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述安陷入长久的沉默,目光被那道伤痕抓取,一位幸存的不幸。
人有时候也许就是这样,两年里闭目塞耳,不去接触,便可以不去感知自己给他人带来的灾难,而他坐在都城的酒楼中,云归远在千里之外,他却只要看向云灼,就能看见一整座山谷的废墟。
“你也不相信吗?”云灼淡淡道。
叶述安一刻也没犹豫,“我信的,我信你。”
云灼不像从前的云灼,一袭白衣却不再佩剑,衣角几点新鲜血迹,那种清冷而不漠然的适度调和在他身上消失,但叶述安看着他被夕阳反打出的轮廓,却又觉得他内里还是从前。
叶述安太了解云灼,比云灼自己了解。
云灼有一个性格上的巨大弱点,他受惠也受限于自身先天条件,自负与自卑等量,人生前十六年接触的环境单薄无菌,他甚至不会将叶述安归类到“朋友”之中,数量之多才会拥有群体的称呼。在云灼那里,叶述安就是叶述安,只此一个的存在。而他就是这样被冠以如此独特的意义,将云灼背叛了个彻底。
云灼大概是没变的。叶述安又想。那些信任仍为他所固有。
一切面目全非,一切又像是回到了从前。
窗外日头一点点落尽,一次久别重逢,将酒喝到夜幕浓黑。
叶述安的左手垂在身侧,风刃始终难凝在掌心,最后,他只是在云灼离开的时候,从高楼的窗看他远去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已经这样独行了多久。
桌上酒食早已凉透,那些熟悉的菜式,云灼根本没动几口。
这是叶述安一生里做的第二大错事,很久以后他也确实因此而一败涂地。
该留情时残酷,该无情时不忍,最后善与恶都窝囊到一塌糊涂,一路狂奔到底再回头看,自己已经面目模糊,最不可理喻不可原谅的人。
只是他已经做了太多,明知是错但仍去做的事,所以这一夜,他只是在高楼里独坐到天明。
踏出楼时看见一个蜷缩在街角的小乞丐,灰白色的晨光里,睡出一张肮脏却安详的脸。
叶述安静静地看着那个乞儿,在人声稀落的长街上站得很体面。他转身离开时什么也没有做。
当天回砾城的路途上,叶述安蜷在马车中被疲惫反扑,倒也是死死睡了一觉,梦里他松开了铁笼外的那只手,永远地退回到了比那笼中更黑暗的黑暗中去。
自那以后,日沉阁中有人感叹,云灼出门一趟,老阁主没能找回来,倒是找回来一个仗义朋友。
自那以后,砾城中有人机关算尽织起弥天大谎,想留住兄长,也想留住挚友,云归的真相要掩埋,齐老青的规律要隐匿。
寻沧旧都新建成的收容司与日沉阁惯常合作,叶二城主与云阁主往来之频繁,久居旧都之人皆知砾城是日沉阁暗地里的坚实后盾。
高额悬赏令的发布,扶木的偃人零件与蓝茄花汁,天冬旧疾复发时的名贵药材,闻折竹陈年旧事里的图纸讯息,叶述安时常投其所好,偶尔雪中送炭。他以云灼为中心将好意扩散,日沉阁人人受其关照,那些是真心实意的好,愧疚掺杂其中加深诚挚之心,看进旁人眼里,天衣无缝的挚友之情。
很多事情都只是一念一瞬间,叶述安从此以后的人生里,就是在为自己一时的选择,不停地偿还与算计。
不断偿还,也不断算计。
他全心全意地对日沉阁好,也全心全意地设局将往日真相的痕迹尽数抹除。
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叶述安对齐老青赶尽杀绝从未停止,这老仆的顽强生命力,来源于他足够泯灭人性的不断进食,力量不断增长,也成就一个耸人听闻的民间怪谈。
直至寻沧旧都一家新开商铺要出一趟赶时间的镖,货物贵重,时间紧要,一行人人身怀烈虹能力的走镖队伍,走入近来食人老者现身过的密林,新鲜的诱饵引得齐老青出手猎捕,与此同时,城中收容司食人老者的悬赏令已发出,云灼撕下令状时扶木和叶述安与之同行。
那夜风清月明,叶述安率先抵达食人洞穴,故人相见,届时齐老青已经吞噬了足够多的性命,单打独斗叶述安恐怕也拿他没办法。
齐老青惊觉入局之后怒不可遏,两相交锋之下决意要叶述安死在今日,却被随后抵达的云灼一箭射穿眼眶。
齐老青死前最后一眼,还是叶述安半真半假的愤怒神情。
他看着他依然不失神采的眼睛,蓦地想起砾城府邸里的从前,那时他站在屋外,等十二岁的叶述安下学,透过窗缝听见了先生由衷的赞叹声,他那时聪颖得卓然不群,现在也卑劣得势在必得。
叶述安看着齐老青倒下,听见了真相封闭的声响,那次仓促的往返终于无痕。
至此,跨度五年,最后一条线索最终被云灼亲手葬送。
叶述安在血海深仇中工于心计,坏事做尽之后恻隐得多此一举,以狠辣手段托起一片温情天空,终于成就他虚假的完满人生。
只是太可惜。也是在那个葬送最后线索的山洞里,星临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砸场子专业户抵达现场
第120章 将倾
叶述安始终对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印象深刻。他在一场凶杀案中坐着,遍地横尸围绕,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不是恐惧到极致之后的空白,也不是对死亡司空见惯的麻木。而是冷静。那种冷静很平淡,完全不符合年龄和人性,意味着他根本不在乎。
这种不在乎的感觉,在他随意杀死幸存者之后捏造身世时达到巅峰。
那时候,叶述安只知道此人绝非善类,却没想到,这就是他此后如影随形的噩梦。
叶述安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危险的?
可能是青楼前关于花种的彼此试探,也可能是在霜晶洞中一句直截了当的质疑。或者更早一点,他与云灼在庭院中说话时,偶一侧目,无意间发现那人靠在墙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被他发现,也不闪避视线,只直直送给他一个笑脸。
星临。
像是命运对他的一场戏弄。
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可这之后的所有,都更让他如芒在背。
一个无法被讨好的人,没人知道星临到底想要什么,他对他再多的好意,也只是像漫出屋子的废弃杂物。来历不明,心思莫测,叶述安甚至不知道星临对自己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一句“叶公子”听进耳朵都像是礼节周到的厌恶。
他当然知道云灼把星临留在身边是为了什么。他曾提醒过云灼,星临是把无法控制的利刃,其实他心知肚明,这把利刃的刀尖时时刻刻都可能调转朝向自己。
他筑起的高楼是纸扎的,经不起任何莫名其妙的刺探。
鹿渊一战,是一次不为人知的告密,他意有所指的三言两语,危恒心领神会。那是一次很简单的行动,只是想解决掉星临这个不可控的危险。只是等他抵达鹿渊书院,想的是要及时将云灼和扶木救回,却不得不面对一次误杀。草丛里,濒死的云灼与毫无呼吸的星临一样血腥浓重,他亲自动手,却割得一手湛蓝,银白色的光在伤口中闪过一瞬。
他发现星临身藏秘密。按理说,问题的解决该是更简单才是,可惜噩梦之所以是噩梦,不仅仅在于星临本身的危险不可控,更在于云灼对待星临的异常态度。
他的挚友,大半夜地带着星临踏入收容司,一声“叶兄”叫得他心惊肉跳。云灼心情好到匪夷所思。亦或某次走路被突然冒出的星临撞到身上,云灼被撞得倒退三步竟然一点也不生气。高朋满座里推杯换盏,交谈笑闹声中一道探索而专注的目光,静静落在星临身上。
叶述安看过云灼对他自己年少时的理想绝口不提,面对诋毁时从认真解释到不发一言,天大的事情落在他身上也不起波澜,他早已听不见他内里的任何声响。
可是和星临在一起的云灼总和往常不太一样。
自这以后,一切都复杂了起来。
碍于云灼,一切的对峙都只是在暗处进行。
制造一场针对蓝血的谣言,夜雨中一场不为人知的针锋相对,谁都不能杀谁。
只是后来的星临也已经不是最初的星临,有了心就代表有机可乘。叶述安以逃犯诱使星临进入寒镜神迹,误杀新死之人的对话作为催化,最后促使一场心急火燎的告知,于祭祀典礼上借刀杀人,成就落寒城巅光华璀璨的一箭。
那时,叶述安与星临隔着喧嚣人群,遥遥地对上视线,那时有晴光映雪的大好风景,谁的恨意都透亮无比。
星临那一瞬泼溅的蓝血,像是成了叶述安眼睛中一块多日不褪的瘀血,直至蓝茄花宴当日清早,他捧起陆愈希的判官面具,浓墨重彩的绘样入眼,才将那一幕的残像顶替。
判官面具做工精致,他在手中掂量一下,面具材质轻巧,长时间佩戴也不会留下压痕。
他帮陆愈希将面具戴上,心中道一句:兄长,又是一年过去。
陆愈希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抬手想揉揉叶述安发顶,又轻微顿住一下,转而拍了拍叶述安的肩,“走吧,述安,我们已经迟了。”年少时的习惯难改,总会在某个时刻偷跑出来。
叶述安就那样跟着陆愈希一起走出门,两人穿过接天连地的蓝茄花田,一起走到烈虹之后的第六年的蓝茄花宴上去。
这一年的蓝茄花宴,叶述安跌入天冬织就的幻境当中,所有人将他的一生回溯——那些蝼蚁一般的童年,不可置信的好运气让他遇到陆愈希,少年时期与云灼在谷底比剑论茶,后来一场翻覆天地的血光,他无声的歇斯底里藏在记忆的角落里。
以命换命的癫狂,不合时宜的温情,成就一个此刻跌坐在地的叶述安。
埋藏在过往里的前因后果已经清楚,复苏的记忆画面在一丝一缕地抽离,木窗透进来的光还是晨间的温度,在现实和虚幻的交融中,一切都显得朦胧。
幻境分崩离析的时候,像是一场好梦将醒。
叶述安睁开眼,看见天冬的手轻轻收回,所有记忆的色彩都凝聚在她的指尖,被她带走。他留不住从前,也终是迎来了梦醒这一天。
流萤一把将天冬带离原地,大殿一片死寂之中像是房梁将倾。
叶述安身前没了遮挡,眼前忽地开阔起来——
斗篷人在他一侧,脱力般蜷缩成一团。
他正前方十步开外,星临站在一地陶瓷碎片里抱臂,已是略显不耐。
再远一些的地方,一道颀长身影立于台阶之上,判官面具威风凛凛,象征正直无私,仿佛重若千斤,压得他的兄长抬不起头来。
偌大的厅堂内,蓝茄花宴的众位宾客还是原来的动作,僵立在原地,表情凝固的鬼怪面具覆在脸上,细小的孔洞不妨碍他们旁观叶述安的过往,明晰云归覆灭的真相,还有齐老青食人的玄机,也尽收眼底。
剩下的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所有人都神色不明。
除了云灼。他赤裸着一张脸站在朱红漆柱的阴影里,面具却比任何人都牢固。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叶述安。
第121章 竹篮
一触即发的静默中,每一个人都在屏息,鸟鸣成了最猖狂的声音。
星临扫视全场,不动声色地换了姿势,将手中长剑握得死紧,掌心被剑柄纹路印痛,他格外清醒。
现下的局面,不仅仅是预期中的沉冤得雪。
叶述安的往事回溯中,有一个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存在——齐老青。
齐老青从一位普通老仆,变为可以与叶述安抗衡的食人老者,他的所作所为,发现并验证了烈虹能力的转移规律:通过吃掉已死的烈虹能力者,来夺取他人的烈虹类型,累加自己烈虹能力的强度。这个规律若是说得直白便会变得可怕——
吃掉烈虹能力者的尸体,就可以变强。
一句简单到令人发指的食人法则,是绝不可泄露于世的秘密。因为没有尸体就可以制造尸体,就像叶述安对云回做的那样。既然叶述安能杀死云回,使陆愈希拥有云回的烈虹能力,那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复刻行为,也获得那些强劲优异的烈虹能力?
同是患过烈虹的幸存者,既然偃人可以成为任人摆弄的物件,那么,被世人称为“虹使”的烈虹能力者,为什么不可以变作任人宰割的猎物?
星临看向宴会门厅处的鬼神妖魔,一片乌压压的人头。
他生于黑暗,对人性从不抱有期待,概率计算告诉他,这场蓝茄花宴的宾客,一个也不能活着出去。死人最能保守秘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星际时代的神话典故留存,潘多拉的魔盒,同样适用于这个世界。
抽离的旁观者视角冷漠,星临知道,他该像往常一样,持着手中这柄长剑,到宾客群里去来一场蔑视人命的屠洗,将危机扼杀在摇篮里。
但他没有。
心念电转,短短一瞬,星临在做自己明知是错的事:他转回视线,看向距他十步开外的朱红漆柱旁。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危机迫在眉睫。
身着黑衣的云灼站在那里,狭长阴影横贯他的肩头,他像被钉在往事的一片狼藉中,不响也不透。
扇刃被云灼展开,“咔哒”一声,极其细微的机关搭扣声,却响彻每个人的耳畔。
死一般的静寂里,是云灼先动的手。
骤然炸出的电光璀璨夺目,一眨眼间,云灼已经闪身至叶述安身前,将扇刃凌然下劈,空中一道弧状残影。
“锵——”
清脆的刀刃相击声,下劈攻势被挡住,一长剑一弯刀同时与扇刃相抵。
强光稍褪,云灼看清了眼前。
星临侧身而立持剑,斗篷人单手撑地握刀,同时挡在叶述安面前。
硬接云灼一击,星临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蓝血,盯着云灼,“你要做什么?”
刀剑抵碎电光,光的碎片在星临背后倏地四散开来,几片飞旋着划破青衣,叶述安连躲不躲,他在星临背后低下了头,仿佛掩在星临的背后,就可以暂时消失在他兄长的人生中。
云灼没有回答星临,撤手合扇倏然回扫,寒光一闪。
一切都发生太快太仓促,星临一回头,看见斗篷人被掀出去,狠狠摔在墙上,砰地一声,又顺着墙面滑落在地,落地时撞倒倚墙而放的博古架,古玩玉器直坠地面,发出玲珑的声响,刺耳而繁杂的破碎,将沉滞的静默氛围打破了个稀烂。
宾客们如梦初醒,低声惊呼此起彼伏,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即刻翻涌起来。
够资格参加蓝茄花宴的人,都不至于此刻还认不清形式。厅堂大门处的门槛崭新,被无数双脚急急跨过,众人踏出屋檐打下的阴影,直奔岸边渡口,意欲乘船迅速离去。身后是血海深仇的世交之家,混乱不清的陈年旧事,食人法则的玄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坐以待毙是蠢上加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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