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知更睁眼的那刻,恰好目睹李时侧过头,向空乘人员要一杯温水。没来由的,唐知更并未收回放在李时身上的注意力。他任由李时在接过水杯的同时瞥到自己,呆在原地。
李时谨慎地在微小的起伏中控制与改变自己的情绪,比如现在他虽还是面无特别的神色,但那双眼却悄悄地张大了一些,瞳孔中惊和喜瞬息万变,忽而又恢复常态。唐知更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
唐知更勾了勾唇角,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友好的招呼。李时受宠若惊地朝他做了个口型:唐老师,你好。
李时水不喝了,顿在那儿,假意研究一个普通纸杯的构造,身体侧着些角度。唐知更轻易看穿他,心情愉悦地看向窗外。这条航线他无比熟悉,大约二十分钟后便会开始降落。他猜李时或许要断断续续偷看他二十分钟。
李时早将身子转回去,在降落的那一刻才趁乱望了唐知更一眼。
猜错了。李时知进退,只是掩藏得太拙劣,唐知更在那一眼里感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贪婪。像张黏性不强的小网,兜住了唐知更的好奇心。
李时自己有张好皮囊,事业有成年轻有为,他贪图唐知更什么?就因为唐知更会写几个字,恰好又有些名声吗?
飞机落地,机轮瓷实地砸到地面上,唐知更分明没有震动,却有一种心脏下坠的失重感。等轮子滚出去,越滚越慢,他见李时端正的坐姿,忽然很想打破点什么。叫李时不再拘束,从方正的壳里钻出来,让自由的空气去打磨他的形状。
下了飞机以后李时上了一辆商务车,唐知更则带着行李坐了出租车。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打开行李箱将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摆进淋浴间里,然后坐在窗台前翻出一本记事簿。
他零零碎碎记下了一些文字后天色已晚,下楼去吃了酒店自助的晚餐。
唐知更并不意外会和李时出现在同一家酒店。来这座城市出差或出席商务活动的人多半会选择入住这家五星酒店。
他吃完最后一小块黄油面包正擦嘴角,李时从门口进来,背后跟了一个助理模样的男人。
男人将一叠文件交给李时,点头致意转身离去,李时如同干完了一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唐知更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洋溢着鲜为人知的轻快。李时自己可能压根也没品出味来,他走路还是稳稳当当的,表情没有波澜。
唐知更这股直觉诱使他冲动地起身,在李时踏进的轿厢门完整合上前按住了电梯上行键。
门又一点一点地打开,露出李时低头看腕表的全貌来。李时没有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来人。他很礼貌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才理了理表带摆正脑袋。
他身上的愉悦迅速扩散,犹如气味般弥漫出来。简直不需要他再用言语表达什么,唐知更便能轻而易举地勘破他的心思。
让李时开心在唐知更这儿成了件信手拈来的事。
唐知更有点意外,但很快理解了,他的存在对于李时有着某些专属定义,那是李时很私密的东西。
“奇妙的际遇。”唐知更说。
李时又在用情绪表达情绪,先是惊喜变成了诚惶诚恐,惶恐演化作期许,期许表现出脆弱。
“你住十一层?那倒不够巧,我不在十一层。”唐知更说,按住了标着十八的圆形按钮。
李时嘴巴微张。
他要报出房间号么,唐知更无聊地思索。
李时双唇一搭,脱口一句:“不好意思,唐老师。”他讪讪地找补道:“不过我的房间号正好是18。”
总算猜中了。唐知更裸露出几分天真的笑意,他这时倒是极纯粹的模样。李时痴痴地看,唐知更呈现在他面前的画面被一帧帧切割并揉碎,他死死地盯住它们。
十一层到的太快,唐知更刚妥善地收回笑容,电梯就叮当响起。李时的皮鞋流连地踏着小步子,磨蹭着不肯离去,死物比活物诚实一些。李时本人只是拘谨地和唐知更道别,与他向唐知更问好的语气无差,同样在一片死静中掩藏着涌动的暗流。
唐知更颌首按住了关门键。
第6章
李时在这年最后一天前一晚谈妥了合同,顺理成章地留下来跨年。这座城市多次隐晦地出现在唐知更笔下,唐知更没有用心去掩藏,李时一猜便是。
他第一次来,轻车熟路地,知道要订哪家酒店,吃什么套餐,听到合作方无意间展露出来的方言俗语,新奇中掺杂着微妙的亲切。他在字里行间窥探唐知更的见闻与足迹,彷佛钻研一门学问。
好多卖热带水果的小店和摊头,酒店的自助餐厅里也有,看起来不及外边新鲜。遇到唐知更像做梦一样,他怀疑和合作方一起喝的茶里是不是兑了酒精,怎么随随便便就心想事成了。昨晚睡觉的被子也好软,沾到枕头撞进一团棉花糖里去,黑甜一觉。
李时起了个早,他今天制定了许多私人计划,他不知道唐知更去过的那家店在哪里,只知道通过唐知更创造的人物去揣测他本人的喜好和习惯,椰子鸡只喝汤不吃肉,雪蟹腿不能额外加一点佐料,开椰子很厉害。
李时决定出门慢慢找。他清楚地记得唐知更写,“陈设不多,正对一棵笔直的棕榈树。”
他罗列出攻略上附近几家店。不愿意打车,在车里见到的景色太虚无连绵,他想慢慢地走,去身临其境,去碰碰运气。
李时的运气一直不算太好,在事业方面的除外。他认真地走,途径商城大厦,柏油路,人行道,把一排排结着青果的椰子树刻进眼底。
第一家在商城四楼,李时环顾四周,寻找混杂在椰子树中的那棵棕榈树。他摸不清城市绿化的规律,仔细分辨两种极为相似的植物,找不到。
第二家第三家是网红店,陈设铺张。
第四家没开门。
他不感到失望,他的运气真的很一般,何况他已经用光了他的好运气——遇见了唐知更,得以多次近距离和他对话。多余的是奢望。
李时在路边小卡车上买了一个椰子。很嫩,露在顶端的椰肉轻松可以掐出一个指甲印。不怎么甜,有点酸,过早从椰树上下来,太心急,和他一样。
李时嘬着吸管,漫无目的地往回走。由于期待落空,回酒店的路变得漫长。他的衣柜里很久没有休闲类的衣物,来这里仍是一箱子西装。行走在街头,他把外套留在了酒店,白衬衫塞进西裤。手里捧着椰子,对李时来说是很反常的行为。
其实也没什么,他想。唐知更本来就是个例外。
他快走回酒店时,临近午饭时间。他才发现酒店有条后巷,一眼望到底,是满墙热烈盛放的三角梅。浓艳、蹦跳,瀑布似的,小小地倾泻下来。极温柔地触地,最底下的花慵懒匍匐着。
李时脑海里闪过唐知更文中一直颇具分歧的那句:“即便在阴天,远眺那里,也如有火光。”
是这个意思。
好奇怪,他心里并没有太多额外的情绪。他向前走,余光扫不到周围,满眼只有用力在盛开的三角梅。
李时珍惜它们,隔一步之遥细细地看。
四季如春的城市,处处洋溢着果香和海洋气息。鲜花常开,云蒸霞蔚。唐知更割开它的锦衣绣袄,袒露出一只只埋伏的跳蚤。
李时眼前浮现出画面,是唐知更书中片段的具象化。和眼前之景形成剧烈反差,李时定在那儿,动不了。
他处于混沌中,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清晰可闻,不是幻听。
“李时?”
李时转过身去,景色模糊成一片,他匆匆捕捉,瞄到了左侧墙顶上伸展而出的扇状叶子,然后是靠着一家店门站着的唐知更。
他好像,误打误撞找到了。
说不上来他的心情,复杂,又很兴奋,这几年来的情绪波动全交代给唐知更了。两条腿禁不住地往前迈,步子很大,太心急了。
手里捧着空了一半的椰青,到唐知更跟前的时候气都喘没匀。才几步路啊李时,跑这么丢人。他悄悄骂着,礼貌地说唐老师你好。
“我怎么哪都能遇见你啊。”唐知更逗他玩,但是勾着笑,看不出坏。
“花很漂亮。我......”李时噎住了,怎么解释都傻透了。他沉默着,头低下去,椰子壳里盛着一半的水,莫名很重。
唐知更站直,跨进店里,回头示意他跟上来。李时迈步前急忙抬头看了一眼,他依稀辨认,是一家主打椰子鸡的店面。地方不大,陈设确实不多,干净简单。这个点基本已经座无虚席。
唐知更问了李时的意见,熟稔地点了几道菜。“汤不错,你没吃过饭吧?”
李时摇头,他吸了口椰汁,把笨重的壳推到角落里。唐知更拿着手机,没有在看他。李时打开微信,朋友圈新增了一个红点。
他早上在酒店吃了椰丝卷和培根,是曾被唐知更评价为“不伦不类”的搭配。他试下来,烟熏味和甜味,的确不融洽。他拍了照发朋友圈,没想过唐知更会看到,并且点了赞。
椰子鸡是最先上桌的菜。唐知更舀了一碗汤递过来,“煮久了太甜,先喝汤。”
碗里卧了两块鸡肉,带着皮和油脂。李时忽视它们,专心喝汤。椰香清甜,淡淡的鲜,循序渐进,是让人很舒服的节奏。
他用筷子把鸡皮剔下来,瘦肉蘸料汁。李时吃不了太酸,青柠象征性挤了两小滴。肉嫩不柴,弹牙。他第一次吃椰子鸡,不算上唐知更的滤镜加成,接受度良好。
唐知更全程喝汤,没碰肉。李时吃得有限,剩了将近满满一锅。他和唐知更鲜有交流,轻微的咀嚼声淹没在人流的交谈中。
李时艰难地咽下一块紧实的糯米饭,坐正了瞧唐知更。唐知更举着筷子抬眸,问他:“不吃了?”
李时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他慢吞吞地想唐知更筷子上那只红虾真是虽死犹荣,接着才答非所问又略显唐突地说:“唐老师,这顿我请你吧?”
唐知更戴上手套剥虾壳,一掰一挤,再把饱满的虾肉丢进李时的碗里。
“不合适吧。”他这才拿起第二只,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剥。
李时夹起虾,失态地咬进嘴里。他含糊不清地道谢,目光里泛着明灭的倔强。
唐知更自顾自地剥着,虾仁堆在一只没用过的小碗里。他仅吃了两三只,接着把小碗移到桌子中间。
他今天穿宽松的白T,咖啡色工装裤,头发还没剪掉,大概睡乱了带点卷。过分年轻了,像马上要背上吉他去讨生活。
李时在见过他本人之后,更加体会到他掺在文字里的不在意。唐知更随性之至,自在如风,没有固定形状,任何外力都可以塑造他。他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去哪,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甚至想把一盘虾剥完,即使不吃掉,也可以。
李时被激发出了莫名的冲动,他的右手缓缓绕过盛着残骸的碟子,纸巾盒,最后来到夹着账单的桌沿。他以不算小的动静抽出了那张薄薄的纸。
唐知更充耳不闻,无声纵容。他放下筷子,抽了一张纸巾。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再次确认:“真的不吃了?”
李时点头,边跟着唐知更起身,先一步去吧台结了帐。唐知更在吧台拣了颗薄荷糖,低头拆进嘴里。他用舌尖抵着糖,推到口腔一侧,腮帮鼓出来。李时拿着手机,很不知所措地望他。
唐知更短促地笑了一声,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十八岁。他张开掌心,躺着一粒未拆封的糖。他随手一抛,抛到李时怀里去。“下午跟我走,晚上带你烧烤。可以吧?”
李时伸开臂膀,把糖和空气抱了个满怀。
跟着走,走去哪?
不知道,走就对了。李时走出了一点义无反顾的架势,当情绪外露到一定的程度,他身上每个细胞都活跃起来,蒸腾的,一股热。
唐知更挎起单反包。李时才发现他随身带了相机。
他落唐知更半步跟在后方,眼神追着唐知更走。走到巷口,李时回头看了一眼。
遗憾,也不太遗憾。
唐知更没带他坐计程车。
“其实可以扫码,不过用这个比较有仪式感。”他神奇地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拉着他坐上当地的公交。
没有目的地,他说,坐到哪算哪。
公交上烟火气浓郁,李时透过同车人脚边的购物袋、年长者鬓角的白发,和玻璃窗外的车水马龙,感受到一个城市的温度。
他突然觉得,或许唐知更看待事物的角度并不都是对的。这想法很荒谬,他曾经是坚定不移的唐知更拥趸。
他差点忘记了,有时候悖论之所以形成,是因为人与人无法共用一个大脑。他和唐知更有天差地别的价值观,唐知更的逻辑思路,也与他自己的大有偏差。
他崇敬,欣赏唐知更,未必要全部信仰唐知更。和唐知更3D模式相处后,现在他学会把唐知更分割开来。半个他迷人,半个他危险。
读过唐知更的作品,基本便能判断他本质是个与积极乐观向上毫不搭边的人。
他笔下没有泾渭分明的善恶,人性之复杂无一不刻在每个人物的基因里。
他从不用失望的词藻祈求读者垂怜,他冷眼旁观,仿佛只是在记录生活。
李时读他读得半知半解,朦胧且大动干戈。满墙的书柜装的都是他的书,塞不满就多买几本,既是收藏,也尽绵薄之力给唐知更冲冲销量。他是个商人,意图直接,他想唐知更多赚一点咖啡钱。
他对唐知更大概确实存在盲目崇拜。明明对这个人所知甚少,还是被蛊惑,一头扎进他无心布下的陷阱里去。
他们坐过一站又一站,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唐知更坐在靠窗一侧,他垂着头,睫毛好长,盖住黑沉沉的眸。他抱着臂,在颠簸和李时的侧目而视中睡着了。
李时朝他挪过去一点,期待他自投罗网掉到自己的肩膀上来。唐知更睡相沉稳,李时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许久,肩颈开始习惯性酸痛,仍然不见唐知更有一丝松动。
他坐正了,看看唐知更,再看看街景。
这一班车足够长,长到李时难以维持高度清醒的状态。他不困,但是眼球发酸,眼皮沉重。
阳光从厚重的云层里脱身出来,粗鲁地照射到唐知更半张脸上。放晴了。
李时侧腰过去,半举起一只手拢在唐知更眼前。这个动作很吃力,这班公交上没有帘子,他没有别的办法。
唐知更并没有睡太久,李时赶在他睁眼前撤回了手,关节有点僵。唐知更皱着眉头遮住眼睛,车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转过脸询问李时:“下站下车?”
李时当然答应。阳光下唐知更的眼珠透亮如琥珀,眯眼很帅,这是迷人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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