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少游攥紧指尖,摇摇头,“我虽不知他从前过得有多艰难,但此后不管他去哪里,我都会护着他。”
“你尚未及冠,言重了。”
甲板上,嵇宜安仍在练剑。武山河露出一抹哂笑。
“你可知宜安此生所愿便是如他爹一般成为一代剑圣,我们所有人都盼着他成为剑圣,当初他在梁地的名头何等大,你自幼养在宁京根本不知道,可就在他最出色的那年,他却为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甘愿放弃一切......”
阮少游倏然抬眸,武山河顿了顿,遥望江面极远处。
“你是来劝本少爷,放他走自己的路。”
“不,你错了,”武山河转头看向他,嗤笑一声,“我无权干涉于他的想法,但我要告诉你阮少掌柜,嵇宜安——是你此生第一对不住之人。”
甲板上,嵇宜安收起剑,回头对上叶归德的视线。
在淮南分镖局的时候,他曾和师叔几次交手比试。那天日头正烈,也是叶归德时隔四年,再一次指导他练剑。
彼时,阮少游正在自个儿屋中养伤。
“师叔。”庭院里,嵇宜安挽花收剑。
“怎么不继续练了?”
“总说我退步了,师父与您皆如此说,”他微皱眉,“可弟子不知,到底是差在哪里。”
“我问你, 这四年你带队走镖,可有碰见一个强敌,有过一点在剑道上的挫败?”
“……没有。”
叶归德负手冷然道,“没有敌手,用剑就会固步自封;从无败绩,剑意便像坐井观天。须知剑招千变万化,对敌之术更需在与高手过招中一点点琢磨出来,”
嵇宜安愣住。
剑道便是有切磋有强敌才能精益求精,可他这四年日日在庭院中演练琢磨,又哪里来与高手对战的机会。
“我问你,你刚使的白虹剑谱二十九式,翻身跺剑之后必须要是提膝劈剑吗?若我速度再快些,你又该如何应对?”
“应对,我……”嵇宜安哑然,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你瞧瞧,你半点答不上来,若换作从前,众弟子中数你剑式用得最为灵活,而你到现在都没发现自己的变化,这——便是你最大的退步。”
訇然,嵇宜安抬起眼来,他心中已然明白自己确实退步了,他还自喜于自己伤了眼还能与杀手一战,一直以为这些年他剑风更为沉稳有力,然而一切都错了。
师父喊师叔来此,并非全是为护他,更多是为了警醒他。
四年倥偬过,而他早已从开始就错了。
“你知道当年,你爹是如何找到嵇宜安的吗?”锅炉舱外,武山河低低一笑。
他走近阮少游身边,低首附耳。
当年阮将行站在嵇宜安的面前,形容枯槁。“嵇少侠可还记得当年我一饭之恩,如今求你报答,虽是挟恩以报,却也实在是走投无路,出此下策。”
“不知阮大掌柜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七年,”阮将行哑声道,“我要借你背后梁州豪侠之力,在我死后护住同仁。我死之后,还有幼子无人怜恤。”
嵇宜安沉默了。
阮将行见状,掀袍跪下,“我以同仁大掌柜之名恳求嵇少侠,便当还人恩情,怜我幼子孤苦无依,来世我必当牛做马相报还……”
“您先起来。”
“求嵇少侠出手相助!否则阮某,长跪不起!”
“解无生曾亲口说,宜安在剑道上的天赋无人能比,”武山河压嗓语气淡淡,“他牺牲了自己身为剑客最宝贵的四年,只为了护住未曾谋面的你,还有你的破烂镖局。他只受了你爹一饭之恩,而你们阮家欠他的恩情,是怎么都还不清的。”
当年,解无生力阻嵇宜安上宁京,然而他一意孤行,不肯退却。解无生冷冷看着他道:“你莫要后悔。”
“师父,宜安从不后悔。”
四年后的如今,阮少游怔愣着抬起眼,穿过船旗飘扬与叶归德遮挡的半个身形,他缓缓对上甲板上嵇宜安看过来的视线。
他竟从未发现,那人的目光中饱藏如此多的犹豫与坚定,在两相为难间如行独木之桥,走在当年所选择的道路里。
阮少游不知嵇宜安是在看叶归德,还是看自己。他又多想问,
嵇宜安,你,可曾后悔……
从未后悔。
哎 很努力想写好,一章会修好多遍 ,有时候发出来也忍不住再改,所以更新较慢,不过我写顺了的时候还是能写很多的嘿嘿。
第24章 过个渡
嵇宜安练完剑回来,武山河已经离开了。
阮少游从怀中拿出油纸裹着的烙饼,递到他面前,嵇宜安咬了口,就发现阮少游一直盯着他看。他吃着饼半琢磨,咬了几口又试探递回去。
“别人手里的饼更香?”
阮少游摇了摇头,只是看着他。“你吃吧。”
武山河说得没错,嵇宜安是他此生第一对不住之人,他既知道从前是他爹挟恩以报,一时也不知如何面对嵇宜安,他又该如何去报还这个剑客虚度的四年。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少爷,这是元稹写给妻子的。”
“我知道。”
嵇宜安微愣,阮少游却没再继续往下说。
他吃完便继续去钻研剑谱了,漕船行驶在江上,正巧今日风向不好,船户们控制桅杆风帆,行于逆水中。
之后几天阮少游都没做什么出挑的事情,换了床被褥后他就规规矩矩在自个儿屋里睡着。夜里嵇宜安路过武山河房间,听见船户禀报说陆三已经平安抵达宁京。
大哥还会专门留意陆三安危吗?
武山河瞧见人影推开门来,看见他一愣。“怎么在这。”
“有些饿了,去瞧瞧灶上还有没有能吃的。”
武山河点点头,船户就退下。“明日我们也能到宁京了,怎么样,有什么打算吗?”
“回去问问老周,没什么事的话,大概就要和师叔启程去华亭了。”嵇宜安耸耸肩,“听说师兄姐们也都过去了,真没想到华亭古壁的那卷剑谱有那么大的魅力。”
“去的剑客不少,可现在还无人能参透其中精妙,你天资那么出众,或许能做这第一人。”
“大哥谬赞了。”
武山河目光微移,忽然勾起唇角。“听说你师父催着你回去,本来是因为恩情才留下来,要是阮少掌柜和你说不必报这恩情,你还留吗?”
嵇宜安眼露疑惑,然而还是顺着武山河的意思说。“如果他不需要我了的话,我自然也会离开,大哥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要走的路。”
咚一声,嵇宜安转过头,发现阮少游手拿信件趔趄一下站在楼梯拐角处。他再转头看武山河就明白过来这话意思,眼里多少有些责怪。
“老周失踪了,刚到的信。”少游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走近了把信递给他。
嵇宜安瞳孔微缩,打开纸条去。
镖局飞鸽传来的消息,阮少游信笺到达的前一晚,周大海便失踪了,镖师们搜了他的屋子,发现留下一封信,大概意思是九州各处偏远之地,本无官盐可贩,纵使在宁京,贫苦人家也无钱买盐。
他虽为一介镖师,只要能有出力助人之事也愿为,如他之人各行诸业皆不在少数,乃是从心所为,虽如此将镖局置于险境,他心中亦觉愧疚,故此离去,万望少爷珍重。
嵇宜安读罢,心下竟还有些感慨。
阮少游接过纸,面无表情。“合情合理,无错可挑。”
“少爷觉得这信是伪造的?”
“半真半假,这上面说如他之人各行诸业皆不在少数,这话不假,”阮少游缓缓道,“然而即便再人多势众,若没有领头羊,终究只是一盘散沙。恐怕是幕后之人利用他们这份情怀,暗中谋取私利罢了。”
“那现在老周……”
“难说。”
嵇宜安眼神晦暗,武山河见状拍拍他肩,查私盐之事漕帮没有搅混水的心,他也劝同仁镖局不要涉足太多。
“你们查出内部叛徒,这事便可结束了,如今朝堂党争伐异,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也罢。”
阮少游虽与武山河不对付,但对事不对人,这件事到此结束是最好。阮少游又看了眼嵇宜安,便转身往后走去,他眉头一皱,却说不出阻拦的话。
待他去灶上寻不见吃食,回来时少爷屋里的烛火已经熄了,嵇宜安推开门,却看见屋里桌上放着一个馒头。
漕船靠岸了,镖师们搬着行李上岸,这回走镖又是无疾而终,剩下的事交给淮南分镖局的人处理,他们都有点怀疑是不是流年不利,出去两趟都跑了个空。
阮将止依旧是似笑非笑地在堂前迎着,手里把玩着两颗如意珠。
“哟,小拖油瓶回来啦。”
“二叔,好久不见。”阮少游笑眯眯地迎了上去,“二叔近来过得可好?饭吃得下去吗?觉睡得着吗?”
阮将止笑笑,“托你连失两次镖的福,你二叔我倒是好着。”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叔这话未免客套。”
嵇宜安跟了上来,拱手行礼,身后还站着叶归德。阮将止又打量了眼,“嵇镖头是不是要去华亭了,你师父来信催了好几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镖局拘着人不放呢?”
嵇宜安拱手一顿,看向阮少游。
“放,怎么不放。”阮少游闻言扬扇一开,不紧不慢摇了起来,“嵇宜安想做什么便去做,本少爷又岂会拦着他。”
“哟,这回倒是够大度。”
阮家叔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只是这笑里几分真假不好说,几分意味更不好猜。嵇宜安默默摇了摇头,转身兀自忙活。
阮少游走后,阮将止也负手踱步去了,手下人过来行礼。
“都处理干净了?”
“城外西郊五十里,立了座无名坟,也算周大海对镖局尽忠半生的补偿了。”
“十五呢?”
“被救回来了,现在主子那边。”
阮将止微颔首,不露声色,手间如意珠把玩着一停,露出几分笑意。“你看大少爷这趟回来,是不是又成熟了些许?”
手下人一愣。
“也罢,那便再等等吧。”日暮时分,他身影逐渐拉长,向庭院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阮少游抬手吹了火折子,燃起蜡烛,灯影幢幢。
嵇宜安就要走了,他也有镖局要守。
这个剑客为他舍去一切是因恩情。而他像个孩子一样,割断自己的袖衫,洗澡打架揩油,往被褥上洒水,在夜里偷吻,他只敢用最幼稚的方式去亲近嵇宜安,却从未庄重地问过一次嵇宜安的想法。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月溶溶,跳动的烛火映着他的面庞,衬得几分柔和。阮少游缓缓抬起头。
或许也是时候,该问一问了。
第25章 告下白
嵇宜安下了碗清汤面,屋里烛火摇曳,阮少游来的时候,他正坐桌前吃得清汤见底。屋外间歇蝉鸣,连着面上吃出热意,衣襟微散。
嵇宜安起身撞见他推门进来,于是碗放桌上,扬眉看去带了问询之意。
“少爷有什么事?”
“没事,只是与你……谈谈心。”
嵇宜安却不明白,他笑着走过去。“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半夜寻人谈心,怎么,是遇到什么难事,还是你二叔又为难你了?”
“没有,嵇宜安,”阮少游反手关上了屋门,他的心猛烈跳动着,快要跳出嗓子眼,“你别瞎猜。”
嵇宜安于是不说话了,静静等着他继续说。
良久沉默无声,阮少游暗骂这该死的寂静,抬眸径自问道:“你能喜欢男子吗?”
“啊?”
“快回答我。”
“哪种喜欢?”嵇宜安悠悠脑子转不过弯。
“就是龙阳之癖,断袖之好……”
嵇宜安抿了抿唇,摇头道:“不太能。”
阮少游又暗骂一声,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接着说下去。
嵇宜安低头,默默看着阮少游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又反复攥紧松开,看得出他此刻很紧张,他仔细想了想,“少爷,有男子喜欢你?”
“……”
“其实这种事,”嵇宜安开始慢慢思考起来,“如果少爷对他并无想法,只要直接言明就行,不过万不可因此而嘲笑人家,毕竟喜欢这种事都是出于心底,不因男女而分。”
不因男女而分,阮少游抬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若是我对他有想法呢?”
“若是有想法——”嵇宜安沉吟着猛然一愣,看向阮少游,“你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嵇宜安一瞬间神情错愕,抬手看看又放下,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少爷你喜欢上了一个男子?”
“是。”
他面色复杂起来,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对不住阮将行,又想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何人竟然让堂堂阮大少爷折了进去。
阮少游就静静等着,等着嵇宜安的一个态度。
许久,嵇宜安犹疑问道:“你是单喜欢男子,还是仍要娶妻纳妾?”
“非他不可,”阮少游答得坚定,“此生不娶妻,不纳妾。”
嵇宜安神情严肃起来,他只觉自己真是对不住阮将行。“少爷,你和那人究竟到何种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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