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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时不动声色地感到难堪。唐知更是被人手持火把送上神坛的普罗米修斯，而他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粒芥子。
唐知更的注意力没有分配到他身上，这实属正常。李时冷静下来，预备去找附近的咖啡馆点一杯咖啡。
等他真正坐下，闻到黑咖那股纯粹的苦味，还是没忍住多丢了几块方糖。
咖啡是唐知更的文章里最常出现的饮品，唐知更未必多懂咖啡，但他很喜欢这个意象，在他那里，咖啡是纯真与颓丧的结合体，既绅士又流氓。
李时才想起来椰汁只是唐知更偶然带过一笔的一件客观事物，是特定背景下被唐知更信手拈来的玩意儿。
昏了头。李时几乎唾弃自己，或许那天递一杯速溶咖啡，都比摸来摸去挑的最烫的那瓶椰奶效果好。
咖啡喝多了醉人。李时恍惚间看见唐知更走进咖啡店，径直走到他面前，脸庞放大放大，李时在某一瞬间甚至好像看到了他脸上细小的绒毛，金色的阳光下，将他身上的棱角柔化了。以至于李时胆敢开口，把他原本要转弯的路线规划生生掰到自己面前：“唐老师，您好。”
唐知更一顿，面色平淡：“你好。”
李时一鼓作气，“您会参与电影拍摄吗？会在剧组待多久？”他言下之意明明是问我还有来偶遇你的机会吗，我特别想见你，结果一出口跟个狗仔似的。严肃官方、藏着点笨。
不过哪有狗仔穿正装蹲人。唐知更记忆力不差，他记得李时。今天气温低，他出门前特地添了衣服。眼看着李时还是三件套，白衬衫，西装马甲，一件外套。那根领带快把他勒死了。目测差不多一米八的身高，这么薄一片。
唐知更看他呼吸都觉得困难。室内暖气很足，他无视了李时因为紧张悄悄使力气攥着西装边缘的手，“把领带松松，扣子解一颗。”
李时呆愣着，肢体反应比大脑快得多，等他想起来要问句为什么之前，他已经单手扯开了领带，下意识地用力，动作过激，扣子自己绷开了，根本不需要他动手去解。
李时欲盖弥彰地问：“为什么？”
唐知更没理他，看了眼李时面前的东西，叫来服务员点了杯和李时一样的，又在菜单上不知道随便指了个什么，转回头来说：“因为我对你的肉体挺感兴趣。”他说这话时情感毫无起伏，李时辨别不清真伪，他有点晕乎，脑袋不愿意动弹。
骗我的吧。李时想，如果是真的呢，我愿意把这身皮肉交给他，供他把玩，随他兴致所至吗？李时悲哀地想下去，老实说，他非常心动，求之不得。
唐知更不再表态，像是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点的黑咖上桌迅速，他一心一意拿着勺子搅拌黑褐色的液体，微抿一口，全不受苦味的胁迫，从容而享受。
李时学他举起了咖啡杯，他吞咽的姿态很勉强，叫人看不下去。怎么这么苦，李时喉咙也苦，唇舌也苦，苦味把他弄得很僵硬，动动手指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回答你之前的问题。我不是这行的，很多专业知识我不懂，关于电影拍摄我实在力不从心，最多在台词和情绪表达方面能给点指引和补充，所以剧组我待不久，就算待着也只当看个新鲜。”唐知更直视李时的眼睛，他咬字清晰，听上去慢悠悠的，说的东西正经，腔调不太正经。
李时的心脏不够听话，供血不够及时，他按捺不住嘴：“也就是说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如果能遇到的话。”唐知更说。
服务员托着一碟装盘精致的餐点走到两人前，“先生您好，请问是哪位点的提拉米苏？”
唐知更仰头看了一眼，示意她摆到李时那儿。
“太甜，帮我吃了？”唐知更放下咖啡杯，伸出手指点了点李时放在一旁装方糖的小罐子，那里明显见了底。
李时镇定地点头道谢，不知道他拿勺的力气早就出卖了他——银勺撞击在绵软的蛋糕体上，一路向下，直生生到了底，白瓷盘子委委屈屈地叮咚了一声。
非常清脆，唐知更放任自己笑了一下。
李时飞快地解决掉那块蛋糕。甜，真的很甜，他认真地吃，就着蛋糕喝咖啡，一会儿面前就留下干净的一杯一碟。
奶酪、奶油、白砂糖和微苦的可可粉搅乱了李时的味觉，十分霸道，苦咖啡完全败下阵来。李时这些年食量越来越小，吃了早餐就敷衍午餐，此刻他的胃温暖鼓足，伸手去摸会有一道很小的弧度。
“好吃。”李时斟酌着，回了简短的两个字。
第3章
唐知更开始频繁的见到李时。换一种说法，在人为的制造与一丁点运气的加成下，唐知更常常与李时碰面。剧组中场休息，叫人买了几大箱子当季水果，堆在角落里供人拿取不说，一盒盒鲜果切李时必得送到在场每位手里，这是于公。于私，隔一两天又有人抱着几大纸袋杯装咖啡进来，品种良多，怕人不够喝似的，无一滚烫熨帖，暖完手暖胃。唐知更在错落的道谢声中添上自己那份，伸手一指挑了杯摩卡。
抬头是李时那张看上去十分平静的脸，唇线紧抿，双目低垂。唐知更文人心思作祟，心头浮起宝珠蒙尘般的慨叹：他得笑， 笑起来眼睛就有神气，笑起来才活，才生动。这人好会浪费基因给他的天分，老天爷赏饭也不吃么。
摩卡是真比黑咖柔太多，唐知更却起了多喝几口的好心情。他们并未讲多余的话，李时送完关怀就规矩地站到一边，视线遥遥地落在监视器上，站定了看得入神。唐知更和导演说了几句话，偶然间扫到李时偏差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唐知更不觉得自己有多敏锐的感官，是那一眼太灼目，没法不注意，轻易能被捕捉到。
“陈导，我差不多能功成身退了吧？”唐知更举起咖啡笑着和陈艺声碰了个杯。陈导上下把他打量一遍，伪装痛心道：“知更，你不亲自参演真是可惜。论相貌身材，你哪儿比不过专业演员？我连多留你几天的面子都没了吗？”
“陈艺声，你什么时候这么肤浅了？”唐知更低头啜了口咖啡，扬了扬嘴角道。陈艺声是比唐知更大了两届的大学学长，算得上是唐知更为数不多可以交心的朋友。
“行了，不多说。总之得好好谢你，至于剧组你想来的时候随时来，但明天我组个聚会，你得到场，一起喝两杯。”陈艺声摆摆手，叫来场务布景，一头扎进他自己的电影世界里。唐知更识相的不再多言，陈艺声和他是一类人，他们活在各自的天地里，做各自认定的事，一旦认真，如老僧入定，没人能打搅。
唐知更转过身，骤然发现如芒在背的视线消失了。
李时迅速移开了眼。
唐知更若无其事地晃了晃纸杯，液体溅起的声音微乎其微，他于是把空杯子抛进垃圾桶里。
翌日晚，唐知更如约赴宴。陈艺声挑的场地静僻，隐蔽性强，今晚不喝醉应该很难收场。唐知更很久不碰酒，他摸不清现在还有多少老底子，但他这会处于休假期，大醉一场蒙头一觉似乎也无不可。他需要一些情绪的宣泄，牢骚长短，都送给酒精去消化。
推门而入，唐知更一眼看到端坐在陈艺声左侧的李时，他换了套偏休闲的西服。出品方代表人物到场，男女主角已就座，该来的都来了。唐知更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他会喝酒，可不善左右逢源。陈艺声称之为聚会，倒不如说这是一场宴会，主要用途是社交而非联络感情。
座位被安排在李时正对面，唐知更一抬头就见李时半藏在红酒杯后的脸，酒波荡漾，露出一双眉眼。他休息得很好，眼下不再有一丝乌青，完整显出了璧玉之姿。
唐知更挪开眼，为自己倒上今年第一杯酒。
“这一杯敬导演，您辛苦了，来——”，男主欠身举杯，向陈艺声致敬，女主角笑盈盈地抚裙而起，三只摇曳着浅红液体的酒杯碰到一块。
唐知更舀了勺羊肚菌鸡汤，汤鲜，菌菇脆，他另外吃了两口肉垫胃。下一秒，陈艺声的杯子引着一众人递了过来，唐知更意料之内，他放下汤匙端酒杯。
“知更，这杯总要见底吧？上次和你喝酒还是毕业的时候，我记得你能喝，几杯的量来着？”陈艺声毫不忌讳地道明他们间的熟稔关系，唐知更仰头一饮而净。
“三个你的量。”唐知更笑，狂得很有大二那年打篮球联赛的样子。陈艺声记得当时篮球校队的很看不上唐知更这个传说中的中文系天才，嘲他空长了个脑子，白费了快一米九的身高。
唐知更一狂就狂到底，开局到打赢比赛，狠话没少过。那之后人人都在纳闷，唐知更一个整天泡在书堆里的人，不仅体能过关技巧够格，成绩还相当可观，他到底哪来的时间练篮球，怎么做到的？
陈艺声倒上继续和唐知更喝，没一会就讨饶：“行了行了，今晚的酒不是只和你喝，知更，也吃点吧。”说着他指了指刚上桌的香煎鳕鱼，码成一块块的，撒着细碎的迷迭香。
唐知更一旦不喝酒，眼神很容易和李时对上。李时伸筷子夹了今晚第一口荤，他的餐盘里干干净净，仅一点剩菜油星。他吃最多的是娃娃菜，西兰花和沙拉拌紫甘蓝。
看李时吃鱼肉有食欲，他小口地抿掉入口即化的嫩白细肉，眉目未动但嘴唇以轻巧的幅度咀嚼着，极度认真，要叫这道菜死得其所似的。
唐知更抢了第二筷，他尝过了，味道中规中矩，味蕾远不如眼睛享受。李时吃完了一小块，陈艺声推杯换盏进行到他那里，“李总大方，请我们好多顿下午茶了，这杯肯定得敬你。”
李时看了看酒杯里的余量，为难地举杯喝了一口。“抱歉，我酒量不好。喝多了要发疯的。”
趁李时低头，唐知更忍俊不禁。他又喝了一满杯红酒把笑意压住。
陈艺声体谅地坐回他的席位。一轮已经喝完，陈艺声有空余来纠缠唐知更。唐知更于是又和陈艺声喝了几杯，他没什么特别不适的醉酒症状，头不晕，目光也清明，还看得清李时在悄悄把红糖枣糕上的半个红枣剔下来。
唐知更猜这是他今晚的主食。因为咽完这块一个拳头大的糕点后，李时放下了筷子，安静地看手机。他话不多，可以说是很沉默，全不像个该在生意场上长袖善舞的人。
“知更，李时你知道吗？他对电影投资兴趣这么大啊，开机前几天还来注资。剧组吃喝哪次少了他的手笔，真是财大气粗。”陈艺声喝酒喝到上头，略微咬着舌头说话，贴着耳旁一股热乎乎的酒气。
唐知更移开点，把他拨正，抬眼去看李时。话没入耳，李时保持刚才的姿势，颈椎弯得过低。
“陈艺声，你什么时候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了？”唐知更找了找，长条瓷盘子里剩了零星几块鳕鱼，他拣了块最完整的送进嘴里。
陈艺声没精力回答他了，他被拉着拼酒，红的喝完要上白的。
唐知更要了一个空杯子，斟了小半杯，放上玻璃转盘推到李时面前。他玩心大起，拿手机给李时发了一条微信。
李时看到消息，霎时间抬起头来，倘如周围再安静些的话，唐知更大概能听到他颈椎骨清晰的一声响。
—TZG：“你发疯什么样子？能看看么。”
—TZG：“酒倒好了，看你自愿。”
李时把酒杯端下来，非常果决地喝了一大口。唐知更给的酒，透红澄澈，余味回甘，心理上接受了这味道，喝进去也并不是非常难。
唐知更嘴角挑起一点笑，跟着李时喝，李时喝一口，唐知更回敬他两口。他为李时倒的量不多，李时喝得又激进，最后唐知更仍未喝出滋味，他却已经剩下一个空杯。
没什么变化，李时脸不红，坐得稳，唯独眼神敢直视他。
—TZG：“还能喝么。”
李时把原先杯里的残酒喝尽，舌苔发麻，他继续为自己倒酒，因为唐知更脸上有不尽兴的神色。
—TZG：“慢一点喝。”
李时顺从地从大口吞咽改为小口啜饮，酒这东西实在不合他的口味，短暂的磨合并不足够使他好受一些，酒液缓慢地流过舌头和喉咙，辛辣和苦涩逗留的时长更加。
喝完两杯，李时犹豫着放下了酒杯。再往下喝，他不确定自己会喝到什么程度，但一定会醉，会不清醒，会胡言乱语，或许还会对唐知更动手动脚。
李时打了一行字发给唐知更。
—李时：“唐老师，你还喝吗？”
不一会，他的屏幕亮了一下。
—TZG：“不能喝了？”
李时眉头一皱，他想了半天，才回：“能，可是不想了。再喝一杯行吗？”
—TZG：“不想喝就别喝了。”
七个字，李时越看越扎眼，他狠下心再灌了一杯。这酒后劲足，李时歇了会，只觉浑身泛起一股直冲脸颊的热气，热得他几乎想脱衣服。
但早晨他亲手系的那枚温莎结扣住了他，李时理智地把手搭回桌沿上。这时他脑内尚存礼义廉耻，知道看唐知更要偷偷的。
唐知更喝酒了。他的手形好看，手指修长不失力道，用力握酒杯时会浮起一层青筋，那里面活跃地流动着他的血。
唐知更吃东西了。他拿勺在喝每人一盅的甜羹，吃了一口就不再动手。李时下意识地跟着尝了一口，一片茫然。好甜，比酒好喝得多。
唐知更望过来了。他们进行简短的对望，李时的眼神并不聚焦，他的眼睛像起了雾，看不大清东西。这不妨碍他的心脏剧烈地反馈唐知更的注视。
唐知更似乎举起了酒杯，如同他席间多次做过的那样，遥远地向李时敬了一杯。酒杯下落磕在玻璃转盘上，李时的心跳声轰然，与玻璃振动的频率争鸣。
李时彻底醉了。
第4章
唐知更俯下身为李时松开一颗扣子，李时的脑袋刚好从混沌中挣扎出了片刻，他看到唐知更凑近的脸，像一团毛绒里探出了根刺儿。
李时被扎得心脏顿跳，他信奉科学，此时也有点狐疑唐知更究竟是不是凡胎血肉做的。眉眼鼻怎么长得这样精准，再移一分李时也不至于失态到直接伸手捏了一把唐知更的鼻梁。
山根明显，手下一片温柔细腻。李时后知后觉发现唐知更皮肤状态是真好，他没忍住拈了拈手指。
“对......对不起，”李时的头脑又混乱起来了，他慌乱地把手指藏起来，“我不是故意的。”
唐知更递给他杯温水，李时接过慢慢地喝，好不容易渐渐觉得清醒了，唐知更终于开口，“揩我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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