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佺被孟凛在这地牢里关了六七年了,早就变得疯疯癫癫,只偶尔还算神思清明。
“我只恨,只恨!”赵永佺抹开额前的头发,咬牙切齿道:“当年杀了宁家满门,竟留下了一个你!”
孟凛眉间一冷,不消他开口,陈玄手里一颗石子弹射出去,正正击中了赵永佺穿锁的肩窝处,他立刻发出声吃痛的哼声,带起阵锁链的晃动。
孟凛眼里的冷意忽地也就化开了,他反而是微微笑了下,“赵家主当初确实不该如此疏忽,赵家扬威北方武林,在朝中也有倚靠,却没想到会被我趁虚而入。”
孟凛“啧”了一声,缓缓地温声道来:“我可是至今还记得,那夜的红绸大火交错,哀嚎漫天。”
赵永佺立刻像是受了刺激,他捂住头来痛喊一声,眼前恍惚晃过一片片红色,红纱交织着鲜血,一场大火蔓延开来。
“你不得好死!”拴在赵永佺身上的锁链一阵狂响,随着眼前红色消失,一道道铁链锁住了他的去路,赵永佺没来由地停止了挣扎,喃喃地念叨:“我儿子才刚娶亲……”
那天十里红妆,武林皆知赵家公子娶亲,排场大如世道未乱之前。
谁知宾客散去之后,半夜残月隐起,有人血洗了赵家满门。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孟凛颔首看他,“宁家的女儿死了,我也不过是让你赵家赔上一个儿子。”
“……”牢里忽地没了声响。
“罢了,如此佳节良夜还让赵家主动气,我也是良心不安。”孟凛拢了拢披上的狐裘,左右踱步了会儿,“上次见你似乎还得溯及前两年,不过那时正巧遇上赵家主神志失常,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我的相见,那次,你可是同我说了几句真心话来。”
“赵家主。”孟凛抚上挂在牢门上的锁链,“你猜我这些日子都去了何处?”
赵永佺瞳孔动了动,“我,我跟你说了什么?”
孟凛答非所问地顾自道:“我去了京城,入仕为官,恰巧地结识了些朝中贵人,譬如……”
“太子殿下,齐恂。”
牢房里锁链一晃,赵永佺立刻掰着锁链问:“我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
孟凛却是依旧往下说着,“太子殿下流年不利,先是手下的金矿付之东流,辛苦经营的淮北落于他人之手,要拉拢的人没拉拢上,手底下的侍卫亲军竟还是他国的奸细,因为他而备受牵连,还有……还有因为当今陛下遭到刺杀,他守卫不力,又给治了重罪,想必今年这个新年,他还得孤身在皇陵里渡过,等他再能回京,京城里怕也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你胡说!”赵永佺不可置信,“殿下他聪慧机敏,筹谋果断,怎么会身陷险境!你定然是在诓骗于我!骗我说出,说出……”
赵永佺喉间一顿,立刻又低低怒鸣了声:“奸诈小儿!”
“赵永佺,你不是想知道你说了什么吗?”孟凛扣上门上的锁链,哗啦一阵响,他忽然换了咄咄逼人的语气,“齐恂有如此下场,还不是你自己说漏了嘴?是你亲口说你赵家上下十五口,连带仆役婢女七十六人,全都是为齐恂尽忠,原是齐恂指使你杀了我宁家满门,所以是你牵连了齐恂才是!”
“不是!不是……”赵永佺摸着乱糟糟的头发,瞪着眼睛不可置信,“怎么会是我……怎么会是我!殿下,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
孟凛听着赵永佺的哽咽,又厉声打断了他:“不仅如此,你还告诉我,你当年替齐恂收集江湖里的名册,调查朝中大臣与江湖人往来的记录,而我外祖,宁家的家主在江湖中有些势力,他也在名单之中,而与他来往的人,正是……”
孟凛话音停顿,接着从那牢房之中,低声地传出了一句:“白延章……”
白延章……孟凛嘴里的名字本呼之欲出,正正与赵永佺嘴里重合了一致。
竟然果真是白延章。
孟凛此前也不过猜测,这才半真半假地混了些话说给赵永佺听,白家出事的时候宁家尚且安好,其中的关联让人难以想到一块,但其中却是有个共通——两家不结仇怨,竟然都落了不得善终。
白将军忠心为国,就连孤身一人的白烬都还为着国家奔走效劳,谁能相信当初白延章会真的通敌叛国,据当初塔尔跶所说——陈玄将当初白烬与他对峙的场景说与了孟凛来听,是齐恂设了计谋调换了其中的书信,栽赃了白家一个通敌的罪名,又是他连夜平定了当初白延章的逼宫叛乱,其中真假,几乎全由他自己来说了。
如此说来,是齐恂,与白家有了什么不得不杀人灭口的仇怨。
至于宁家,孟凛的外祖与白延章有书信往来,也应当是宁家知道了什么,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所以,白延章知道了齐恂什么要杀人满门的把柄?
如此一来,孟凛才终将事情串联而上。
孟凛冷眼看了看几乎崩溃的赵永佺,想开口问他是否知道其中的具体把柄,却又觉得是多费口舌了,倘若赵永佺知道,齐恂怎么可能会留他活下去。
孟凛后退了两步,“良宵苦短,赵家主,我就不与你作陪了。”
随着一声低响,那地牢的大门又紧紧合上,无人再听得到其中的哀嚎。
“陈玄。”孟凛站在祠堂中忽地问了一句:“你说我做过的坏事,白烬知道了会不会怪罪我?”
陈玄眉头一拧,觉得这是个送命题,他沉思了半晌,“白将军应当……”
“罢了。”孟凛又自己打断他,“我再寻个时机与他说,齐恂的事情涉及两家,我也该跟他合计一番。”
孟凛想来有些心烦,他揉了揉眉间,又忆起件事,“我记得从前让你带了个人回岭中,你可还记得?”
“记得。”陈玄以为孟凛累了,便去扶了他一把,“在祁阳送信的那个南朝暗卫,还关在岭中牢里。”
孟凛第一次收到孟明枢送的信还是祁阳,可孟凛偏偏不让他如愿,信给他点了,那送信的探子,还让孟凛埋伏着抓了个正着。
“想来都是一年前的事了。”孟凛没让陈玄扶,跟他一道往门外走,“那人口中可问出了什么?”
“属下无能。依照公子所言没让他死了残了,但所用刑罚,除了知道那人名为石七,又是替南朝孟明枢办事,旁的事情……”陈玄摇了摇头。
“无妨。”孟凛反而轻松地露了个笑,“孟明枢会用人,他什么都不说才是我想看到的。”
走到江府庭院中,孟凛嗅到院里的梅香,忽地偏身去折了一只梅花枝,那嫣红的花枝置于他的手上,他低着头看得仔细,话里仿佛漫不经心,“今日见了赵永佺,我不杀他他也是苟延残喘,活不了多少时日了,所以你去把那个……石七,同赵永佺关在一处,先,关上些日子吧。”
陈玄不明所以,却是应道:“是。”
梅香清新,孟凛仿佛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他握着花枝继续走,“宴会不知开到什么时候,我怕白烬寻不到我,暂且还是先回宣宾楼。”
作话:
下章小情侣过元宵
第75章 烟火 “初寒这个名字,以后只能让我来喊……”
马车驶回宣宾楼,据前厅的护卫来说,宴会应当是还未结束,因而孟凛松了口气,直上高楼往雅间里走。
其实路上孟凛一直在想,事事避开白烬终究不是办法,白烬总归还是要知道他的真面目的,即便从前孟凛没有真的把北朝朝廷搅得天翻地覆,但杀人放火的事他是真的干过,就连岭中是个土匪窝的话也压根不是戏言,可这些事情……白烬他真的清楚吗?
白小公子光明磊落,他真的会不在乎自己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吗?
孟凛总归在风光霁月的白烬面前有些望而却步,正如他远远望着一池清水,怎么也舍不得把水搅和混了,因而他翻出了从前擅长的把戏——能逃避一会儿是一会儿,下次要给白烬发现了,他要是因此而失望,自己……自己再想法子怎么哄他。
孟凛一声不吭地推开雅间的门,迎面的暖意像是逢春,还带着丝饭菜的香味——好似是下人估摸着时间上了菜来,可伴着开门声,里头还传出了旁的声音:“回来了?”
“嗯?”孟凛听着声音不禁心头一惊,白烬?白烬怎么过来了?
“回,回来了。”处事不惊的孟凛不过慌张了一会儿,立马就笑意盈盈地进了门去,“我看宴席还未散,小公子怎么过来了?”
白烬坐在孟凛此前坐的位置,他靠着窗边,外头正是灯火阑珊。
“我怕你无趣,因而来陪你。”白烬朝孟凛上下打量了些许,不禁发问:“你怎么出去了?”
孟凛把狐裘取下来递给了身后的陈玄,露出了手上的梅花来,他继续笑道:“一个人在这里有些无趣,因而出去走了走,顺道见那梅花开得正好,就摘了一支想来送你。”
“外头天冷,何必跑这一趟。”白烬眉间微蹙,却又对着那花枝舒了开来,“我看应大人应付无碍,我在不在场也并无关系,所以也过来了。”
孟凛示意陈玄出去,然后同白烬一道坐在了桌边,他不大情愿道:“你不在,应如晦这个老狐狸要吃尽了我岭中的便宜,本来若不是你来,我还打算再晾他几天。”烟衫町
白烬失笑着摇了摇头,可对他这区别对待的态度竟是有些舒心,白烬不由得内心自省起来,“应大人也是……”
孟凛端起酒壶来,他撇了撇嘴,“白烬你不必为他说话,他当初从我手里骗走岭中,也不过是沾了你的光,赶明儿有机会,我还得寻个事情找他麻烦。”
“……”白烬不知如何说,但见孟凛拿起酒壶,也一道把视线移向了面前的酒杯。
“诶——”孟凛倒到一半忽地停了手,“白烬,我倒是想了件事来。”
“小公子啊,你是何时学会的喝酒?”孟凛伸手过去挪走了白烬的杯子,他微微眯了眼睛,“早先不知道你也带着从前的记忆,还以为你小小年纪不能喝酒,酒量也是值得斟酌,可我忽而想起,被你酒后占了便宜的事来。”
孟凛转了转杯子,挑起了眉来,“白烬,你是有意还是无意?”
白烬第一回无意亲到孟凛,正是酒后被他扶着回了房间,那其中略微带着点试探情谊的意味,其后又酒后动情,被孟凛无法拒绝地行了鱼水之欢。
白烬沉默了半晌,不说假话的他抬起眼眸:“有意。”
“我有意同你心意相通。”白烬抬手,有意地去拿孟凛手里的杯子,拿住了正被孟凛把玩的杯脚,还仿佛带了点去碰他手的意思,“你不情愿吗?”
白小公子这一手欲擒故纵玩得顺手极了,先是直接地表明心意,然后又带了点我不强求的意思随你来选,实际上已然是不给人后退的余地了,还等着孟凛自己再一头撞进来。
孟凛却正巧吃他这一套,唯有再耍耍嘴皮子:“白将军向来光明磊落,唯有对我明暗里痴心不改,等着拉我进你的圈套不可自拔,唉可惜如今知道得太晚,情不情愿都已经晚了。”
孟凛松了手,继续把酒都斟满了,端杯起来两人碰了一碰,都一口饮了下去。
酒后催人神思清明,孟凛不禁道:“现在想来,白小公子可是学坏了许多,你既一开始就知道许多事情,竟全然是挖好了坑给我跳,唔……你早知道我会去寻齐恂,所以才一门心思地要我同你一道去京城,还邀我去给齐曜做事,白烬,你算计我。”
孟凛说的都是真的,白烬不加辩驳,他无奈地笑笑,算是默认了,他还没给孟凛说过自己给他点安神香的事,从前还趁着他睡觉,偷偷亲过他的额头,白烬自问:我真的很坏吗?
没有。白烬心道:比起孟凛,我不算坏。
白烬又饮了杯酒,“你不喜欢吗?”
“……”白烬对他处心积虑,旁人都没这个待遇,孟凛心里竟是喜欢的,可这话说出来竟是有些羞耻,孟凛清了清嗓子,“咳咳,不跟你说这些了。”
孟凛把酒杯放下,“白烬,我还想问你些正事。”
“嗯。”白烬正襟危坐,“你问。”
场面忽地就严肃起来,孟凛不适地骂了句自己嘴欠,也就说起了正事:“这些日子我都没怎么提过,但我还不知道你们来岭中,具体的打算如何?但是如果……如果想要岭中同北朝其他地方一样来设置巡抚,恐怕还有些困难。”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白烬一只手附在桌上,偏身正对着孟凛,“岭中向来独立久了,忽然强行收回给大宋朝廷,可能会闹得适得其反,所以你是想说,若是要让岭中现在就全然交还给朝廷来掌控,恐怕有些不现实。”
“嗯。”孟凛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瞒你,岭中的事我不做主许久了,倘若我一人能说了算,白烬,拿岭中送你当着聘礼,我也心甘情愿。”
他又摇摇头,“但是岭中这些年来发展如何,已经成了定式,各地大多各自为势,唔其实可以说是江湖势力联合起来,其中让江家来主了个大局,从江天一色辐射出去,才大概有个一言堂的局面,届时江家要是执意把朝廷接纳过来,场面可能还会有些变数。”
“所以从一开始,我许给应如晦的不过是个名头,如今……”孟凛露出些苦笑的模样来,“如今遇上你来了,我还有些不知如何收场了。”
“你顾及我做什么?”白烬总觉得孟凛在自己身上行事时时常优柔寡断,有些当言不言当断不断似的,白烬思索了会儿,对着孟凛的视线远近移动了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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