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还要再向下一寸却没有办法,因为嵇宜安用左手牢牢地攥住了刀刃,血就这样一滴滴下来,落在稻草堆上。他面色苍白,抬头看向十五。
“再等等……我要见厂公。”
消息送过来的时候,景宽咬着葡萄,眉头一挑。
“本座当他还是给宁死不屈的硬骨头,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嵇宜安屈服了也是好事,省却他许多麻烦,景宽站起身拍拍衣裳,“走,就爱看这样的人像狗一样跪在本座的面前,摇尾乞怜。”
十五留在身后,静静看着。
地牢里,仍旧是阴暗湿冷,弥漫着发霉的阴仄气息。日光难从顶上那点小窗中透进来,嵇宜安动了动身子,捂着手腕艰难跪坐起来。
景宽从阶梯走下来,捂着口鼻拐进门,低头看他。
“说说看,留着你有什么好处?”
“……厂公想要江湖令,无非是想要师父亲手献上江湖令,作为他投诚的标志。”
锁链叮当磨着地,嵇宜安拽着它挪上前去,却因为距离受限,没办法再更进一步。他弓背看向景宽,“师父拣选我为下一任盟主,厂公若是不嫌弃……在下愿意在不久之后,手捧江湖令亲自献上。”
“喔?”景宽上下打量他,“先前不是还说自己做不来吗?”
“与其让师父将来如我这般蓬头垢面,不如我替他受了这一切。”
景宽玩味看他,“那本座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嵇宜安眼神一紧,缓缓拱手,未凝固的血迹从他手腕蜿蜒往下划去,从手肘处滴下,“在下任凭厂公处置。”
“有点意思。”景宽笑了,抬脚用长靴抬起嵇宜安的下巴,低下头戏谑地俯视着他,“那现在,跪下来给本座嗑三个头吧。”
嵇宜安被迫仰起头,闻言僵住了身子。景宽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帕巾仍旧捂着口鼻,他摇摇头啧了一声,“心不诚啊。”
嵇宜安的手指蜷起又松开,他淡淡俯身去,以额抵地一下,两下,三下。姿态虔诚。
隔壁牢房里,传出几个草莽游侠低低的嗤笑声。
“昨个儿听他那样说,掷地有声的还以为有多高尚,原来不过如此。”
“还是少盟主呢,解大侠的眼光也就这样了。”
“呸,小人……”
嵇宜安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些什么。
华亭有许多像他这样的剑客游侠被关了起来,五六人挤在一间,被打得半死不活,污浊的空气混着脏污,在阴暗中苟延残喘。
朝廷里的人瞧不起这帮江湖草莽,甚至可以随意打杀。许多人练剑游历,来到盛会,都是存着高远的心,要扶危济困,做个大侠。然而残酷的现实一下让他们摔进泥里。
权势面前,“游侠”不过是好听的名头,他们最终还是平头百姓。
嵇宜安也是摔进泥里的人。他好像一下子从闭门造车中走了出来,来见识这个真正的世道。
所以如果可以,他倒是想拿这三个磕头,去护住那些侠客的自尊。
景宽勾了勾手,外头的侍卫就端药进来。
“这是个好东西,能止痛,它的药效和五石散差不多,不过有一点不一样,”景宽站起身,取而代之是两个侍卫禁锢住了嵇宜安臂膀,一人强行去掰他的嘴,“那就是它有成瘾性。”
嵇宜安的瞳孔猛然一缩。“厂公……”
“本座做事向来不会留余地,又怎知你不会反悔——”景宽低低发笑,“本座要江湖门派都为我所用,你现在做不到,以后也得做到。”
他踱步往外去,牢门内,锁链叮当激烈晃着,嵇宜安自然知道成瘾二词有多可怕,他撑手后退间呜咽挣扎着,却又被迫灌下兑水的散剂,药汁顺着他嘴溢出来,流过滚动的喉结,他的下巴被人紧紧捏住,直至一碗见底。
“砰”一声,药碗被摔在地上,嵇宜安一下被狠狠推倒下来,面贴着地艰难喘息。他撑起身子来,胸膛剧烈起伏着。
“包扎好他的伤口,每日一碗,全部喝下。”
“是。”
嵇宜安听着牢门再度被关上。
他立即踉跄地撑墙站起来,晃动着锁链。试着伸手进去努力抠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猛力一拉锁链,低声咆哮着环顾四周,茫然地找寻着法子。
嵇宜安闭上眼睛,身体开始逐渐发热起来,迷幻的意识一阵阵卷来,刺激着神经,恍然间身体又冷了下去,然而意识却越发飘飘然。
隔壁牢房的人又笑了起来。
“师,师父……”
嵇宜安痛苦地咬紧牙关,只感觉陷入了莫大的黑暗里。恍然间好像有一声轻叹传来,问他何必如此。
朦胧里,流逝的光阴缓缓倒去。
“宜安,华亭就要乱了。”转眼回到那天在古壁前,师父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须发斑白。“论剑盛会成了他们的一场局,而这局,是冲为师而来。”
景宽悄然来到华亭并迅速接管这里的一切,消息被封闭隐藏的很好,直到封城拿人的前一天,丐帮长老才探听到一些蛛丝马迹,急忙赶来告诉解无生。
太晚了,解无生只来得及借参详古壁的名头连夜送林璇玑出城,快马送信至梁郡太守府,在此之前,他们必须拖住景宽。
“师父,徒儿愿意代你受下一切,只求您平安无虞。”嵇宜安低低说着,神色诚恳地望向解无生,“他们如果真的有所行动,您将会是华亭县中所有剑客游侠的主心骨,万不可以出事。”
阮少游还站在不远处悠闲地和马逗玩,看着这对师徒低语着。
最终,解无生低低叹了一声。“宜安,你相信为师吗?”
“……宜安相信。”
“三日之内,援军必至。只要你能坚持过三日。”解无生深深地看着他,“为师必定会带人来救你。”
“好。”
嵇宜安后退一步,掀袍跪了下来,俯身拜向解无生。“师父,保重。”
客栈里,阮少游呆呆地望向窗外,秋风卷落叶,一地枯黄。
他自诩头脑聪明,一路跟着嵇宜安还能护这呆葫芦周全,原来真遇到事情的时候,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到。
他只不过是一个废物,甚至直到现在,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阮少游的拳头一点点握紧,血从掌心渗了出来,粘腻地滴在地上。
第50章 三日后
一连三日,县衙毫无动静,论剑大会被迫中止,有要去县衙外抗议救人的侠客们都被解无生出面拦下,他们大骂所谓的盟主贪生怕死,一遇到官府就成了缩头乌龟,解无生一概不理,只是不让他们再寻衅滋事。
县衙内,有了嵇宜安这条路可走的景宽,也没有再找解无生麻烦的打算,一日一碗神仙散强行灌入嵇宜安的喉中,要将其牢牢掌控。
服用神仙散者,心跳加快间神志恍惚,会有飘然似神仙之感,可一旦停止服用,便如毒虫啮骨,烈火焚身,无一处可得劲。
“到时候把地牢里那几个蠢货杀了,再放几个不知事的和嵇宜安一同出去,”景宽撑头笑笑,“至于华亭的罪责就让那个好管闲事的县尉担了吧,吩咐下去,明日准备启程回京。”
“厂公,那神仙散……”
“给嵇宜安送去十包散剂,成瘾后三天服用一回,一月后再差人送新的给他。”
“是。”
地牢里,水滴到额头上,顺着凌乱发丝划下,嵇宜安迷糊着睁开眼,望向墙上那口小小的窗,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点光,腕上的锁链声让他有片刻清醒。
三天了。
他放下手,静静呼吸着,从上边走下来狱卒,叮叮当当地开了门,随即把药包丢在他面前,铁链被砸断,嵇宜安的剑被丢在他脚前。
“你自由了,拿着剑从后门出去,记住要假装是自己逃出去的,才好瞒过你师父——以后你就是厂公的人了,凡事都得听令于厂公,不得违逆,否则神仙散一断,有你好受的。”
嵇宜安静静地低下头,视线看向剑柄处绑着的那根剑疆,低低嗯了一声。
他缓缓闭上眼,正想要站起身时,地面开始轻轻震动着。
“怎么回事,又地动了吗?”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嵇宜安恍然又睁开眼,倏然间目光如炬,望向城门的方向。他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一般,笑出声来。
只可惜,师父晚了一步,却也不晚。
“你们厂公,是要离开华亭了吗?”
“怎么?”
“那他大概,是走不了了。”
嵇宜安低低吐出一口气,猛然间抬手抓起地上的剑,撑手起身飞扑而去。“唰”一声,长剑出鞘,剑光闪过,狱卒还想再抽出腰上刀却晚了一步,斑驳血溅牢墙之上。
砰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另外几个狱卒还想要再冲上来,锁链咣当扬起,嵇宜安拧腰间直刺向其中一人心脉,又以锁链勒住另一人的脖子,绷紧的臂膀猛然用力间,连着最后一具尸体倒下。
血喷洒出来。
他旋剑入鞘,晃了晃虚弱的身子,捡起狱卒系在腰上的钥匙。“把剑递给剑客,似乎不是太明智的选择……你们说对吗?”
他又拖着断掉的锁链走到牢房外,瞧了瞧隔壁关着的游侠们,把钥匙丢了进去。
“你……”
“快走吧,此刻,外头应当有人接应你们。”
嵇宜安就这样一身血迹斑斑的短褐,手拎长剑与药包,平静地往阶梯上的光亮之处走。牢房里的游侠们面面相觑着,急忙爬去拿起地上的钥匙,解开牢门上的锁。
而此刻华亭城门外,黄昏日落,红霞间孤鹜飞过。
有三千骑兵黑压压地自远处赶来,马蹄声震得地面微微晃动,为首都尉风尘仆仆,手持令牌高声喊道:
“开城门——”
“速开城门——”
城楼上,轮班将领皱起眉头,扬声喊说:“今日城门已经关闭,不知城下是何人!”
“本官乃是梁郡都尉,听闻此处有阉党假借东宫之名,大肆捕杀百姓,请速开城门放我等入城查验——”胯.下马儿打着响鼻,都尉神情凛然地望向高楼处,“请速开城门!放我等入城查验!”
“快,速去禀报厂公。”
传信兵打马从街上奔腾而过,马蹄声嘚嘚。城门旁的街坊处,百姓皆都打开门窗去瞧那声响阵势,久已躲藏的游侠们也从地窖草堆破落房子里探出身来,低声议论。
而解无生端坐在客栈大堂上,缓缓睁开了眼。
訇然,景宽负手站起身来,桌案上的果盆被掀翻在地,他大步走去踢向传信兵,“本座一早关了城门,梁郡都尉怎会来此!”
“恐怕有人早就送信出城,难怪这几日风平浪静。”十五站在他身后,“厂公,我命人去寻出城之法,护送你离开。”
“嵇宜安呢,把他给本座寻来。”
景宽细眉微斜,腾起怒火,这件事要是和那对师徒有关系,他定要这嵇宜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正大步往外走去,院门外急急跑进来人。
“厂公,地牢处发现狱卒尸体,后门口也有死伤,地牢里那群人冲出去了。”
景宽扬起眉头。“什么?”
“报——有个老头带着一群草莽游侠开了城门!”
“报厂公,都尉带兵来了!”
“厂公,我等护送您速速离去吧!您私来华亭若是被朝廷发现,恐怕左相也保不住啊。”
“好……好一个解无生。”景宽冷下脸来,“本座只当匹夫草莽有勇无谋,当真是小看了。”
城门处,解无生负手静静站着,一众游侠推开城门,迎黑甲军入城中。他摩挲着手里温热的江湖令,遥遥看向县衙方向。
解无生最终和叶归德对视一眼,握紧剑鞘间,飞身直向两处城门而去。
寂寥街道上,景宽身着斗篷,骑快马直出县衙,冲向西城门,与此同时三个同是身穿斗篷的暗卫,骑马冲向其余几处街道,分散注意力。
日暮西山间,疾风掠过劲草,地平线吞没最后一点落日,只留下余晖金红掺杂地投在街巷前,将地面屋舍尽都染红。
倏然间街道两旁都冲出游侠来,绊马索在道上拉开,骏马受惊高高扬蹄,飞箭射来掀开斗篷,露出斗篷底下的景宽,他面色一变。
阁楼屋檐之上有人俯视着这一切,横吹玉笛,笛声倏然紧张急促起来,布守四方的剑客皆都抬起头来,望向笛声处,侧耳辨别其中曲意。
“敌向西去,速至!”
街头巷尾,侠客们皆都冲去西门,接应的人留在县衙周围搜寻先前被囚的草莽们,阮少游早已轻功腾至院内,他寻脚步进入地牢,昏暗之中却只留下狱卒的尸首,与墙壁上飞溅的血迹。
他查看了尸身上的伤痕,急急往外掠去。
第51章 中刺激
街道上,脚步声急促匆忙而又有序,高楼上弩箭袭来,景宽被迫翻身间被打落下马,暗卫皆赶来为他护身,而众剑客们手执长剑从巷尾草垛后缓缓走出。
景宽抬起头,看见高楼栏杆处不知何时立着个俊秀的白面郎君,手握弩箭神色冰冷,倏然间又是一箭。暗卫抬剑一把打掉,阮少游猛然掷出飞爪,飞身袭来间袖底出针。
“咻”的一下,一根飞针直穿透景宽肩胛而出,他痛苦捂住胸口,踉跄后退一步,阮少游已落至地上。
“嵇宜安呢?”
八师兄抬剑指向景宽,“阉贼,你把小师弟怎么了!”
县衙地牢里狱卒的尸体,剑法干脆利落,可是明明嵇宜安的剑势头刚中带柔,不会有如此快准狠的死手,他们一时摸不清嵇宜安到底在何处,只能赶来与西边埋伏的游侠会合,一同阻击景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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