉重的睫毛改变了几缕下滑泥浆的轨迹,使他的一双大眼睛里的丧气还能泄出几分。
“母亲,你听我说——”泥娃旁边站了个神色急切的白衣少年。
女子截断他,“说什么说!又是被他诓去干别的了是不是!一个没注意就又让他跑出谷了对不对?!”
白衣少年是个眉眼凌厉的英俊长相,气质却软和,闻言霎时一脸窘迫,眼角耷拉下来。
“一猜就是!从他能开口说话起,你被他诓了多少次!你自己能数得清吗?云回!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做哥哥的能不能有点威严,别让个小的成天支使来支使去,到底谁是谁哥?!”女子看着面前不知道多少次的重演,说也说不听,不由得气得一阵头晕。
“可阿灼他说想吃冰糖葫芦,我这不想着去给他做两颗,厨房做的,糖总是控制不好量……”云回年纪也不大,受了责怪也想着要替自己辩解几句。
女子:“那你就仔细嘱咐婢女去做!现在好了,把你的好弟弟吃到泥里去了!”
说着说着,她怒火上涌得愈发汹涌,再加上昨晚为某一新疑难杂症翻阅古籍一整夜未眠,顿时不由得眼前阵阵发黑。
她身形微微一晃,两侧侍者纷纷上前扶住她,“谷主!您小心!”
她被扶着在一旁镂花扶手椅上坐稳,双眼紧闭地扶着额。
一时之间,整个殿内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再出声。
“吧嗒。”
突然一声,是泥浆砸落在白石上的声音。
云谷主闻声,半睁开眼睛,望着殿下那看不出模样的小儿子,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哎……算了,别愣着,快带他下去沐浴更衣,再受凉就不好了。”
“是!母亲!”云回听了,如蒙大赦,一把手抓紧那始终沉默不言的泥娃的手,拉起他就一齐跑出殿外,也不顾那沾满泥浆的手是不是污了自己的衣衫。
两人身后,云谷主看着殿中一行醒目的小泥脚印,连贯往返至殿外,感觉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
“赶紧擦了。”她有气无力地吩咐道。
叶述安躲在门外旁观完一场怒火滔天,正心有余悸,便看着云回牵着泥娃走来。
“阿灼,你不能总这样坑你亲哥!你看看,闯了祸,被骂的还是我。”刚一踏出殿门,云回就半弯着身,向着泥娃耳边喋喋不休。
“云回哥。”叶述安瞅准时机,从门边探出个脑袋。
云回看清来人模样,喜道:“述安,你来了。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阿灼不知道得偷跑出去多远,找什么样的人玩了。”
沉默泥娃在一旁听了这句,终于忍无可忍,“我才不——”
他刚一张嘴,满脸的泥浆就自由流淌进了新的入口,泥巴怪味立刻就在味蕾上占山为王。
“呸!”
小小泥娃这一声呸得惊天动地,戾气丛生。
旁边两人吓了一跳,云回忙道:“先去沐浴,有什么话洗干净泥了再说!”
云归谷钟灵毓秀,山水相依着造就一派湿润美景,草木繁花茂盛,谷底山顶各式药田一望无际,白石阶梯上身着纯白衣衫的人来来往往,间或夹杂着零星几点其他色彩,通常是身患重病或奇症前来求医的谷外人。
云回拉着一个浑身颜色迥异的小孩穿过白石阶梯,一路向上,谷内医师纷纷对他低头行礼。
“二公子好。”
“二公子早!”
“二公子这是领着个什么东西?”
旁边人忙用手肘悄悄拐了一下那位没眼神儿劲的医师,对上云回笑道:“二公子今日起得真早,我们有位病人在等,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两人面上仍笑着,脚下逃似的加快步速走远了。
云回失笑,牵着泥娃继续前行。
叶述安跟在两人身后,个头矮矮,一时没人察觉,远去两人的对话幽幽地飘进他的耳朵。
“瞧你那话问的,简直找死,这泥球除了那位小祖宗还能是谁啊。”
“小云公子?他又乱跑啦?”
“看样子是,这大清早的,哎……”
两人渐渐走远,对话声也渐渐模糊不清地散在人声鸟鸣中,三人拾阶而上,终于到了一处清幽无人的山头,此处砌凿几个青石温泉池,缭绕着蒸腾着雾气,使得年幼的叶述安在这本就雾气浓重的云归谷更加找不着北。
他眼见那小泥人冷着一张泥脸,陷入团团白雾中,连他到底是弄污了哪个池子都不知道,便被云回拉着坐在一旁的一块大青石上边等边唠。
叶述安跟这云归谷二公子云回差了八岁之多,出身也是天壤之别,眼界学识差了可不止八层楼,属实没什么可聊的。好在云回平日被自家弟弟磨练得耐心十足,再加上砾城与云归世交情谊深厚,更不用说叶述安脾性温和乖巧,跟自家的简直不是一个物种,云回多少也是将叶述安当做大半个新鲜弟弟来看,两人多少也能一问一答地说些无聊闲话。
说着说着,只听“哗啦”一声。在最边角处白雾掩映中,水声响起。
那人从那蒸腾白雾中出来时,发梢眼睫都湿着,与母亲九分相似的秀美眉眼,有着和母亲十分相似的怒意,泥浆洗净后才尽数显现出来。
那时候叶述安着实年幼,自望见那殿中泥人面目不清开始,虽然身形熟悉,他也不是很敢认,直至现在洗干净了,他才确认那确实是自己那个白皙可爱的好朋友云灼。
只是那阴沉的面色……
叶述安和云回的心中不约而同地熟练打怵。
云回终究是年长八岁,脑子比九岁的叶述安转得快了不知多少倍,他转过头亲切地问叶述安:“你哥今日是不是也来了呀?”
叶述安还没反应过来大祸临头,乖乖交代,“是……兄长去玄雾殿找云叔叔了。”
“好嘞。”云回起身,顺着阶梯快步走下,悠悠然回过身向叶述安挥手,“那你们俩小孩好好玩,我去找我的同龄人。还有,阿灼,谷口的守卫加重了,迷阵也换置了,今天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好好和述安玩吧,听话。”
叶述安看着云回那挥动的白色衣袖还沾着零星几点泥,此处热气蒸腾下,没有半分要干的迹象,不由得担心起那泥点会不会蹭到自己哥哥身上。
思及此,叶述安不由得担忧地叹出一口气。
“怎么?这么愁?不乐意和我呆吗?”
一道童声在他身边凉凉响起。
叶述安僵硬回过头,看见云灼只穿了一身雪白单衣站在雾气缭绕里,有着专属于病者的骄矜,远逊于同龄人的孱弱身形暴露无遗。现在正值盛夏时节,是云灼病情最为轻微的时候,这个季节的他乍一眼看上去和寻常孩童别无二致。
除了脑袋更好用之外。这一点正是大家除云灼病情之外,最为担忧的另一点,谷口错综复杂的迷阵困不住一个九岁孩童是一件让人头疼万分的事情。
谷里同族小孩都知道他体弱,又忌惮于他的身份,万一出事担待不起,由此与他甚少玩耍。曾经几个不懂事的同族小孩带着小云公子玩了一把,被长辈领回家各自好一个教训,哭闹声传遍左邻右舍。家中长辈教训完自家孩子,气呼呼叉着腰出门一看,便见那小云公子就坐在门外木桩上听了整场,一张小脸上面无表情。
从那次起,云灼就万分热衷于偷跑到谷外。
谷外迷阵困得住世人困不住他,每每他蹦蹦跳跳乘兴而归,云回都凄凄惨惨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次也不知怎的,云回被责骂一如往常,云灼倒也不是个玩得开心的模样。
“我当然乐意和你一起玩!”叶述安见他面色不善,忙道。
云灼垂下眼睛,看着这唯一好友急于解释的模样,片刻后,也没对这句话作出回应,只是上前湿漉漉地挨着叶述安坐在青石板上。
叶述安见他不说话,便试探道:“所以……今早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掉进泥里了?”
这个年纪的叶述安已经学会小心翼翼,与之相对的,这个年纪的云灼,还尚未练就一身不喜不悲的外部铁皮。叶述安看着云灼戾气丛生的眼神,明白他正在爆发边缘。
“别提了,气死我了!”
云灼一拳锤在身侧青石板上。
那是叶述安第一百八十三次看见云灼生气,他在指骨和青石撞击的轻响声中,被雾淹没,不知所措。
第59章 归敛
后来叶述安才知道那天的人滚泥浆,是山下猎户村子里的孩子王的杰作。
那村子里一共就那么几个孩子,整日里玩在一起彼此熟悉,原本对那粉雕玉琢的新朋友感到新鲜,也是一起快乐玩耍了一阵子,只是玩着玩着,那惯常领头的孩子便发现小伙伴们的注意不在自己身上了,云灼不在时,他们也把新朋友挂在嘴边。这怎么行。
小孩子的嫉妒总是赤裸不加掩饰,早就看不顺眼寻个理由便能找上茬。
那时候的云灼总是很好激惹,“病秧子”、“短命鬼”和“小姑娘”之类的三字经在耳朵边跑上一圈,便会将他怒火一把点燃,他决计会捏着拳头就往上蹿,也不顾及自己那小胳膊腿是不是一折就断。
一场泥潭大战的胜负之分,叶述安都不需猜,看看云灼那被泥裹到头发梢的恼怒模样就知道了。
云灼小小年纪,非常脚踏实地,而且记仇,打不过也总要找法子赢回来的。
于是当天上午云灼就到玄雾殿去找他爹。
叶述安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快地踩着白石阶梯,差一点就要手舞足蹈。
他笑容洋溢着一阵兴高采烈,“又要见到云叔叔了!”
云灼头也不回带着点嫌弃,“你差不多行了。”
云灼的父亲名为信然,虽然也姓云,但他其实本不是云归谷的人。
云信然不是医者,而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在遇到云灼母亲前,一直以遍走天涯接受委托来赚取赏金为生。他只是恰巧姓云,又恰好在云谷主外出游历时,两人机缘巧合下因一桩药草委托相遇,一番曲折后双双坠入情网。自此以后,便敛了快剑轻马的浪子心性,心甘情愿地跟着云谷主回到谷里,成了个整日里浇花侍草的药草师。
旧日江湖侠客耶。叶述安心里欢呼。他长到这么大,最精彩的故事都在云叔叔这里听到的。
他跟着云灼绕过玄雾殿,知道自己一定会得到一个有趣的上午。
殿后的药田,一位白衣男子正挽着袖子蹲在一丛天南星边,眉头凝着,看那草叶泛黄的尖,远远听见两人脚步声,便寻声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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