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承天府的大人也来了。”丘府管事进来禀报。丘源站在那块写着“方正敦和”的匾额下,忽然抬起头道:“快请进,京师来的大人?”
那几位官差恭敬地退到一边,进来的那人和他们穿着相同颜色的官服,只是衣上图案不同。那人的图案更细致些,绣的是一只孔雀。丘源先看到了一颗灰脑袋,仔细瞧才发现那人头发中掺着许许多多的白色,黑白混在一起,看起来像是满头灰发。
他眼角延出去几道细纹,显得那双狐狸般的眼睛更加狭长,除去这双眼睛,他的五官便再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那张面孔也能算上精致,配上那双眼倒显得有些阴柔。他走得很慢,步子很是轻松闲散,手里挑着个腰牌把玩。
那腰牌,丘源不必看也知道上面刻着“承天昭行”四个字。
“李大人。”丘源忙过去揖了个礼。
李金陵看着丘源那张圆面孔,有些惊讶道:“你认得我?”
丘源连连摇头:“那倒不是,不过承天府的官爷今日来问话,怕怠慢诸位,特意去打听了一番。”
李金陵:“打听到了什么?丘先生不必慌张,承天府办事向来公允,我们也只是为了软香馆那案子而来,查完了就走了。”
丘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可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啊。那日喝多了,下车时候还摔了一跤,回府后一觉睡到第二天啊,软香馆的事我也是后知后觉。”
“你那位故友呢?”
“咳……他也喝多了,非要和那些个什么如花,似玉猜拳,说晚些时候走。我就先走了……说来羞愧,拙荆剽悍不输男子,一向不许我在外头多留。”
李金陵有些惊讶,倒是没想到渠阳城这位富商还是个惧内的。他又仔细再问了一遍,丘源仍是只说那些,其他的一概不知。李金陵见问不出什么,也不在丘府多留,领着人出去了。
管家目送那行人离开,才关上大门。丘源还坐在大厅里,面色冷凝,他实在是没想到承天府来得这样快,来得还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承天府起自前朝,和正经的府衙不同,承天府承皇帝之命协管江湖事务。前朝的承天府在武林中极有威望,是天子管辖九州江湖的重要把手,不过那前朝……也可以说是亡于承天府。
新朝建立之后便废除了承天府,不再设立这一江湖府衙。但江湖和庙堂之间总有纷争,各门各派势头越大,占据一方土地财源,还广收门徒教习武艺。这些门派越发庞大,倒是在地方之间形成了不小的力量,这是天子最不愿看到的。
况且侠以武犯禁,普通官兵难以应付他们,冤冤相报中,成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案。这世道越来越艰难,于是停办多年的承天府,又被一纸圣谕提起。如今这承天府和以前的承天府,倒是大不相同。从前的承天府,威望来自天下四大名剑,他们在武林中一呼百应,颇受敬仰。
现在的皇帝十分忌惮那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他谁也不信,只信任大内宦官。如今的承天府掌握在阉人手里,那些名门大宗都不怎么卖承天府的面子。但承天府重立不过十年,就在武林中打出了名声。不仅仅依靠官府扶持,更是承天府的最高统领——李金陵本人具有的雷霆手段。
丘源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二公子安顿下来了?”
那管事点点头:“就在城东坊。”
“这几日不要有来往,小心承天府的人。”
城东坊的红伞巷建在一个坡下,地势低,一到雨天就容易积水,除了这点以外没什么不好。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雨,春雨缠绵,断断续续下了三日有余。所以红伞巷现在不出意外又淹了,里头的住户只好外那道上多垫两块青砖。等过些时候雨停了,水排了出去,那些青砖就会被人撤走。
柳夺香今早出门的时候没有下雨,现在才淅淅沥沥地又下了起来。他站在一块青砖上面没动,阿难这时将伞移了过来,替他遮住那片雨丝。柳夺香没接伞,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伞柄上,这张画着白玉兰花的纸伞忽然一震,雨珠顺着伞沿飞了出去。
“你留着吧。”柳夺香说。他身形很快,转眼已经走到了巷子中,那些水里立着的青砖没有丝毫变动,甚至是涟漪都没有,雨都追不上他。
阿难握着伞的手一紧,也不多停留,快步跟了上去。
他们租的这院子很小很小,进门先是一棵小小的梨树。不怎么气派,但吹风吹起许多幼小洁白的花朵,看起来很是可爱。屋子里有人生火,却不是做饭,是在煎药。柳夺香闻见那股浓重的苦味当即皱了眉头,他的哥哥盘腿坐在檐下,揭开药罐往里头丢药材。
闻到的似乎已经不只是药味了,隐约还带着一股焦味,那人却浑然不觉。他看见了外头站着的柳夺香,把手上蒲扇一扔,语气有些讽刺:“下雨了不打伞?少侠好功夫。”
柳夺香把新抓回来的药扔过去给他,越过柳催进了屋子,他心烦意乱,听到外头那人遥遥说了一句:“药钱回头还你。”
他说完重新拣了一副药出来,对于柳催来说,煎药跟做饭一样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但是没有办法。柳夺香能出门帮他买药已经算是非常给面子,再发配他去煎药,只怕会原地将他这个亲哥哥扫地出门,柳催仔细考虑过,觉得非常不妥。阿难是个手笨的,甚至还不如他,因此有些事情只能柳催亲力亲为。
那日在画舫落水之后,他拼着命将叶听雪给捞了回来的时候,人彻底昏死过去了。柳催托着叶听雪顺着河水漂,那滋味并不好受,两个人都险些葬身鱼口。
叶听雪伤的极重,又是刀伤又是火燎的,又掉进水里淹得人事不知。柳催时常觉得人命其实比纸还要脆,那具残破的躯体好像一碰就能散开。但叶听雪的命又确实很硬,柳催在水里的时候已经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了,但就算是这样他都没有死。
“不甘吧,舍不得就这么死了。”所以当柳夺香问这人怎么还没有死的时候,柳催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
他嘴上说两不相欠,松开手自己掉进湖里等着淹死。柳催当时又惊又怒,觉得叶听雪还不如被他掐死,选这种窝囊的方式来摆脱他,他绝对不许。于是在画舫崩毁那一刻也跟着跳了下去,他抓住了叶听雪,努力把他带上水面。
柳催漂在水里的时候,曾经一度想把这个人丢到河里去,分明是他自己要去找死的,撇下他不过是遂了他心意罢了,他可是一点错都没有。可是当他看到叶听雪那张苍白漂亮的面孔,看到他即是昏迷也还靠着本能拉着他时,柳催知道自己和叶听雪之间那笔烂账再也算不清了。
不过没关系,如果真能活下来,他有的是时间给叶听雪仔细掰扯这段烂账。
他们攀着浮木,也不知漂了多久,才终于在河上遇到了艄公。艄公拉着嗓子不知道唱的什么调子,柳催是头一次觉得人声又那么好听。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惹起那渔家的注意,柳催好不容易上了船。老艄公的船篷里有一兜篓的鱼,旁边坐了个衣衫整洁,抱着玉笛把玩的少年。
那少年见了他先是震惊,然后嘴角一扯露出冷笑,他对着柳催说道:“真巧啊,在这里也能遇到兄长。”
老艄公见这两位是一双兄弟,当即乐得哈哈大笑,直呼道:“果真是冥冥之中注定有的缘分!”
柳夺香想不明白这老艄公怎么突然这么开心,临走还送了他们一篓子鱼。
所以柳夺香到了渠阳的时候,手上不仅多了一篓鱼,还跟了两个狼狈的伤患。
柳催不知道祸祸了多少药材才熬成汤药一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药苦上了好几倍。房里头的柳夺香再也忍不住了,冷声嘲讽柳催,说这或许不是救命的药,而是送命的药。柳催倒是不怎么生气,还笑眯眯地问他:“要不你先来尝尝?”
柳夺香觉得自己确实不适合跟柳催住在一起,同在一个屋檐下,柳催连呼出过的空气就是有毒的。他待不下去,拿起伞又出去了。
叶听雪已经昏迷将近四天了,还没有醒。丘源请过的大夫看过之后都是满脸愁容,叶听雪受的伤实在太重,外伤还好说,他的内伤既叫人心惊,又叫人难以下手。他们甚至聚在一起讨论叶听雪的病情,争不出什么结果,最后只开出一张调养的方子。
柳催照这张方子给他喂了两天药,效果并不显著,叶听雪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不是那颗心脏还在微微跳动,他躺在那好像没有一点活气。柳催心里说不出什么情绪,他原本还在生叶听雪的气,但看他这副样子,实在是可怜至极。
他一口将那碗灌进自己嘴里,叶听雪没本事自己喝药,只能用这种办法一口口渡过去。这一个人病,就要两个人遭罪,柳催心里有气,捏着叶听雪的力道不算轻,在那白皙的脸上留了几道红色印子。
苦涩的药汁辗转在两个人的口舌间,叶听雪咽不下去,但有人死死堵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能不咽下去。一点汤药从从他嘴角流了出去,顺着颈子一直流进衣服里。
柳催把那药碗丢了出去,腾出手摩挲着絮雪的咽喉。手指反复蹂躏着那点喉结,让叶听雪被迫喝完所有的药。他喝药并不让人省心,柳催总要废上好些功夫。
叶听雪忽然呛咳数下,咳得原本的苍白面色泛起了一片浅淡的潮红,柳催百无聊赖地拍他后背,终于让人顺了一口气。叶听雪其实昨天就已经有了些意识,只是始终睁不开眼睛。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去了九幽地府。
那地府怪可怕的,能听见柳催这个讨债鬼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踌躇片刻,那地府的景象就变了,叶听雪站在一条在静水中悠悠漂浮的小舟上面,他又听见了柳催的声音,回头时没有见到人,只见得无数只水鸟从藕花深处飞掠起来,天云在水,处处都是青色的影子。
“柳催……怎么在这里?”他迷茫地想。
那人跟他说:“因为你欠我的还不清,我是讨债鬼,要跟你纠缠一辈子的。”
第12章 山岭12
叶听雪从梦中抽身,醒来的时候天光已落,房间里剩一盏昏暗的油灯。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感觉非常安静,能听见外头的落雨和鸣雷声响,这种感觉是真实的。他闻到一些苦味,和软香馆里那种让人醉生梦死的暖香不同,这个房间里始终萦绕着药物的苦气,叶听雪闭上眼,身体却紧绷起来。
那木板拉出长长的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了。油灯晃动,那人走了过来,叶听雪数着脚步声,那人越来越近。他掀开被子,无声地掠了过去。
柳夺香忽然感觉不对。他刚刚踏进那个小房间,身后就袭来冷风,还不等他有别的动作,自己的后心就被人以指点住。原本应该睡着人的那张床,变得空空如也。
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柳夺香冷冷说道:“你对救命恩人就是这种态度?”
叶听雪许久没说话了,一开口声音干哑难听:“不需要。”
“由得了你吗?”柳夺香袖中忽然探出一节棍子,格在那人手弯处。叶听雪有些惊讶,竟然点不住他穴道。那棍子泛起一点碧光,是一只翠玉笛子,打的得叶听雪一只手酸麻无力。柳夺香冷眼看着叶听雪,还要再出手,那只玉笛居然再也进不去分毫。
叶听雪捏住他的笛子,手上一错将那只笛子带了过来。柳夺香恼怒地看着他,他没想到叶听雪的手那么快,又在他身上点了几处,让他动弹不得。
“你和柳催长得这般相似,你是他什么人?”叶听雪拿着笛子,在他胸脯上敲了敲,没什么力道,但柳夺香无端感受到了一股屈辱。
见他梗着脖子不说话,叶听雪眸光中带着一丝疑惑,这时第三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叶听雪不由得心头发紧,他没有感受到这个人的存在。
“真丢人。”柳催幽幽道,末了又补了一句“连个纸糊的人也打不过。”
叶听雪将那只笛子塞回了柳夺香手里,也不管他,径直出去了。柳催一人坐在庭下喝酒,他披了一件沾了雨水的红绸的袍子,极妖极艳,和他那张脸格外相称。叶听雪看着他一时失语,然后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他下意识一接,手上多了个酒杯。
“来坐着,少跟人动手。伤口裂开疼不死你?”柳催道。
他这时才后知后觉感受上自己满身的伤都在痛,叶听雪向来隐忍,一声不吭把那半杯酒给闷了。他坐到了柳催对面,问:“为什么要救我?你也是为了那部《玄问天疏》?”
柳催垂眸看着他,把这人的名字在口舌间囫囵过了一遍。叶听雪,这人醒了以后就是这副冷冰冰的性子,一点都不如“絮雪”可爱。
“你觉得你有吗?”柳催冷笑。
见叶听雪沉默地看着他,柳催才慢悠悠说:“本座就不能只是为了你这张脸,好歹也是冰霜的姿色,把你这潇水山庄的公子养在身边,岂不妙哉?”
酒杯落到地上,叶听雪脸色微变,他深深看了柳催一眼:“鬼主大人的救命恩情,叶听雪感激不尽……”
柳催抬手打断了他:“我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只是叶听雪还与人有约,不能违背。血海深仇,不敢忘怀。等一切了解,叶听雪的性命任凭阁下处置。”他跪下来朝柳催磕头,心口剧痛,却只能生生忍下。叶听雪死死睁着眼睛,他每呼吸一口,心脏就好像剜了一刀。
“你不是忘了吗,记起来又有什么好处……”柳催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哦,本座记起来了,你还要去萍州救人。那你知不知道如今的萍州是一片焦土,狄族北下,铁骑荡平北河四座州府,你又怎么去得了萍州?”
叶听雪心头骤惊,他完全不敢,也不愿意相信柳催的话。不该是这样的,叶听雪还跪伏在地上,两手垫在额头下。他忽然抱起头,只觉得头脑剧痛,不该是这样的……
“不去萍州……那我要……”叶听雪的声音支离破碎,他什么也记不清了。方试弦给的药让他变成如今这样的,叶听雪抓向双臂,那里的皮肉泛出诡异的痛楚。
在软香馆半年,他也偶尔从那些迷魂暖香里清醒过几回,努力想要把那些事情记下来。他没有纸笔,就用小刀和剪子生生在手臂上划下一道一道,鲜血淋漓,痛入骨髓。但这些伤也被一点点抹去了,他褪开袖子,雪似的臂膀只有前几日留得新伤。
柳催叫了他一声,叶听雪如梦初醒。他叫叶听雪,潇水山庄的大公子,他还是有归宿的,他还可以回潇水山庄。
柳催掰着叶听雪的肩膀,这个人魇住了,又要犯他那疯病。叶听雪嘴角溢出来一点殷红,柳催没想到会这样,急忙掰开他的嘴。手指卡住他的口牙,让他不至于生生咬断自己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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