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忆起他初到蓬莱时,在芍药园中遇到的那颗枫鬼树,树上魔息被牧神剑的剑气催逼,汇聚枫露之中,而那棵枫鬼就是元徵送来的。
他有意想向元徵讨教更多,但说到丛靖雪身上佩的那块灵玉,却让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谢苏犹豫一瞬,终于还是开口道:“拜师那日你送给我的那块碧玉,我转送给别人了。”
“哦?”元徵仍是微微笑着,“既送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东西了,要如何处置,是看你自己的心意,不必告诉我。”
谢苏又道:“向我讨要那块碧玉的人,名字叫做沉湘。”
元徵微微一怔,神色很快转为寻常,温声道:“原来如此,你已经见过她了。”
“是,”谢苏见到沉湘时,觉得她的性子行事,和元徵是完全不同,可是两人身上的气息却很是相似,问道,“她说很早之前,你们就认识了。”
元徵的目光落在棋盘上,轻声道:“我们相识,确实很早,早过认识你的师尊。”
他坐在轮椅之上,虽然俊美,但谢苏每次见他,总觉得他有一种病弱之态,双腿之上也总是盖着厚厚的狐裘,显然很是畏寒。
而此刻谢苏看他,忽然从元徵身上感受到一种很深的黯然。
元徵执云子在手,良久在棋盘中落下一着,这才抬起头,微微一笑。
“只是,我跟她……此生是不能相见的。”
第61章 霓为衣兮(三)
在元徵身后,游廊之上那无数缃色的帷幔无风自动,将天际最后一道夕阳的斜晖拦下,化为半明半晦的暗光。
元徵又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分持黑白二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谢苏对棋理并不算十分擅长,但是见过多次明无应与元徵对弈,此时看着棋盘上黑白二子交错,觉得白子高歌猛进之间,已经暗暗透出颓势,而黑子似是被穷追猛打,甚至被迫自断一臂,却是柳暗花明,置之死地而后生。
输赢易势,只是瞬息而已。
胜负既分,元徵便停下来,却拈了一枚云子在指尖把玩,复又望向谢苏,含笑道:“再给我讲讲你在秘境中的事情吧。”
谢苏心中本来有些好奇,但元徵态度温和,却显然是不准备再提起沉湘,也不知道他那句“此生都不能相见”是什么意思,又见元徵黯然之外,谈起沉湘的时候,言语之间有种深重的宿命味道,便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
元徵所知甚为广博,每次来到蓬莱,谢苏都会向他讨教道法,这时听元徵问起秘境中事,索性主动问起秘境中那道玄妙非常的河流。
他不过在河流之上尝试三次,自觉不过耽搁了一两个时辰,外界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何况那河流辽阔,无边无际,小舟一旦行至河心,河流流向立即改变,原本的对岸也变成了下游,是不是也可以说,此岸就成了河流的来处。
元徵听他讲起自己三次尝试,脸上淡淡笑着,倒像是有些兴味。
“那河中流的不是水,是气。”
谢苏微微一怔,问道:“是灵气吗?”
元徵道:“是,也不是。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如水常渐鱼也。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在于你看得见水,却看不见气。”
人居于天地之间,便如鱼在水中。
元徵又道:“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气调和,则天地化美。就好像鱼在水中任意游动,却不会想着要河流为它逆转改向。”
谢苏若有所思,轻声道:“所以如果我执意要调转船头,向着我以为的那个对岸驶去,就注定会离真正的对岸越来越远。”
元徵脸上微微露出赞许之色,温声道:“生老病死,本是世间规律。世人以为修道一途,炼神返虚,延年益寿,是以人力撼动天道,这便大错特错。”
他垂下目光,手中不紧不慢将棋子一一捡起,放回棋奁之中。
“所谓修炼,天道所指,方为大道。”
棋子碰撞之间,声音甚为清越,加之元徵说话慢条斯理,嗓音轻柔,便如清风拂面。
“想要通过这试炼,其实也很简单。若是你在河上,见到水流转向,不慌不乱,任由流水将你带去,便可直接到达对岸。除此以外,你越是要逆着水流而行,就越是迷了心智,错了方向。只是修炼之途艰苦,有所成者无不是心志坚定之人,很知道自强的道理,却忘了修炼本就应该顺势而为。”
不多时,棋盘之上的黑白二子已经尽数被元徵拾起放好,他将膝上狐裘理了一理,带着淡笑望向谢苏,那目光之中大有鼓励期许之意。
谢苏忽道:“那么师尊过天门而不入,是顺势而为还是逆了天道?”
这一问,却令元徵微微失神。
然而也只是片刻,元徵又恢复到谢苏熟悉的样子,温文尔雅,和煦道:“你师尊为什么过天门而不入,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天下间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轻轻偏过脸去,平淡之间,似乎就能捕捉到极遥远处的气息。
“恰好他回来了,不如你直接去问他。”
明无应回到镜湖小筑,谢苏身为他的徒弟,不假思索站起身来,就要前去相迎。只是元徵还在这里,他虽然跟明无应很是熟悉,但依旧是蓬莱的客人。
元徵却是微微一笑,点头道:“你去吧,不必在这里陪我了。”
谢苏一颔首,携着承影剑沿游廊而去。
缃色帷幔之间,游廊曲折回环,谢苏脚步轻捷,数息之间,已经走到水边。
他极目远眺,还看不见辽阔镜湖上小船的影子。
倒是暮色更加浓郁几分,天边红云层层叠叠,金芒从其后射下,霞影之间,流云亦带上道道金边。
水天相接处竟是一色,丝毫看不出分界。
谢苏回想着元徵的话,忽然听到廊下一声极小的吟叫。
他循声望去,看到一只小白狐缩在树丛之间,只是藏起头露出尾,一条毛色雪白的大尾巴颤颤巍巍露在了外面。
小白狐哼哼唧唧吟叫几声,似是见谢苏注意到自己,想要朝他奔来,又不肯离开自己的藏身之地,只是拿一双漆黑的眼珠望着谢苏。
谢苏回首望去,镜湖水平无波,仍不见小船之影。
他向着小白狐走近几步,它又往树丛之中藏得深了几分,蓬松皮毛擦着草叶,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谢苏不由得轻笑出声:“你躲什么?过来。”
小白狐极有灵性,是能听懂谢苏在说什么的,闻言在草丛中调转身子,用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对着谢苏,气哼哼的,不动了。
谢苏走到草丛之前,伸手在小白狐的尾巴上摸了一下,只觉得那蓬松的尾巴在手心刷刷扫过,极是温暖柔顺。
小白狐被摸得眯起了眼睛,终于又调转过身子,伸出一只前爪搭在谢苏臂上,似乎是在示意他手下别停,刚摸到了舒服的地方。
“是沉湘让你来找我的吗?她此刻也在蓬莱?”
谢苏随口一问,忽然想到方才元徵说过,他们两个人是不能相见的。
倘若只是元徵一个人这样说,那么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相见,总是要两个人都有这样的默契,才能一直避而不见。
谢苏轻声道:“是沉湘无法前来,所以让你来找我,是不是?”
小白狐抱着他的手,漆黑的眼睛眯了起来,如听懂了问话应答一般,尾巴尖微微地摇动。
片刻之后,小白狐从他手下站起,前腿一跛一跛的,只是这次瘸的是右边,上次却是左边,谢苏便知道沉湘说得不错,这只小白狐脚上并没有伤,只是喜欢装成一只瘸了腿的小狐狸。
蓬松皮毛移开,谢苏才看到树丛之后掩着几个酒坛,小白狐上前,用前爪扒着坛口泥封,醇厚酒香顿时逸满谢苏身周。
这酒必定是沉湘送来的,谢苏低头,只见离他最近的那只酒坛下面,压着一张花笺。
笺上拓印了一枚合欢花,亦带着浅浅一痕合欢香气,染在谢苏指尖。
他将花笺翻过来,上面两行小字,倒像是附着什么术法,在他刚刚将字看清楚的时候,沉湘那促狭又得意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却又给人感觉很是遥远。
“上次说的依然作数,你若是肯喝我的酒,我就告诉你镜湖小筑的秘密……”
谢苏见沉湘以小白狐引自己过来,还以为花笺之上写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想到却是这么一句。
他轻轻一抿唇,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嗓音低沉好听,却是在谢苏耳后响起,气息极近。
谢苏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僵,仿佛做坏事被抓到一般,瞬间将那张花笺揉在手心紧紧攥着,生怕被明无应看到。
“我……”
他刚要开口,却发现那只小白狐精乖异常,早就踪迹全无。
明无应站在他身前,神情似笑非笑,目光先是落在树丛间那泥封打开一半的酒坛子上,又回转过来,看着谢苏。
“原来是一个人藏在这里,偷偷地喝酒。”
谢苏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轻声道:“我没有。”
明无应故意道:“连人带酒都被我抓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
谢苏将那张花笺攥在掌心,明知明无应看不到,却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只见明无应单手提起酒坛,将那泥封完全拍开,凑近坛口闻了一下,笑道:“好酒!”
“这酒很好喝吗?”
明无应的眼底似乎有幽微光芒,看着谢苏,“沉湘酿的酒,你上次不是已经喝过了,难道已经忘了什么味道?”
他忽而正色道:“那日是谁醉得连人都认不出来?”
谢苏耳朵发红,想起那一次自己被沉湘哄骗着喝酒,明明听到师尊的声音近在耳边,偏偏就是看不清他在哪里,周遭事物一时像是很近,一时又像是很远,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端。
那日他只觉得花香甜蜜,将酒的辛辣全数盖在下面,不知不觉间自己就已经醉了,到了最后是如何回到半月小湖,自己竟然半点也想不起来。
他这副微微气恼,又因为心虚不肯多说的样子,似乎很能够取悦明无应。
谢苏开口道:“我以后绝不再喝酒了。”
明无应挑眉一笑:“那倒不必,今天你可以喝。”
他手提酒坛,转身便走。
谢苏跟在明无应身后,眼前只有他高大挺拔的背影。
明无应头也不回,声音之中却藏着丝丝缕缕的笑意。
“因为今天,你是跟我在一起。”
作话:
“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若水常渐鱼也。所以异于水者,可见与不可见耳,其澹澹也。然则人之居天地之间,其犹鱼之离水,一也。其无间若气而淖于水。水之比于气也,若泥之比于水也。是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常渐是澹澹之中,而以治乱之气,与之流通相殽也。故人气调和,而天地之化美,殽于恶而味败,此易之物也。”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
第62章 霓为衣兮(四)
谢苏随着明无应返回庭院的时候,元徵已经将石桌上的棋盘收了起来,他自己手捧着一杯烟气袅袅的清茶,却在桌上留下两只酒杯。
仿佛元徵一早就知道他们会带着酒回来。
谢苏心知,以元徵这样的见微知著,沉湘令小白狐前来送酒,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只是元徵脸上仍是带着淡淡笑容,目光再明无应提着的酒坛上一触即收,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明无应与元徵相对而坐,随口道:“还以为你早就走了。”
元徵微笑道:“那柄承影剑很有意思,我心中好奇,不知不觉就看到了现在。”
“嗯,”明无应向谢苏伸手,“给我看看。”
谢苏一手握着剑柄,一手轻轻托着剑刃,向明无应递了过去。
这柄剑的剑刃极薄,若是身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从剑刃的方向看过去,几乎只是一痕细细的深影。
剑身则寒如秋水,带着一股凛冽之意,仿佛寂寥霜天。
明无应握着承影剑,屈指在剑身上轻弹,便有清越剑鸣。
他又随手向石桌切削下去,未见得用了多少力气,但剑刃接上坚硬石板,却是毫无异声,只是轻快地一划。
片刻之后,石桌一角齐齐被切断,直接掉在了地上。
那石板断处光滑无比,而承影剑的剑锋上闪烁着点点寒芒。
如此轻薄的一柄剑,却又如此的锋锐。
明无应又以左手捏住剑脊,试了试此剑的柔性,倒提着剑柄交还到谢苏手里。
“这剑是你从山洞里抽出来的?”
谢苏接过承影剑,答道:“是,初进洞时,我就看到洞中岩壁上有一柄剑的影子,但却没有剑。后来水魈现身,接连折断了我两把长剑,剑影再度浮现,我就从那道剑影里将剑抽了出来。”
明无应摸着下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把这柄剑抽出来的。”
元徵微微一笑,向谢苏道:“神兵都会认主,你既然能把这柄剑抽出来,就代表它已经承认了你是它的主人。”
人挑选剑,有的时候,剑也在挑选人。
谢苏垂目看向承影剑,只觉剑光柔和,那剑柄握在指间莫名有种暖意,不似初遇,倒像是重逢。
明无应忽然笑了一下,看向谢苏:“还好把那个秘境给拆了,要不然杨观那个老匹夫知道你得了剑,怕是会来要账的。”
他称学宫祭酒杨观为老匹夫,元徵就不便接话了,只是笑着微微摇头,似是无可奈何。
谢苏却问道:“这柄剑很珍贵吗?”
他望向明无应时,明无应也在看着他。谢苏是认真,明无应却是漫不经心。
“他们欠我的东西多了,拿他一柄剑,说是利息也不够,不算什么。”明无应道,“何况是承影剑自己选中了你,否则待在学宫那个秘境里,以后还不锈成了一条废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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