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看着老太太,对她这句跑题而郑重的话不知道如何回应,王砚砚还是点点头,“您说得对。”
“妇女能顶半边天不假,妇女自己就是天。”老太太又说,这次看的是曾外孙女金蔚。
平时顶着一张性冷淡高冷脸的女孩有些动容,她蹲下看着老太太,抓起了她的手,“对,我觉得您讲得很有道理。”
老太太却露出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她觉得孩子们的回答是哄人,是敷衍,是一种对老年人不理解而不得不作出的包容,也是一种不感兴趣的句号。
“老太太,妇女自己是天,这句话很有意思啊。”王砚砚也来到她床前看着她笑,黑溜溜的眼睛里没有敷衍只剩好奇。
王泯芳闭上眼,用力呼吸几下后攒了点力气,再重新睁开眼,“都说顶半边天,天是什么?是建设国家,是改造社会,是走上富强的道路,也是照顾家庭生儿育女。可是——”老太太的眼珠子左右转了圈,像在打量着还有没有别人在场,确定没人后,她才接着说,“可是,从来没人回答过那个问题,‘都要妇女做这个顶那个,谁问过妇女要什么?’”
王砚砚和金蔚被老太太的犀利惊住,“太婆,这个问题谁提出的啊。”金蔚也充满新奇地问。
“哼,王洛英啦,我堂表姐。”老太太回忆着当年王洛英用广东口音问她这个问题,她也是一震,随后大而化之地回答,“你管这个干什么?这是新社会,妇女的新气象就是可以做任何事,为社会出每一分力。”而王洛英撇撇嘴,拿下嘴角的烟,“黐线。”
说了通话的老太太也累了,再次闭眼陷入昏沉的记忆中,她的呼吸很浅,浅得王砚砚开始担心她是不是随时要走了。可她又会因为病痛而哼着加重声音,那种痛像在她骨头和血液深处被捶捏揉砸后才被释放的,老太太疼得清醒时,会无奈地说一句,“快带我走。”
过了会儿,金蔚说要回店里直播了,“最近做得还凑合,你真的不考虑一起合伙?”
王砚砚动过心,但不是现在,“忙过这阵子我再考虑吧。”这是她第一次严肃而正面地回应金蔚的邀请,“我要和家里商量仔细点。”王砚砚主要考虑到严华,不能叫她事实意义上的丈母娘为难。
屋内只剩一老一小后,王砚砚百无聊赖地在手机上和严珑说话,“宝贝,过会儿等老太太的儿媳妇来陪夜,我就可以回家了。”
严珑则回答她,“不着急,你开车慢一点。我给你留了红烧老鳖呢。”
可王泯芳喉间的“咕噜”声显示她非常不舒服,王砚砚放下手机去看老太太,却被老人抓住手腕,“床底下。”
“啊?”王砚砚问她要什么。
“床……床下面。”王泯芳又说。王砚砚打开手机手电照了床底下,“老太太,你要什么?床底下我都擦过,干干净净呢。”
老太太干枯的左手努力拍了拍床板,“贴着的,黐线啊。”
“哈?”王砚砚笑,“你也会骂这一句呢。究竟贴什么?”
老太太简直要拿出她毕生残余的力气,“贺绚的……笔记本。”
王砚砚的心快跳出嗓子眼,她立即爬到床底下找床板,果然看到老式木制床板下有黄色胶带裹着什么厚厚的东西。一层层扯下来,牛皮纸套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保鲜膜,保鲜膜又缠着文件袋,最终她剥到了一层软软的红绸,一本封皮介于灰色和黄色之间的老笔记本呈现眼前:黄得脆弱的纸张,表皮到侧面还有铁锈绿液体痕迹,页脚更是被一层层深重的褐色包围。
王砚砚的手都在颤抖,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太太,王泯芳却朝她笑了笑,“给严华还有贺玺。”
女孩简直要尖叫出来,她极为小心地掀开笔记本第一页,发现这还是本没有印上格式纹路的本子,正中间有两句蓝色钢笔写的竖体诗:“涂炭遍九洛,连枝有红英。”
从来对书法不感兴趣的王砚砚看着那两句诗,却像见到了贺绚其人:神清气爽,文秀却有铁骨。她忽然激动得想哭,不敢相信地问老太太,“这真的是贺绚的?”
老太太却没回答她,又回到她浅浅的呼吸状态。
王砚砚继续翻这本传说中浸了贺绚鲜血的笔记本,进入第二页,也只有短短两句话:“本以为丰华镇上再难遇见G君那般的战友,没想到她竟然在我身边。”
她没想到第一篇日记中,贺绚竟用“战友”来指代“她”,毫无疑问,就是露尾诗的主角“洛英”。落款时间是民国三十年四月三日。女孩像饿了很久的人,贪婪地一页页翻开,发现那些时长时短的篇章里都像写着一个人:王洛英。她实在无法安静地逐字逐句品析,立马拍照将笔记本发到六人群里。
很快,消息爆炸了,问号感叹号立即刷屏,里面夹着严华的语音,“妈呀!快给我拿回来——”她已经破音了。
很快严华清醒了点,“砚砚,戴手套翻,别直接上手,那是文物啊我的天——你快点回来!”
王砚砚努力平抑激动,将笔记本重新层层装好放进自己包里,她蹲在老太太床头,“谢谢你,奶奶。”
王泯芳又哼了声,嘴角露出笑意,甚至有点得意:“王崧之带人抄家时我多了个心眼跟着偷的。”
“那您怎么不早点还给王洛英,你的堂表姐呢?”王砚砚奇了怪。
“……”王泯芳沉默了好一会儿,“记不得了。”她重重叹了声,又过了好久,才自说自话,“早些年不敢拿出来,后来想还给王洛英……但她要拿这个给人家争烈士名分的话,不好看。”
再后来,王砚砚也猜得到,老太太藏到自己退休,甚至藏到自己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藏到她命里只剩这口气吊着时才想起来:床底下贴着可能关于一位烈士的事迹,也可能是两个女人的爱情的笔记本。而那“不好看”的事,却是支持王洛英走到生命尽头的约定和勇气之源。
王砚砚等了会儿,老太太的儿媳妇来了,和她客套两句后就坐在一旁打盹。离开王泯芳家的王砚砚紧紧圈住手提包在怀里,新发现带来的兴奋和开心被王泯芳那句“不好看”浇灭。
回到车里,她给严珑发消息,说了这事后讲,“我被这句话压得很沉重。”
而严珑告诉她,“那是负重的人太少了,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沉重,一起将‘不好看’揭开,一起给她们的感情翻案。”
王砚砚又想哭了,她扯出纸巾擦眼睛鼻子,“宝贝,我怎么越来越感性-爱哭呢。”
“因为你的柔软敏感善良都向我打开了啊。”严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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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从“钢锋”的女儿家门口再次无功而返的韩湘灵与陶莞彼此笑着看了眼,“都说老太太退休住在富阳,却连居委会那里查的电话号码都打不通。”陶莞说完给韩湘灵递上瓶水,“幸好砚砚那里有大收获。”
两人坐在韩湘灵的车内凉快片刻后,韩湘灵在手机软件上看着日历安排,“嗯……正好这个点去接阿姨回家。”
陶妈妈的理疗在韩湘灵上班时还得靠王砚砚帮忙接送,但王砚砚今天有事,下班后的韩湘灵自然替补上。她的日历上标注着各种事项:“接送陶妈妈”,“严妈生日”,“妈妈的心脏复查”,“XX床家属回访”……陶莞并没想看韩湘灵的手机,只是扫过一眼,被两个格外大的字吸引住:“严珑”。
陶莞心口飞速蒙上一层麻痹感,她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吃味看似莫名其妙却必有来路,有可能因为心里对王砚砚和严珑恩爱小两口的羡慕和在意,也有可能因为眼前数年都没引起自己注意的师妹。
而放下手机的韩湘灵已经发动汽车,开了会儿她说要找地方停下,留陶莞在车中等了片刻,就见女孩提着袋子回来,“这家的抹茶巧克力舒芙蕾很好吃,我早上送阿姨去医院路过这,答应了给阿姨买一份尝尝。”她还给陶莞也买了份,“师姐,你也吃吧?”
陶莞接过甜点,盯着看了片刻,“嗯……湘灵,你老喊我‘师姐’……其实也可以喊我陶莞的。”
“哦,好的,陶莞师姐。”韩湘灵调皮地笑,“说实话我在群里看到砚砚拍的日记照片,每一页都在昨晚手抄下来了。”韩湘灵说自己读了好几遍,“我发现贺绚其实一开始对王洛英印象很好,但她给王洛英留下的印象不好。”
说得带劲时,陶莞已经吃得开心陶醉,“眼光不错嘛。”想起母亲最近提及韩湘灵次数很多,几乎次次都夸她心够细,“会哄人。”陶莞心想韩湘灵在哄中老年妇女这一领域的确有独到之处,回丰华镇被严华热烈欢迎和积极投喂,回自己家每次都要被妈妈强留下来喝汤吃饭聊天,哪怕母亲口齿依旧不清,可韩湘灵就算猜不出意思,还是憨憨甜甜地笑着打动了陶妈妈:“你真的得考虑考虑她,楠城女女光棍估计就剩你们这一双了。”妈妈如是说。
浑然不觉对方想什么的韩湘灵还说了点别的,“我还在想,如果、万一很不幸,认证的事无法通过呢?有没有什么弥补方式让地下的六姑婆、让严妈和我妈的遗憾?”停下来时,她看到陶莞嘴角沾了点奶油,眸子里还闪动着无辜的求知欲,便微笑着抽纸递过去,再指指嘴角示意。陶莞不好意思地擦着嘴,韩湘灵抿唇,咽下口水才接着道,“我想,咱们当中文笔好的人以她们的事迹为原型,写一篇小说或者传记如何?”
“这个我在行啊。”陶莞从初中开始就遍览百合爱情小说,又谈过两场恋爱并历经一些暗恋,文笔更是经历过从高考到公务员考试等大型考试的检验,“想看什么风格的只管说,我都能写。”她的自信让韩湘灵莞尔,两人对视时,车里的氛围开始黏稠而静止,最后韩湘灵说,“我把抄下她日记的笔记本送给你作为参考吧。”她转身从车后座抓来随身包,一阵窸窸窣窣后,她找出自己的绿色笔记本,“唔……都在这里。”
不经意抬头看陶莞时,对方却用一种冷静而温暖的眼神打量着自己,韩湘灵迎着她的眼神,“嗯?”
陶莞咬着勺子接过那巴掌大小的笔记,一边翻动一边欣赏着韩湘灵沉静却不失舒展的字体,“嗯,早就知道你的字不错,现在再看,还是觉得喜欢。”她看得很仔细,“还在临颜真卿?”高中时她就知道师妹的字全校闻名,新年全年级各班大门口的对联都是她提笔写就。
“是啊,你看出来了?”韩湘灵说可惜临得断断续续,有时心烦意乱宁愿跑步出汗,也无法提笔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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