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测颈环像囚犯的电子镣铐,一生的耻辱项圈,时时刻刻向所有人公示他的累累罪行,祝锦枫一定不愿意和这种人走在一起。摘除腺体就失去了唯一的优势,他再也无法感受到祝锦枫的气息,没有借口和资格提供援助,但也许祝锦枫能够对他放下防备。
“爸,你后悔过吗?”储谦衡向顾锋求助。
顾锋刚站起身打算离开,他背对着储谦衡沉默片刻,转头对他苦笑:“后悔有用吗?我该后悔的事情多了去了,包括你。”
“早点回去躺着吧,等下又感冒发烧,脑子本来就不好,别再烧坏了。”他叹了口气,没有道别就走了。
储谦衡目送他走远,指尖在左手手背抓出了几道血痕。细微的刺痛最后都在心口放大,他做不出决定,怕无论怎么选,祝锦枫都不要他。
但既然能挽回祝锦枫的几率一样渺茫,似乎怎么选择都不必后悔。如果后悔有用,他和祝锦枫就是模范校园情侣了,或者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储谦衡的存在。
下意识摸向胸前想要握住什么,储谦衡才再次想起拿起剪刀前,他先摘下了戒指,好好藏在首饰盒里收起来了。一对莫比乌斯环,没有钻石点缀也没有定制刻字,比起永恒的爱与陪伴,更像是他们循环往复、永无止尽的痛苦与缺憾,是无法逃脱的囚笼。
腺体手术可能会发生意外。二十七岁的储谦衡游荡在住院部走廊,开始思考遗产分配。
很不凑巧地又乘坐同一部电梯下班,叶锦岩瞥见温诚锁屏上的消息预览,似乎是HR的回复。
“打算走了?”他直截了当地揭穿,“要带他一起走吗?”
温诚并不心虚,只是对叶锦岩最近突然夹枪带棒的态度感到迷惑。“还在计划,没想好去哪。”他收起手机,平静地回复。
“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之洲那边我有不少朋友,其他城市也没问题。”叶锦岩整了整领带,语气有些生硬,“和小枫一起的话,居住环境才是最重要的,他的健康比什么都要紧。”
“……我知道的,谢谢叶总。”温诚一时语塞,听不懂他在针对些什么。
岑江的晚高峰一如既往严重,温诚望着无边无际的拥堵车流和闪烁的车灯,断断续续地走神。他这几天每晚都回祝锦枫的公寓,祝锦枫很黏着他,没有特殊提示音打断他们的二人世界。他能感受到Omega的加倍亲昵有部分是由愧疚转换而来,倒计时在加速,有未知因素在逼迫他们尽快作出最终抉择。
祝锦枫与叶锦岩之间似乎有秘密。温诚并不介意祝锦枫保留了百分之几的信任依赖,也不在乎叶锦岩对储谦衡的偏袒,但想不明白有什么事情只能对那个相认没多久的不称职的“哥哥”倾诉。是否选择和储谦衡走、打算什么时候走,直接通知他就行,他又不会死缠烂打,厚着脸皮一天发几十条消息。
相互开诚布公的想法在打开家门闻到饭菜香味时又无限延期,祝锦枫刚解开围裙,立刻贴过来吻他,黏黏糊糊地问有没有买到老字号西点屋的蛋挞。
温诚完全因心烦意乱忘了这件事。“今天高架太堵了,那个出口下不去。”他抱歉地摸摸祝锦枫的脸颊,微微抬起头让他解开了领带。
“那我们周末再一起出去买好了。”祝锦枫帮他挂好包和外套,见他神色疲惫,又问道,“今天工作很累吗?”
“嗯……有点……开了一整天的会,路上堵车开着也难受。”温诚顺势伸了个懒腰,将祝锦枫揽进怀里,脑袋埋在他颈间蹭了蹭。
又是十点便到了熄灯时间,祝锦枫早就开始犯困,趴到温诚身上迷迷糊糊地问他要不要做,一边先胡乱亲了几口,扭来扭去。温诚暂时没这种心思,又被他撩拨起了反应,百般无奈地用被子将他端正裹好,下床去浴室解决。返回卧室后,祝锦枫已经蜷缩在他那一侧睡着了,手机背面朝上放在另一只枕头旁,透明的保护壳夹着他们上个月一起拍的大头贴。
身体比大脑先作出决定,温诚拿起了祝锦枫的手机,输入他的冬至生日,解锁成功。他打开微信,没有找到储谦衡,却发现叶锦岩的头像在消息列表前排,时间是今天下午,由祝锦枫的表情包结尾。下一条是徐瑛的。
“他从来不和我联系。”叶锦岩的那句话原来是欲盖弥彰。
指尖悬在屏幕前迟迟不敢按下,温诚感到没来由的恐慌,像是握着启动末日灾难的开关,碰了就会让一切立即归零。祝锦枫突然翻身蹭过来,他慌忙将手机归位,见他依旧在熟睡,又犹豫不决地拿回手中。
“这个胎教音乐我感觉挺不错的,你收藏了看看,也快能用上了吧。”
“我刚收藏了!还有一个故事合辑我也码了。”
“宝宝现在会动了吗?能不能感觉到了?”
“它今天好像踢了我一下,特别特别轻,这几天都好乖。”
“没有不舒服就好!还要六个多月才能当上伯母,急死我了……”
……
慌乱之中误触了屏幕,简洁的汉字串联成密语,一行接一行如钢钉贯穿温诚的躯壳,将他禁锢在高速旋转的转盘上,视线与意识混乱扭曲,擅自构筑的未来顷刻间崩塌。
意外之喜,被欺瞒的痛苦,对离别的惶恐……温诚看完了祝锦枫与叶锦岩和徐瑛的聊天记录,迟迟回不过神,不知道应该先梳理哪一种情绪。他放好手机,低头瞧见祝锦枫恬静的睡颜,于是后怕起来,后悔前几天有些粗暴的性事,才想起Omega当时是真的不情愿。心脏悬到顶点又断了线坠落,他关灯躺下抱住祝锦枫,轻声说对不起,手还在发抖,干涸的眼眶酸痛得无法闭合。
祝锦枫又一觉睡到自然醒,先下意识摸了摸身旁,睡眼惺忪地晃去客厅倒水,捧着水杯喝了两口才发现温诚坐在沙发上,狠狠吓了一跳。
“今天不用上班吗?”他揪了揪耳朵,拍拍胸口和肚子,挨着温诚坐下,看清他脸色憔悴,眼下青黑,似乎一整晚没睡,“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小枫,我们好好谈谈吧。”温诚挡住了他探过来想测体温的手。
第48章
像壁虎断尾求生,温诚收拾好了放在公寓的换洗衣物,在午餐前离开。祝锦枫倚在门边望着他,眼泪还在往下掉,仿佛整个人都快溶解消散。他抬起手又放下,没有再靠近半步为他擦脸,只挤出第一次在高铁站接他时的职业微笑,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电梯走去。
这一次祝锦枫没有再追上来抱住他。
电梯门缓缓打开,物业管家拎着一份餐盒走出来,他看见餐盒上的便利贴写着祝锦枫的名字。
临时封印的痛苦随着电梯的下坠慢慢上涌,最终在昏暗闭塞的车厢里失去控制,温诚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像被车轮反复碾压,身体碎掉又拼凑,再继续受刑,见不到赦免的希望。
前一晚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祝锦枫依偎在他怀里,却遥不可及,他想和他大吵一架,想要大声质问,想要讨个名分,想要被坚定地选择,或是至少有理有据地出局。他睁眼到天亮,与另一面自己厮杀搏斗了无数次,最后还是觉得,别再让祝锦枫害怕难过。他与储谦衡的重逢、所遭受的卷土重来的苦难,都源自他一时的愚昧,剩下的痛苦就由他独自承担。
“你想跟我回家吗?”他这样问了三遍。
“你还在等储谦衡吗?”他又问了三遍。
祝锦枫给不出明确的答案,只是哭,不停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让温诚觉得自己毫无铺垫的逼问太过残忍。明明最残忍的就是祝锦枫,回避、隐瞒、自以为亏欠,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来回拉扯,比任何一种刑罚都要痛。
于是温诚替他作出决定,“我觉得我们这样下去太累了”,“还是就到这里为止吧”,“你不用再勉强”。
漫长的沉默加载后,他在祝锦枫闪烁的泪光里看到了解脱,也看到了自己虚假的释然。
“对不起”“没有勉强的”“对不起”,祝锦枫还是只能发出这些音节,一边点头一边哭得更厉害。温诚抱住他,此生最后一场亲吻般珍重地吻他眼睛、嘴角,掌心悄悄地贴了贴肚子,也算做了几秒钟父亲。
“有什么要帮忙的还是可以来找我,我会在岑江继续待一段时间。”他划出一条狭窄坎坷的退路留给自己,也不抱希望地希望祝锦枫能看到,“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多为自己着想一点”。
他仍然不愿意说,他只能假装不知道。割舍的名分就卸在手边,只要他回头,他随时愿意拾起。手腕上的石榴石依旧澄澈透亮,像两颗心从一开始就坦白了目的,只是逐渐迷失了方向。现在纠正还来得及。
温诚在车里呆坐到傍晚,才勉强能集中精神驾驶。他努力去想好事,希望祝锦枫在孕期能少受点苦,父子平安健康。宝宝多像祝锦枫一点,名字可以叫祝愿,愿他永远纯真美好,远离烦恼与纠葛。
“我要是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唯一完整的语句淹没在道歉里,还好温诚听到了。是比明朗的喜欢更有效的慰藉,为他的遗憾离场补上最合理的注释。可惜来不及光明正大地陪他过一次生日。
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谈话,叶锦岩看了眼来电显示,愣了一会儿才接起。
“阿衡?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哥,那个……你有在和他联系吗?能不能帮我问问他,下周四有没有空。我……要做个手术。”
“怎么不自己跟他说?他应该会回你的吧?”
“哦我好久没给他发消息了,我怕他……又骗我……你跟他说一声就好了,不用告诉我他能不能来。”
“好……怎么突然要动手术?严重吗?”
“没、没什么,只是割个阑尾……我先挂了,谢谢哥。”
叶锦岩还想追问些近况,储谦衡飞快挂断了电话。他看着息屏的手机无奈叹了口气,视线越过办公桌上的辞职信,转向坐在对面的温诚。
“小枫好像把他删了,或者是拉进了黑名单。”温诚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他还不知道吗?”
茶水差点晃出杯口,叶锦岩有些茫然:“但是你又要走。我还以为既然这样了,你至少会再争取一下。”
“没有必要了。他心里难受,我也难受,还是早点有个结果吧。”又过去了大半个月,温诚已经勉强能坦然面对。
前几天他回祝锦枫那儿拿走落下的剃须刀充电器,祝锦枫依然戴着他送的手链,分给他一半用电饭煲做的巧克力蛋糕,分别时抱了他很久,像在沥干剩余的悲伤与歉疚。Omega胖了一点点,温诚感受到了微弱的讯号,差一点又舍不得松开。
“反正他和孩子的健康你不用担心,我们肯定会照顾好,剩下的就随他自己吧。”叶锦岩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嗯……孩子出生那天麻烦你告诉我一声吧。”温诚苦笑,“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岑江了。”他谢过叶锦岩请的咖啡,准备回去继续交接工作。
“其实你和小枫真的很合适。”叶锦岩叫住他。
“……我知道。”温诚按下门把手,没有回头。
只是再合适也没有用。错误的时间、地点、契机,太阳治愈不了烈火灼痛的陈年疤痕,光芒被永远掩盖。命运齿轮从一开始就运转错误,他与他的轨道注定只能短暂交汇。
但温诚觉得自己仍然算赢过了储谦衡。
输入框里的光标跳动了许久,叶锦岩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起储谦衡明明初中就切了阑尾。最近他向顾锋问过他的近况,得到的回复是“老样子”,但此刻回忆顾锋的语气,有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于是他又给顾锋打了个电话,追问了几次才得知实情。
“其实医生不建议他这么快动手术,最好再观察一段时间,也不是一定就得切除。他非要马上就做,遗书都已经写好放保险箱了。”顾锋嗤笑一声,随后重重叹了口气,很久没有再说话。
叶锦岩怔怔望着天花板,一时也接不上话。“阿衡他……打算让小枫知道吗?”
“到时候看看手术顺不顺利。你就假装问过他了,别让他来医院。”
“那万一……”
“总是要还的,听天由命了……那孩子最近过得怎么样,还跟温诚在一块儿吗?”
“……嗯,他们挺好的。”
“那就先这样,你要是有空可以过来看看小衡,我一直两头跑也有点吃不消。”
叶锦岩最后再问了些储婷的近况,挂断电话后继续出神。温诚的离开明明是让事情发展变得简单,储谦衡却突然又闹这一出,你瞒我瞒,每个人都在偷偷作出自以为是的最佳选择。
祝锦枫在这时发来消息,叫他别再让厨师往饭里变着花样偷放西蓝花,气鼓鼓地又要去和徐瑛告状,越来越不客气,也更像一家人。叶锦岩揉了揉眉心,忍不住笑出声,苦闷一扫而光,他苦口婆心地打字科普西蓝花的营养价值,说打小报告也没有用,必须每日摄入。
对他而言,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祝锦枫平安快乐,以及他愿意倾斜的信任。温诚不想让失望扩张,储谦衡用偏执的方式赎罪,而叶锦岩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不会再多嘴。
手术前一天晚上,储谦衡再次点开与祝锦枫的对话框。短暂相爱的日子里他们没怎么线上聊天,历史记录的有效内容很少,屏幕飞快来回滚动,他翻了好几遍,感觉从前变成了一场没有佐证材料的白日梦,也在记忆中逐渐淡去。
他想祝锦枫了,很想很想,又不敢再发消息。那通电话像是最后通牒,警告他立刻停止无意义的打扰,祝锦枫完全不在乎他过得怎样,选择性的回应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消遣,他懒得再恨他,更不可能再捡起零星爱意。
不知道叶锦岩有没有帮忙转达,不知道祝锦枫愿不愿意来看他。储谦衡有些后悔,觉得应该再说严重些,阑尾手术有什么好矫情的。又想至少这样还能安慰自己,希望落空的距离不会太大,摔下来不会太痛。
可如果他没法走出手术室呢。储谦衡在拨号界面一遍又一遍输入再删除祝锦枫的手机号,关联名片反复弹出又消失,姓名后附加的爱心符号快稀释成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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