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杨观又命人将于玉成的尸首带入内室,对他身上两处伤口细细检查。
如此双管齐下,倒是在于玉成那里先寻到了一丝线索。
于玉成性情沉稳,在沧浪海的弟子中资历也较老,修为亦是不俗,原本比其他弟子更有夺得玉简的机会,而检查他的尸首,却没有寻到玉简。
他的尸首被发现时,几乎已经到了第三日,有些不如他的人也已经拿到了玉简,于玉成却还没有。
单是如此,倒也还算不上什么证据,只是于玉成在秘境中待了三日,身上却是丝毫打斗痕迹也无,亦没有任何人曾与他偶遇。
杨观沉吟片刻,将于玉成的卷轴取走了。
其实手持卷轴进入秘境的人,无论经过何种考验,其进入时的落点,乃至一路上所行轨迹,都会被卷轴记录标识。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凡在秘境中遇到危险想要放弃的人,只需触发掌心灵符,便可从秘境中的任何地点脱出。
这掌心灵符,和卷轴的追踪之术,皆是因为历年来在秘境试炼中折损的弟子太多,杨观潜心钻研而成,以前从未用过。
能运转这一术法,看到秘境中众人所行轨迹的,只有杨观一人。
杨观祭出术法大阵,便将进入秘境的众人所行轨迹一一指出,却看到于玉成自进入秘境之后便没有半分耽搁,径直前往此处山洞,倒像是轻车熟路。
此后整整两日,他都没有离开过。
他这样一进秘境就直奔山洞而去,是有谁在给他指路?
两日之间,于玉成没有离开山洞,又是在里面做些什么?
为显公正,杨观是将所有人召齐,这才运转起秘术大阵,众人面面相觑,心底已经知道杨观是什么意思。
殷怀瑜话里话外直指学宫之中有内鬼,侵染魔息,出手伤人,折损了他们沧浪海弟子的性命。
杨观这一手却是又将矛头还了回去,这于玉成仿佛早知秘境之中乾坤,一路避开许多试炼关卡,径直前往山洞,又整整两日没有出来,不像是要寻求玉简的样子。
反倒是两日之后,于玉成身死洞中,染了魔息的水魈就出现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话也不必说得太透了。
沧浪海门中历来有许多邪魔外道,天下皆知。就连他们门中都另有一支弟子,平时甚少在世间行走,每次离开沧浪海,都是为了绞杀破门而出的妖魔叛逆。
焉知洞中水魈染上的魔息,不是这个于玉成自己放出来的?
殷怀瑜处变不惊,摇着折扇,甚是有礼,说祭酒杨观如此无凭无据猜测怀疑,不是君子风范。
学宫之人当即冷笑连连,那殷怀瑜温和笑容之下句句阴狠,却是伪君子真小人的本色。
恰在此时,有人前来禀报,殿中出事了。
杨观将所有在试炼之前接触过卷轴的主事锁在大殿,一一盘问。
其中数人甚是愤懑,他们多是饱学之士,自觉为学宫之事尽心竭力,侍奉终生,却要被如此怀疑,大为受挫。
但主事们皆知,此事关乎学宫千年清名,自己此刻受些委屈,是为了来日学宫不被其他人嚼舌根,便也都强自忍耐。
只是数轮盘问下来,主事们将自己过去数日所见之人、所做之事回忆了数遍,头昏脑胀,疲惫不堪,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这厢杨观祭出秘术大阵,查出于玉成在秘境中的踪迹,那边学宫殿中,却出了大事。
一名主事发疯了。
那是一名王姓主事,平日里沉默寡言,性情孤僻,很少与其他主事来往,除了处理学宫日常事务,总是一个人待着。
此次学宫试炼,他便是发放卷轴的三名主事之一。
大殿被分隔开来,供几位主事休息。正是用过午饭的时候,大殿门窗紧闭,很是闷热。
这些主事们无所事事,各自从书架上抽出些典籍研读,另有一二人研墨铺纸,开始练字。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面书架便倒了下去,书册典籍全数砸落下来,几乎堆成了小山,将王主事压在了下面。
其他几名主事当即来救他,怕王主事被砸出个好歹,便出声呼唤他,一面又十分爱惜那些典籍,不肯用术法将其扫开。
年深日久,那些典籍纸页发脆,薄如蝉翼,若是用术法,怕是还没沾到边,那些书册便都碎了。
所以几名主事俯身,小心翼翼捡起书册,清出一小处之后,才看到王主事的一只手。
他无知无觉,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众位主事心中一慌,下一刻狂风顿起。
漫天书页翻卷,如狂风中的落叶一般,方才围在前面的数人,已经全部被掀了出去,远远地砸在殿中梁柱之上,顷刻便没了声息。
而王主事所在之处,腾起一大团黑色雾气,似鬼魅在殿中横冲直撞,终于破开殿门的禁制,逃窜而出。
殿中一两个受了轻伤,还未失去神智的主事这才连滚带爬跑了出去,遥望着那一团已经升至空中的黑雾,喃喃道:“是魔息……”
那在半空中兀自翻滚不休的黑雾,与洞中水魈身上的魔息一模一样。
杨观率众人赶来之时,黑雾飘忽鬼魅,忽上忽下,似是要择人而噬,滚滚魔息越来也浓郁。
可是任凭黑雾如何上下翻涌,半空中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界限,犹如一张看不见的网缓缓降下,旋即将黑雾压制。
杨观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却是触发了学宫的守护大阵,将那黑雾死死限制在半空中。
众目睽睽之下,那黑雾之中现出王主事的身形,他的容貌好似已经被魔息浸染,变得妖异扭曲,极为可怖。
连那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嘶哑。
“我进入学宫,已经有多少年了,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可是,学宫又给了我什么呢……”
眼见逃不出学宫的守护阵法,王主事便是凝聚魔息,要与在场诸人同归于尽。
杨观站定,双手挥出,灵力所过之处,便如排山倒海一般。
他的灵力与魔息相触,此消彼长之间,杨观面上不见有何异色,王主事却是狂笑不止。
片刻之后,黑雾中猛地丢出一个东西。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一只断手落在地上,骨骼尽碎,皮肉肿胀,破烂的掌心仍有浅浅一个灵符印记,上面却已经毫无灵力。
正是于玉成的断手。
杨观身上,似乎有一个虚影拔地而起,在空中与王主事交手。
黑雾汹涌来去,竟是将他的虚影吞噬其中。
阵法重压之下,不过瞬息之间,黑雾便又将杨观的虚影吐了出来,那滔滔魔息聚了复散,王主事的身躯露出,如纸张经过火烧后的灰烬一般,片片龟裂,湮灭无形。
杨观的身形晃了一晃,被身后抢上来的人扶住。
他缓缓回头,对上殷怀瑜折扇之后的一双笑眼。
翌日,杨观将殷怀瑜请来,两人闭门密谈。
虽是密谈,却不知道怎么,有无数风声流言传了出来,将事实真相拼凑而出。
有人以王主事入魔之后的只言片语,猜测他身入学宫数年,看似不惹是非,实则早就对学宫生了怨怼之心,觉得自己有才却不得重用,备受冷落,是以性情渐渐扭曲,见到前来参选的少年英才,因妒生恨,有意要那几个最优秀的弟子一同葬身山洞。
他借试炼之前学宫例行检查秘境的机会,提前进入秘境,用魔息浸染洞中水魈,使其发生异变,又在发放卷轴的时候,篡改了卷轴之上的术法,引得丛靖雪等人被牵引至山洞。
那个于玉成,便是十足倒霉,被王主事选中,骗入山洞,先用来试了那水魈的利爪。
又有人说,王主事不过是一个被推出来的替死鬼,真正在背后谋划这件事的却是沧浪海。
沧浪海有意设计,令蓬莱、昆仑、无极宫最优秀的弟子齐齐葬身学宫秘境,如此,学宫难辞其咎。而自家弟子也惨死秘境之中,便不会有人怀疑到沧浪海。
若是操纵得当,更能引得这些仙门互相倾轧,沧浪海便可趁势做大。
而秘境之事的背后究竟如何,于玉成和王主事皆已身死,再没有活着的人能讲出真相,成了一笔糊涂官司糊涂账。
只是有一件事震动了所有人。
在与杨观闭门交谈的第二日,殷怀瑜当众宣布,从此以后,学宫的试炼之中再也不会见到沧浪海的弟子,以示今日之辱,永志不忘。
这表面上一团和气的仙门大宗,终于有一丝裂痕,自那深深的水底,裂到了冰面之上。
第66章 在水一方(二)
雨后初晴,碧空如洗。
山间送来长风,吹动藏书阁檐下无数铜铃。
学宫各殿沿山势而建,雨后青山妩媚,云雾流淌。
藏书阁之下便是长长的白玉台阶,从侧面月洞门中穿过,数架紫藤沿廊房攀爬,花朵如瀑,青石小路曲径通幽,现出后面一方精致荷塘。
塘边绿树成荫,倒影沉入水面。
姚黄提着一只食盒,从青石小路上走过。
他一边走,一边随手在几朵稍显憔悴的花上点了过去。
小路两边的各色花朵纷纷朝着他的脚步绽开花蕊,好像在迎接他一样。
姚黄绕着荷塘走了半圈,见山墙连着游廊,便拾级而上,水边芭蕉翠竹,满目绿意。
听雨轩中,谢苏倚栏而坐,手中握着一卷书。
姚黄脚步声极轻,可他刚走进听雨轩中,谢苏便抬起头来,姚黄面露微笑,身形一晃,已经到谢苏身前。
“见我又不是见你们那些夫子,哪还用站起来?”姚黄笑眯眯道,“我一猜你就在这里。”
谢苏把手中的书放下,“此处清净。”
姚黄打开食盒,“我做了些好吃的,给你尝尝。”
那食盒小小一只,分外精致,打开来,里面是一只天青色瓷碟,盛着几枚玉白的糕点,显然是糯米做的,下面垫着竹叶,有淡淡的清香。
谢苏伸手拈起一块糕点,咬下一口去,里面溢出细腻豆沙,极是香甜。
姚黄却是倾身过来,对着外面天光,细细地看谢苏眉上那道疤痕。
如玉般光洁的额头上,那道水魈手爪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浅浅一道红痕,要不了多久也就看不出来了。
姚黄这才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破相。”
其实谢苏臂上那道伤口远比眉上这一处要重得多,但是姚黄天性如此,最喜欢人家长得好。臂上的伤有衣袖盖着,看不出来。谢苏这张脸上要是留了疤,姚黄气也把自己气死了。
谢苏食不言寝不语,吃东西的时候从不说话,姚黄捧着脸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谢苏手边的书翻看起来。
“等我下次再来,你是不是就把这藏书阁里的书全看完了?”
姚黄合上书页,打量起谢苏身上的衣衫。
学宫弟子都是这月白的衣衫,银蓝的暗纹,衣料既不精致又不华贵,只是普普通通,但是穿在谢苏身上,就格外好看。
姚黄忽然想到一件别的事情,开口道:“主人昨日问我……”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去学明无应的口吻。
“谢苏呢?学宫的课业很重么?怎么不见他回来。”
姚黄话音刚落,就看到谢苏似乎是呛到了,闷闷地咳嗽起来,连忙拿起茶壶,到了一杯清茶推过去,问道:“没事吧?”
谢苏咳嗽了数声,这才平复下来,道:“没事。”
姚黄却是很幽怨的样子,故意道:“小没良心的,这学宫有什么好,自打授课以来,你从没有回过蓬莱,都是我来看你!”
谢苏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动,低声道:“课业……很重,抽不出时间来。”
这话是实话。
道法精要,仙门源流,天文地理,阵法符箓,实战对敌,样样都要学。又因为这一次试炼不足三日就结束,更有沧浪海的弟子退出,到得最后,进入学宫的不过只有十二三人而已,夫子们授课自然更加精细。
所以这段日子,谢苏过得并不清闲。
只是他说的是实话,却不是全部的实话。
自打学宫开始授课以来,谢苏一次也没有回蓬莱,是因为一想到要面对师尊,便觉得无所适从。
那是一种谢苏从未在其他人身上体验过的感觉,蓬勃而刁钻,异样又鲜明,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觉得古怪,把那种感觉往更深处埋了埋,又发觉这不过是徒劳。
既然生了根,便总会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这感觉十分异样,又令谢苏觉得有些烦躁,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好暂时搁在一边,不去想它。
姚黄用手撑着脸,又道:“主人还说,若是你再不回蓬莱,他给你的那道印记就要失效了,到时候你想回去,要被禁制拦在外面。”
谢苏的手指蜷缩起来,指腹触到掌心。
那日在镜湖上,师尊握着他的手,像是在他手心里写字一般,留下了一个印记,让他能够穿过学宫与蓬莱之间的禁制。
谢苏一时吃不准,明无应是故意这样说,还是那印记的效力真的会慢慢减弱。
“师尊给我留下这道印记时,并没有说过它会失效。”
“对啊,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若是这道印记还得时不时地补足一回,为何之前他不说?”姚黄振振有词道,“所以他说这些话,你随便一听就是了。他一年里有大半年不在蓬莱,咱们想找他都找不到,如今反过来了,他要是想见你,让他自己来学宫。”
他这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说完又觉得虽然此刻是在学宫,但或许就连此处也在明无应的灵识笼罩之下,自己把话说得造次了,不自觉缩了缩脖子,生怕明无应听见似的。
谢苏轻声问道:“师尊……想见我?”
姚黄扑哧一笑:“自然啊,你再不回去,显得他养了个徒弟是给杨观养的一样。”
姚黄本也是随口一说,又兴致勃勃问起谢苏在学宫过得如何,说起那位教授阵法的王主事化魔后湮灭,学宫便延请昆仑的杜靖川来替补,此人也正是丛靖雪和云靖青的师兄,修为精深,最擅阵法一门。
“学宫虽然在蓬莱,但跟昆仑那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以后你就知道了。”
姚黄眨了眨眼睛,却是挑了一句旁的话来问谢苏。
51/127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