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释闻言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想劝一劝这位忧心的大臣,余光却瞥见一道径直走来的人影,让他的动作顿在了原地。
片刻后。
凌释恭敬地压低了声音,向着门内说道:“陛下,皇后身边的侍女灼清求见。”
“……说是有皇后亲笔所写的书信要呈交给陛下。”
凌释把话说完,便示意身侧的灼清上前一些,继而垂首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
——似乎笃定了这扇紧闭了三日的大门必必会敞开一般。
不多时,房门果被人以内力震开。
雪发披肩、形如鬼魅的人影出现在门内,谢流庭垂眸将目光锁定站在门前的灼清身上,似乎在辨别她的身份。
谢流庭的身形看上去较以往削瘦一些,除却眼底的青黑外,一眼望去似乎与常人别无二致,然而当他开口时,原本温雅沉和的嗓音却透出久病之人的沙哑——
“信。”
第41章
谢流庭接过信后,出乎他自己、也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并没有急切地将之拆开。
他珍而重之地捧着那封薄薄的信,转过身挥袖震上殿门,一步一步缓慢地行至桑岚常用的那张桌案后坐下。
全程他的目光都紧落在手中那封堪称是朴素的信上,封皮处用墨笔写下的“陛下亲启”几个字,熟悉的飘逸笔锋他不知道在与桑岚一同观书时见过了多少次。
昔人已去,音貌犹存。
似乎微微收紧手臂,还能揽住因为陪自己处理政务太过无聊而埋在自己颈间睡去的人;似乎略一抬眼,透过桌前摇晃的火光,还能看见桑岚感知到动静望过来时碧波潋滟的眼。
那些美好温存的时日分明近在眼前,却好似一瞬间离自己很远。想到过往种种,谢流庭忽地压抑着红了眼眶。他抿紧了唇,一时之间有点不敢打开手中的这封信。
恍惚间,他骤然想到——今年的初雪下得格外地早,冬日来得也早,那晚的大雪连下了三日,想来宫苑中鲜有人经过的道路,应当也积了约莫有半丈高的雪。
这样的天气,分明是最适合塔格里花开放的季节。
但是说好了要一直陪着他、带他去看漠北草原上看塔格里花开放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那朵本应生长于深雪之中、坚韧不拔的塔格里花,没能等来冬天的到来。
他离开在本应熠熠长成的冬天。
“呃。”
谢流庭猛地躬下身,咬着牙忍耐着心脏处传来的强烈阵痛,虽然掌心被汗水浸湿,但被他捏在指尖的信纸却干燥如初。
待到痛意过去,谢流庭缓了口气,竭力保持着镇定撕去封口,一点点打开了桑岚写给他的信。
像从前的无数次一般,他的小狮子总能给他意外。
这封信中没有他预想中的长篇大论,只用分外潇洒的字体写下了短短一行字——
“活着,做一个好皇帝。”
被死寂所包裹的御书房内,一道轻笑声蓦然响起。
“哈。”
“哈哈……”
殿外,值守的宫人只隐约能听见密闭的宫殿里,忽地传来一阵似哭似笑、犹如地府中的鬼魅所发出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大,夹带着嘲讽以及痛到极致的快意,不像是常人所能发出,倒像是修罗泣血。
是以闻者皆屏气凝神,低垂着头唯恐自己发出丝毫声响。
室内,谢流庭那双单举起桑岚都纹丝不动的手,此时捏着一张单薄的信纸却难以控制地发出颤抖。
“塔塔……”他压着眉眼,轻声呢喃。
“你真的——太狠心了。”
谢流庭垂下头,将额头抵上那页浅黄色的信纸,却又非常小心地不将之弄出皱褶。
“太狠心了啊……塔塔……”
自己那般决绝地离去,却连死亡的资格都不愿予他,偏要狠心地叫他独自一人留在这毫无生气的人间。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伏在案上的人才缓缓直起身,将手中的信纸按照原本折叠的痕迹折起,放入信封之中,随后起身按开身后墙面处的一处暗格。
暗格外遮挡的木墙被打开,显露出的四尺宽的空间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井然有序地摆上了一些物件,只是那些物件并非是什么国政机密或是玉玺,而更像是与某一个人相关的琐碎物品。
发簪、衣物、用过的笔、做上了批注的书卷,甚至还有一朵被晒干了压得平整的荷花……
谢流庭的视线在这些物件上缓缓拂过,目光温柔而眷恋,像是在透过它们去看与它们相关的那个人。
随即,他抬手将那封信件也谨慎地放入其中,而就当他欲将暗格关闭时,某个曾被他忽视的细节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叫他的动作猛地一顿。
怀着某种不可能存在的念想,谢流庭按捺着愈来愈快的心跳,伸手在那堆物品中翻找起来,而直到将那个隔间中的物什都一一翻过,却仍旧是没有找到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东西。
那个糖罐。
碧月琉璃本就浴火难化,反而会因为灼烧而焕发出愈发形同水濯后的月光般的光华。
可是宫人从清心殿的废墟里找出来的属于桑岚的物件中,却唯独缺少了那一个糖罐。
然而翻找的过程他派了凌释与几个可靠的影卫全程盯着的,决然不会出现宫人私藏的情况。
谢流庭又想起方才所见的一直随侍在桑岚身边的那个侍女,对方尽管看起来形容憔悴,眼底却并没有露出过分的悲伤,像是早就有所预料一般。
种种被他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骤然涌上心间,连带着某件过于残酷的事实,终于将这个年轻沉稳的帝王彻底压垮。
像是再也经受不住,男人猛地脱力跪倒在地,攥紧了胸口处的衣襟几欲要喘不过气来。
“啊。”
原来如此。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被撒上了磷粉,所以才连一点余烬都没找到,却没想到,这或许只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诀别”。
在桑岚离开后的这三日内,谢流庭几乎都处于一种灵魂被剥离开躯体的状态,似乎过重的悲痛反倒叫人变得麻木而浑噩,连到任何情绪都无法感知,仿佛桑岚的离去,也一同将他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带走了。
而在意识到桑岚或许没死的这一瞬间,他的灵魂似乎才终于重新落入了僵木的躯体里,与此同时,灭顶的疼痛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覆没。
“唔,咳、咳咳!”
唇畔溢出的鲜血将垂在身侧的雪发染红,谢流庭止不住咳血的同时,凤眸中的光却亮得惊人。
与桑岚没死这一发现一齐传来的,是对方宁死也要离开他的事实——这比起之前,反倒叫谢流庭愈发地痛不欲生。
“便是这般厌恶我么。”良久,男人敛下眸,望着掌心喃喃自语,“宁愿通过这样的方式,也要离开我。”
然而寂静一片的房中,却无人能够回答他的话语。
忽地,空气中传来一声细响。
谢流庭微弯的仰月唇轻轻抿开一丝浅笑,凤眸中逐渐显露出偏执与疯狂,这两种极端黑暗的情绪分明与他温和俊雅的面容所格格不入,却在此刻,在他周身所凝聚起的黑沉压抑的气场下,又显得分外地和谐。
他自言时语气温柔缱绻,恍若情人间的爱语——
“但是塔塔啊。”
“你分明承诺过,要陪我至死的。”
——又怎么能够食言?
第42章
漠北草原上的这场部族之乱已经持续了近两个月,而在桑岚生擒托图以后,叛军失去了首领,很快便溃败成一盘散沙,覆没在王军的铁骑之下。
于是这场夹杂着野心的叛局便在短短的七日之内就彻底收场。
几乎与此同时,大晟新帝发布诏书,昭明已逝的准皇后之真实身份为漠北王子,对其追谥并行国丧。
因着谢流庭先前的疯魔之举,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对此事发表疑议,更别说要上奏向漠北讨个说法,毕竟谁也不想触怒这位自皇后逝后就变得喜怒无常的帝王。
而在这之后,借着这次叛乱的平复,漠北王也顺势退位,宣告传位给长公主桑兰,并将重整草原的重任也一举交予了她。
自此,长风与白雪涤荡过被鲜血染红的漠北草原,鹰背上的王座也迎来了崭新的、年轻的主人。
随着王军平定了叛乱之后,桑岚终于返回王城,见到了分隔近一年的家人。
新雪初霁,银月当空。马蹄一路踢开浅草上厚实的积雪,发出悦耳的声响。
桑岚驾于马上,透过纷纷扬扬细碎的雪,远远便看见等候在营帐前的三个人影。
他提前下了马,迈步一路小跑着向前而去。
染血的裙裾在奔跑的过程中划开一道弯月状的弧线,起伏间,散开的墨色长发间藏进了清浅的、细浪般的雪。
“阿父阿母,阿姊。”
少年的声音清亮疏远,缓慢地驱散了空气中浮动的寒意。
桑岚轻轻喘了两口气,呼出的薄雾在他眼前一阵一阵地浮现,衬得他双目犹如天际闪闪烁烁的星。
他站在被深雪覆盖的原野中,身上着的分明是浅色的衣裙,却辉煌夺目得恍若一把炽烈的火。
而被他唤到的三人面上则浮起像是被阳光融化的雪一般的笑。
漠北王尚且能沉得住气,沉肃着脸、背着手站在原地,唯有望向桑岚的目光半是欣悦半是宽慰,像是狮王在看他独自狩猎归来的孩子。
他身旁的王后则是直接踏前一步,目光柔和,握着桑岚的手关切地上下打量。
四目相对,似乎有什么话在她心中被酝酿了千百遍,但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很轻的——
“平安归来就好。”
他身后的漠北王也垂着眼,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粒被风托举着四处飘荡着的种子终于缓缓地沉入厚重的泥土里。
桑岚这才有了重归故土的真实感。
“阿岚此去大晟归来,身手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啊。”
桑兰看见距离上次分别似乎长高了一些的自家弟弟,面带笑意伸手上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
“想来平日里应当没有荒废习武罢?”
因为环境太安逸松懈过一阵的桑岚:“……”
他纹丝不动地笑了笑,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阿姊也是,打起仗来还是那般骁勇。”
“说起来,此次的叛乱,应是在父皇的计划之中罢?”
他话音刚落,在场的其他三人便微微收敛了神色,最后还是王后轻叹一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外边风大,阿岚想知道,还是到帐内暖暖身体再听罢。”
接着,一行人便一同进入了身后的王帐内,桑岚也在诉说中了解到了整件事的发展经过。
托图的谋反的计划自很久以前就已经产生,虽然做得隐秘,却仍被漠北王派出的手下所察觉。
托图原本的打算是使计让桑兰陷入长久的昏迷,他料到为了不使漠北达不成条件被大晟皇帝问罪,漠北王定会让桑岚作为替身前往大晟,如此,两位王储都短暂地失去了继承王位的资格,王位的继承人便只能由其他部族中选拔产生。
而漠北王则命桑兰将计就计,假装昏迷后又将桑岚送往漠北,让托图误以为自己的计谋得逞从而放松警惕,直到将暗线完备地布下,桑兰才从假意昏迷中“苏醒”过来。
桑岚听罢,沉默良久,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被问罪的危机和叛乱同时解决,并且还一举消除了暗藏在部族内部的蛀虫,他理应高兴——也确实是高兴的。
只是在那些光明的、喜悦的心情背后,桑岚难免地生出一丝失落。
他们的计划周密,堪称万无一失,却千算万算都并未将他算在其中,甚至连一句透露都未曾有过。
就在他缄口不言之时,位于主座的、曾经的漠北王缓声开口:“其实若他下的是能直接致死兰儿的药,吾定不会令你将之生擒,而是将其当场格杀。”
“自然。”桑岚垂眸,神色不变,“若是如此,无需父王多言,儿臣亦会这般做的。”
乌兰河边,长风猎猎,霜雪压弯了草梗,于是遍地都是无垠的洁白。
桑岚站在河畔蹲下身,将手心缓缓触上已经凝了厚厚一层冰的河面,低低敛着眼睫望着河对岸的一处默默出神。
掌心传来的触感过分冰寒,让他的思绪也平静了些许。
没过多久,便有一人在他身侧站定,温柔和缓的嗓音自头顶响起:“从小到大,你一有心事就会来这儿,每每碰到这乌兰河的河水,心情看起来就会好上许多。”
桑岚闻言眨了眨眼,抬眸:“阿母。”
“还在怪我们没把计划的内容告诉你?”
桑岚收回视线,却并未说话。
岸边风势渐大,吹过的风像是一道道凌厉的剑气,割得人肌肤生疼,在自然的巨力中,人的言语也变得微弱而渺小。
“……其实我们细细想过,认为不告诉你,才是最好的选择。”王后叹了口气,徐徐说道:“你自小责任心便重,看着贪玩散漫,实则骨子里最细致沉稳,若是告诉了你,恐怕你在大晟也会不得安生,急着赶着也要回来。”
“倒不如就这般放你去了——虽说此行于漠北而言算得上耻辱,但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机会……没有过重的负担,阿岚此行便可尽去看看与漠北相异的风光与人情。”
王后说着温声笑了笑,“可是委屈了?”
桑岚一顿,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心中那状似失落的酸涩情绪的来源。
原来是委屈。
他原本并不是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的人,如今倒像是被某个人宠爱过了头,不知不觉生出点娇气来。
“……抱歉。”他垂下头。
“阿岚又何须说抱歉?”王后轻笑,“孩子长大了还愿同我这做母亲的撒娇,我该高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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