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灼缓缓摇头,垂着眼睫望星临,分明那双眼眸淡然如昔,星临却错觉他在叹息,“叶述安无父无母,”云灼道,“那锦囊是陆愈希给他的。”
星临结实地吃了一惊,紧接着他恍然道:“砾城亲族姓陆。”
“对,砾城亲族姓陆。”云灼道。
叶述安是异姓。
世间势力,向来是由亲族承接掌权之位,唯有那砾城二城主叶述安,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世人都道叶二城主谦谦君子,卓越声名远播的同时,其身世来历也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秘辛。
他本无名,六岁便流落街头,沦为讨食乞儿,记忆中的母亲,是面目模糊的一张脸,柔声唤过他“小叶”。小叶在街头风吹雨打到七岁,盛夏与老鼠共眠,寒冬几欲冻毙,多次饿晕在巷角,几次被同龄孩童丢掷石块而逃跑,酒楼后门的泔水桶与街角巷陌的垃圾堆,是他常常流连的地方。
也有温暖的时候,总有人不忍,半只肉包或整个白面馒头的施舍,都会让八岁的小叶开心到手舞足蹈。
所以九岁初始,表面慈祥的老人只用一根糖人,便轻易将他骗进了铁笼。
在偃人黑市还没有专门贩卖偃人的时候,那种贩卖低贱人口的地下集市,一概被简单称之为黑市。小叶因瘦小孱弱,大字不识一个,就算卖价最低,还是成为了铁笼中滞销的次品。那时恰逢砾城一次突如其来的肃清,老人收拾货物落荒而逃,他作为赔钱货,与笨重的生锈铁笼一起,被丢弃在原地。
他隔着铁笼栅栏,看见一位纵马而来的青衣少年,气势汹汹,马蹄声由远及近,惊得黑市一片人群奔逃。
“陆愈希在黑市上将他救出,见他无家可归,便将他带回了府邸。”云灼道。
星临万万没想到,光风霁月的叶公子从前竟是街头乞儿,“所以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那为何叶公子称陆城主为‘兄长’?”
云灼道:“起初,他因出身而在府中备受欺侮,陆愈希便让他做了自己的伴读书童。”
然而砾城风气极重血脉与长幼遵序,这一举措仍收效甚微。
陆愈希为砾城亲族长子,身份矜贵,要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乞丐做伴读,自然引起亲人反对与下人眼红,小叶与陆愈希玩得甚好,却也在陆愈希看不见的地方遭了更多的欺侮,陆愈希发现后勃然大怒,愤然不平,思来想去,做了一件事以绝后患。
他央求他的父亲,也就是上任砾城城主,收小叶为养子。
这事听来匪夷所思,可是,那时陆愈希虽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但由于他在砾城地位极高,父母对长子溺爱有加,见小叶也算讨人喜爱,竟也允了陆愈希的无礼请求。“述安”这一名字也是陆愈希给取的。
自那以后,叶述安虽作为砾城城主明面上的养子,实则,还是只有砾城长子一人对他上心,因此,几乎是陆愈希去哪,他便跟到哪里。
陆愈希读书,年幼五岁的叶述安便在旁边练字;陆愈希去往分舵,叶述安便跟在他身后,听这位捡来的兄长为他讲解相关事宜;陆愈希去往世交云归谷,叶述安也小心翼翼靠近了与自己同龄的云归三公子。
叶述安十岁那年,砾城蓝茄花宴,城内张灯结彩,神庙中祈福蓝茄花种的人络绎不绝,万千锦囊装着父母祝福赠予孩童。
一片欢声笑语中,叶述安两手空空。
陆愈希当夜惊觉叶述安收不到护身符,跟着婢女仔仔细细学了半夜,终在天亮之际,将一枚丑得惊人的酱色锦囊装满蓝茄花种,挂上了叶述安的脖颈。
十岁的这枚锦囊,针脚歪歪斜斜,颜色选得难看,蛇也绣成了虫。
年月划过,叶述安身体抽长,锦囊时不时脱一段线、破一个洞,他缝缝补补得没个头。
但他幼年无数个流离的日日夜夜,却早已终结于蓝茄花种的祈福。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在昨晚加了两千字左右的剧情,如果接不上的话请翻到上一章看一下哦
第78章 空落
叶述安的脾气秉性温软,此前被随意欺侮也有这部分原因,可后来他是城主养子,有砾城长子为他撑腰,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温软脾性反倒让人觉得他是个好相与的贵人,再加上他天资聪颖,刻苦勤奋,少年时期便资质初显,是以砾城人都逐渐认可接纳了他。
可养子终究是养子,没有亲族血脉,再能力卓绝,众人也不过当他是陆愈希的附属。
谈及砾城的重大实权,自然从来都与他无关。
然而世事难料,五年前的一场烈虹,将砾城的实权强行摁到了他头上。因为砾城走投无路,只能这样做。
那场烈虹里,砾城亲族尽数罹患烈虹,尽数死亡,只砾城长子一人侥幸存活。
五年前的蓝茄花宴,各势力于暮水群岛齐聚,却爆发烈虹疫病,而暮水群岛位于砾城属地,距砾城主城不远,致使烈虹将整座城席卷得迅速又精彩。
砾城亲族无一幸免,只砾城长子陆愈希一人挺过烈虹,而他本就是要接任下一任城主的。那时亲族凋敝,养子便顺理成章地临危受命,这便成了叶述安现在的模样——砾城的叶二城主。
“这样看来,叶公子的运气非常人可比,”星临道,“从街头乞儿到砾城掌权的二城主,次次转折都是意外之喜。”
“那枚蓝茄锦囊对他意义非凡,他没理由将其中调换为霜晶花种。”云灼道。
可那枚锦囊里确实是霜晶花种。星临心想道。
他知道自己的成分分析绝对不会出错,他曾与云灼耗费一夜时间,用脚步丈量了整个云归谷,遍地都是霜晶花,他随手一捞便是满脑子霜晶花的成分信息。
他非常确定,囊内种子的物质成分与霜晶花的契合,那枚叶述安始终贴身携带的宝贝锦囊,里面装的是云归谷的霜晶,而不是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蓝茄。
星临坚定相信自己手中所握有的物理信息,却也与云灼一样,想不通叶述安这样做的情感上的缘由。
花种安静地在白皙的掌心,将云灼的生命线掩住,那道掌纹本就崎岖轻浅,被一颗褐色截得更加短促。
云灼五指收紧,后将花种收起,向前走去,“我明日去向他问个清楚。”
“别去。”星临紧跟上他,“他不会说出实情,你若是问了,反倒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云灼道,“他不是敌人,何来打草惊蛇一说?”
他不是敌人。
简短的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将星临浇得清醒。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笑自己忘记云灼与叶述安之间的信任坚不可摧。
他满眼的物质信息,从来信奉数据,冰冷推算里,忘记云灼与叶述安之间经历过太多他不知道的往事,云灼又凭什么因他的三言两语去怀疑叶述安。
所以他暗自吞下寒凉的敌意,模拟成很理解的样子,“兴许是我弄错了,花种一事,也不必去打扰叶公子了,锦囊丢失,便够他伤怀了。”
“只是还有最后一事,困惑我许久。”他面上是惟妙惟肖的尴尬,“同为五年前暮水群岛幸存者,公子拥有雷电之力,那叶公子的烈虹是什么呢?我为何从未见他使用过?”
云灼道:“他没有烈虹能力。”
星临一愣,觉得叶述安不对劲得过了头,“可叶公子也患过烈虹不是吗?”
“是,但凡患上烈虹而未亡者,偃人与虹使,必成其中之一。”云灼皱眉,“他是个例外,不知为何。”
星临把一句话吞进了自己肚里:因为他说谎呗。
他想着自己认识叶述安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人体内分明流转着与云灼天冬一样的辐射性元素,他却只见叶述安用着普通人可用的剑术,从未见他使用过烈虹能力。
概率上的告密嫌疑者暂且不提。蓝茄锦囊中的霜晶花种,刻意掩藏的烈虹能力,叶述安身上有太多疑点。一副温和面孔下谜团重重,他究竟在掩藏什么?
星临心中猜测几多,却不再说出口。
一来缺少因果联结,逻辑不顺,二来口说无凭,成分分析除他之外,无人知晓其可信程度,三来人类情感掺杂其中,云灼信任叶述安,一句辩护就让他有心无力。
河畔的夜风还在吹,星临低头踩着云灼的影子前行,沉默得像失落。
云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放缓了脚步等星临。
星临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跟了上去,“你对叶公子和陆城主甚是了解,往事全都知晓,他们的心绪也能勘破。”
云灼道:“话语有时难辨真假,一起经历过的事却难骗人,我与他们幼时相识,了解是必然。”
忽然一阵没来由的烦躁感攀上星临心间,他胃中的酒味,反刍到舌尖,像是在尝泡了几天抹布的馊水,他更不高兴了。
我才是最了解云灼的人才对。他心想着,有些不甘。
他分明可以解读云灼的一怒一笑,将他最细微的反应收于眼底,将云灼在他面前的所有模样都刻入记忆,却参与不了云灼的从前。
云灼的过去里根本没有他。
叶述安与陆愈希反而可以。他们一同遍踏云归谷的鼎盛岁月,亲眼看着那病弱的幼童成长至少年,见过云灼初入日沉阁时的失魂落魄,日沉阁名声渐噪之时,砾城也与其在传言中互为相伴。
他们贯穿彼此至今为止的人生,经历交缠,联结羁绊。
星临却只能从他人的转述里,去寻觅云灼那些被时间冲刷到浅淡的过往。
他突然有些讨厌自己这个外来者的身份了。
“确实,你们之间,了解是必然,”星临悻悻道,“信任更是必然。”
现在公平了,两个人都不怎么高兴,并肩沉默着同行。
江风倏地轻柔一呼,宛若也在轻声叹息,吹起星临的发丝,也吹动了江面一盏烛焰摇曳的河灯。
言谈间,两人已经步至集市河岸,这里白日里人声喧闹,此刻夜已深,静谧无声,如镜水面上漂浮着万千盏祈福河灯,与满天繁星一同在江中轻荡。
收容司爆炸那一夜,不仅让星临一战成名,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更多的是恐慌。
那群拥有烈虹的虹使,掌控生杀予夺的能力更加轻易,体质显然已经出现改变,这是不是烈虹重新席卷的征兆?
五年前的死亡阴霾,蓦然又重新笼罩于众人心头。
爆炸的第二日一早,庙宇内便已是香火鼎盛,辟邪转运的纸符于每家的门联上可见,载着烛火的小船更是一盏盏被推上江面,以求远处的神灵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祈福不停,虔诚不已。只求那名为烈虹的天灾降罚之时,万万要放过自己。
星临蹲身下来,手浸入江水,捧起一盏倚靠在江岸的河灯,其中蜡烛已经燃得蜡油淌开,一朵微弱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甚至都映不亮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你怎么了?”
星临听到云灼在问,他却失落在自己的沉思中,嘴上顾左右而言他,“没怎么,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河灯。”
“烈虹若是再次席卷,人人都吉凶难测,祈福再正常不过,”云灼道,“从刚才开始,你便欲言又止,到底怎么了?”
云灼太敏锐了,星临想着,他耷拉着脑袋,“我对祈福之事知之甚少,也就想不到还有这样寓意美好的可能,自然更不会得知,那锦囊是叶公子的护身符。”他仰起头看着云灼,“我方才净把他往坏里想,望公子不要怪我。”
云灼看着星临挑不出瑕疵的面庞,微光只在眉眼间跃动,却入不了幽黑的眼底,他心知星临虽嘴上说着歉意的话语,实则没有半分真实的愧疚,反而是那些隐约模糊的失落,被藏在一双笑眼里,让他感觉真切到不行。
失落的星临让人感觉很新奇,云灼像是被牵动了,心中几番猜测思索。
他不知星临究竟为何而失落,却蓦地想到星临此前说自己没有故乡,也无家可归,此刻提及祈福与护身符,又沮丧异常,甚少接触这种承载祝福寓意的仪式,也许从未有人为他的安危而祈福。
星临将河灯放回江面,随意甩甩手上的水,脑内兀自推演着叶述安身上的奇怪之处。
机器人从不信神,又怎会为一枚护身符而失落。
神明与妖魔,是人类凭空构建,为的是让那些超出认知的狂喜与恐惧有的放矢。
然而他此刻凭空而生的嫉妒与失落,也超出他的常理,却只带来空茫。
他与云灼都寻不到谜底。
灯火星光在两人身侧浮动,彼此眼中的面孔纤毫毕现,清冽与笑意截然不同。
一个表面平静漠然,心中却暗流涌动,另一个表面喜怒哀乐俱全,内里空茫而懵懂,双方却在死性不改的心口不一上达到了共通。
长夜未尽,星临一双手浸湿数次,一身黑衣被血与水反复打湿又干透。
他却不甚在意,此刻又将浸过江水的手往衣摆上擦,“公子既然不说话,那我就当你不怪我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吗?”
他百无聊赖地问着废话。
深夜不回日沉阁还能去哪里,何况他本来就是在云灼回日沉阁的路上截住他的。
他只想扮作若无其事,将今夜一切反常暂且搁置。
却没想到云灼突然伸手抓着他的后领,将他提起,星临被拽起身,又被云灼扣住右手手腕。
他拉着他便走。
云灼调转方向,向着与日沉阁相反的方向走去。
星临缀在云灼身后,不解其意,“做什么?”
“跟我去个地方。”
云灼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扣住他腕际的手,带着恰好的轻柔力度,足够带着他走,又不会握疼他。
星临跟着他不断地向前走,眼睛却在看他握着他的手。
第79章 庇护
寻沧旧都的边缘地界,有一座矮山,漫山遍野枫树招摇,一座小庙在山顶,只一名僧人。
矮山本无名无姓,小庙也香火稀落。
然而这座山如今却天下闻名,原因无他,仍缘于烈虹。
一场疫病过去,满山的枫树变得反常,一年四季里,日日叶片鲜红如火,即使暑气蒸腾,远远望去一座山仍灿若红霞,分外惹眼,世人为之取名为“枫里红山”。
可这还不是枫里红山天下闻名的真正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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