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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宛若银带,静谧笼罩着整座宅邸。
林殊文走回主人的院落,隔着门,喊:“严爷。”
他欲言又止:“多谢你,我……”
少年涉世虽少,但谁对他真心实意是能感受到的,眼睛正酸呢,寝屋的门忽然打开。
林殊文盈着微湿的眼睫颤了颤,呆呆望着面前的人。
少年柔软敏感的神态落在严融之眼底,叫人看到格外心悸,萌发出想把人抱在怀里宽慰的念头。
但严融之没有这么做,而是问:“可有好些。”
少年垂首,眼睛的热意忍了回去,点了下头。
他解释:“并非故意避开严爷,更不会不想和严爷见面。”
寝屋外的过廊袭来几阵清风,梨树挲响,树影轻摇慢晃。
林殊文很有说话的念头,不等严融之问,他兀自开口,说道:“发了束脩,明日我想去城里多备些物什,自己能用,还有一部分送到莫家。”
严融之没打断少年说话,目色沉静,虽无言语应和,但林殊文知道对方正在专注听自己说话的。
“我、我不仅要给莫家赠礼,还想给严爷送。”
说完,林殊文捏紧垂在身侧的手指,说给严融之送礼,可心内没有半点底气。
严融之家底丰厚,他送的礼,太过微薄了。
严融之道:“上次小先生不是已经送过了。”
林殊文一时没反应,细想之下,面额浮起不自在的红。
“严爷指的是那只兔子么?”
他想开口,却笨拙地越解释越苍白。
陶泥兔子只是他随手捏出来的,比起对方对自己的诸多照拂,根本不值一提。
严融之注视少年从发下露出的小截耳朵:“那只兔子已经被我收藏起来,或许在许多人眼中,这只烧出来的陶泥兔子不值一文,可在我心里并非只用银钱衡量它的价值。”
少年玉色的脸庞在灯下浮出愈发明显的红意,他不敢对视严融之的深邃沉静的眉眼,眸光游移到地面,一下子又吱不出声了。
最后不利索地开口:“那、那我回去啦。”
严融之仍是低头看他:“早些休息。”
林殊文“嗯”一声,抬起双眸迎了上去,目光甫一触碰又敛下:“严爷也尽早休息。”
*
翌日,天色晴朗,林殊文闷醒后嗓子一阵干。
要去城里的市集,他不敢多喝水,匆匆饮了半碗,又去院里接了清水扑到脸面洗漱,留在肌肤的凉意让他顿感舒服几分。
一早喝些温热的稀饭,吃菜干,用蒸熟的鸡蛋沾了点酱。气候渐渐热上来,林殊文的胃口不是很好,用饭时都心不在焉的。
吃完就收拾布包,把钱袋仔细收在身上出门。
经过院子,看见菜田已经长了绿油油的一片,上次种植的香料全部冒出一指多高的新叶,适应节气的时蔬也有半个巴掌那么大了。
林殊文往菜田浇灌些微的水,赶去租马车的途中掩唇又咳了会儿。
马匹不便宜,普通的小马至少也要六七两,大一点的十几两,比较好的都得三四十两一匹。
城里小有名气的人家才会买马出行,平民百姓若非情况紧急的时候,寻常赶路就只骑驴。
毕竟租一次马车,耗费的钱能赶上七八日所挣。
林殊文步行至半道,就听身后有人唤他:“小林先生。”
罗文控制马车停在路边,帘子掀开,严融之一袭墨绿暗纹宽袍坐在车上,墨发半扎,别着一支素简样式的木簪,庄正沉静。
林殊文过去见过的地主和商人,比起他们阔显富裕的作态和穿戴,车上的主人其实看起来更像一位出身名门且稳重的文士。
罗文叫:“小林先生?”
林殊文扯回片刻的失神:“严爷,罗大哥,你们这是?”
罗文道:“先上来说吧。”
林殊文:“我要进城……”
罗文:“正好,主子也要去一趟城里。”
林殊文对上严融之投来的目光,默默地上了马车。
“严爷。”
他目不斜视盯着自己放在膝盖的手指,严爷今日进城,是巧合还是……
他担心自己想太多,途中就靠在车壁上装睡。
*
城里近日来了流寇,城门检查进出人群。
入城要跟登记名册,林殊文把名字、里居,年龄一并报上。
登记完过了城,罗文顺着方才登记一事随口问:“小林先生何时生辰啊。”
林殊文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对方,罗文算算日子:“生辰就要到了呢。”
过去林殊文很是期盼生辰,这一世却不盼着这日的到来。
他侧过身:“严爷,罗大哥,把我放在这儿就好了。”
严融之道:“我去见个人,市集人多眼杂,让罗文带你。”
严融之在一座府邸前下车,交代几句,余下时间,罗文则带林殊文到市集各处。
林殊文先去肉铺找老板切了两块新鲜的肉,自己留比较小的那块,大一点的打算送去莫布家里,又到杂货铺买调料干粮。
时节热了,林殊文还穿着春时御寒的衣物,没病也没要闷出病来。
他听了罗文的提议,去布庄买两匹新布,可以花点钱拿给村里会女工的娘子帮忙做两身新衣,又在隔壁衣铺内买了一身当季新衣。
少年太瘦了,骨架又小,掌柜取出最小的那套给他,比划在身上仍显得有点宽长,遂只拿一套。
罗文道:“这套先凑合穿,小先生把布拿去给村里的娘子们做,多做几套合身的。”
林殊文道:“好。”
他没为油盐生活考虑那么周到,罗文提一句他就应一句。
途径书坊,林殊文迟疑稍瞬,扶着马车:“罗大哥,我想下去看看。”
罗文观望书坊的牌匾,把人放下。
林殊文道:“我很快就出来。”
罗文没有多问,就在书坊门外等。
林殊文买了文房四士,几本杂籍,还有套刻刀。
最后逛了几家杂铺,添了簟枕一类,带了六两银子出来,花出去的拢共不到一两。
林殊文怕耽搁太多时间,很早就跟罗文说东西都买整了,两人乘坐马车在府邸外等候,林殊文本来在翻看新买的杂籍打发时间,奈何今日起早,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梦里隐隐听到人声交谈,林殊文茫然睁眼,迷迷糊糊地撩开车帘。
严融之饮了些酒,身上沾酒香,人没醉。
睡意未消的少年似乎魇在梦里,更像醉了,敞开车帘后林殊文往前栽倒。
严融之抬手把人拢在身前扶住,少年带着些热温汗湿的脸靠在他颈侧,正想问怎么了,掌心探出,摸到少年发烫的面额,皱眉。
他吩咐罗文:“找家医馆。”
怀里的林殊文不怎么安分,严融之拢好他乱动的身子,第一次和难受都不吭声的人相处,到底经验太少。
他往少年鼻子轻轻一捏,不算惩罚,无奈的成分居多。
“烧迷糊了也不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待修!
转气候了,病了,养猫路漫漫。
第19章
严融之把醉酒似的少年接在怀里,先触面额的温度,再探了探颈边,一层细汗。
几分神智不清的林殊文扭着脸躲开额头的手掌,嫌热,唇嫣红而干燥,眉心拧起,含糊地喊疼。
严融之不碰他的脸,怕他倒了,扶在少年腰背后轻轻抱着,低头问:“哪里疼?”
林殊文唇一抿,又不说了。
过半晌,依旧断断续续地喊疼,额头也越摸越烫,眼尾渍着些泪痕。
可一旦严融之问话,他就闷声不吭,脸色因烧热浮起两抹红,可怜又倔强的模样,文静柔弱,看了只觉得让人心软。
严融之吩咐:“尽快找到医馆。”
罗文应声,驱着马车找到就近的一家医馆。他停车撩开车帘,道:“主子,我扶小先生下车?”
严融之径直抱起脸颊抵在颈侧呓语不停的少年,这个时节生病的小孩和老人居多,医馆内不少人排队问诊或取药。
严融之绕过人群,罗文连忙把凑近的人挡开,找到专门管事的,抛过去一个钱袋子。
管事摸着钱袋的厚度,揭开看了眼,笑道:“贵客有病人要看诊?”
罗文点头:“立刻安排一名大夫,找间干净安静点的房间。”
管事引路:“贵客里面请,大夫很快就到。”
有钱好办事,管事领了名大夫快速赶到医室内。
严融之坐正,林殊文不愿意躺,只好把人扶在怀里让他靠,往那两片干燥的唇送了点水,起初不喝,慢慢地才喂下半杯。
大夫给林殊文诊过脉,让他们不用太担心。
又道:“时下老幼容易患病,这位公子体弱气虚,才导致病气入体,喝几剂汤药多加休养就能恢复,平日还需多加照顾调理才好。”
严融之看着林殊文依然泛红的脸颊:“他在喊疼。”
大夫问询病由,又检查几番,找不出林殊文疼痛所在。
少年嘴里偶尔喊一两声,多数时候闷着声安静流汗,太能忍的性子,不说也不摸疼的地方,让旁边的人束手无策。
罗文笑呵呵的:“张大夫啊,我们花了不少的钱请你来看诊,看不出病由还赖病人不配合了?”
罗文替主子把压力给出去了,张大夫哑声,止不住落汗。
“两位爷,这位公子老朽实在……”
大夫张口结舌,为难之际,昏睡过去的少年幽幽掀开懵懂的双眼,涣散的视线一点一点凝聚。
林殊文舔了下干涩的唇,不解地问:“严爷,罗大哥,你们怎么了?”
罗文松了口气,严融之把案几上的清水送到他嘴边继续慢慢喂几口。
“你在发烧,方才晕了过去。”
林殊文“唔”一声,就着严融之的手喝完一杯,浅色的眸子望着人,道:“还想喝。”
严融之又给他喂了一杯水。
林殊文醒着的时候给大夫重新诊脉,大夫问他哪里疼时,他明显停了下,轻摇头。
病人不配合医治,再好的医者和药石都没辙。
严融之示意大夫出去,在医馆给林殊文喂了剂汤药,又睡了会儿歇着,额头上的烫意消了,才带他坐马车离开。
从医馆往马车的那一段路林殊文是被严融之抱着出去的,他羞耻的想要挣扎,严融之目光平静,罗文笑道:“小先生就莫要别扭了,方才你昏过去,也是主子抱进来的,一路上的人都瞧见了,眼下要躲也来不及啊。”
林殊文:“……”
少年默默闭眼,素白的小脸扭向面前宽阔的怀里挡着,放弃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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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融之抱着安静下来的少年坐进马车,内部散落几件林殊文从城里买的物什。
笔和纸张都飘在毡子上,还有那套装在盒子里的刻刀。
林殊文从严融之怀里下来,蹲身把散落的物什捡起。
严融之拉起他的胳膊扶他坐稳,道:“这一趟买了不少。”
林殊文把盒子放在腿上,揭开后细细检查,没发现破损才安了心。
严融之:“刻刀?”
林殊文垂眉道:“呆着闷了想刻些小玩意。”
见识过林殊文捏兔子的手艺,严融之意动,问:“刻的何物。”
林殊文眸色诚恳:“木头。”
还在林家时,林殊文唯一私下掏钱买过的东西只有木头,全都用作雕刻。
林广良和谢许菇虽然觉得他把木头刻得很好,却并不赞同一个地主家的儿子只会抱着木头雕,更多的时候,林广良宁愿带他出门去巡地,收租,让他学算术,说地主家的孩子只会数钱就行。
曾经整个丰阳县的百姓都认为林殊文会是最小的地主。
少年抱住盒子出神,马车一晃,他肩膀紧了紧,被严融之揽在身侧:“别磕到脑袋。”
林殊文抿唇笑了下,漆黑的眼睫轻轻垂颤,心里想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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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八宝村,罗文把马车停在林家旧屋外。
林殊文怀里抱着盒子下车,罗文绕至车后把整个箱子卸了扛进屋内。
严融之打量少年脸上的气色,道:“按大夫吩咐吃药。”
怕林殊文不会煎药,除了药包,还开了药丸,一次服两颗。
林殊文走到门前,很是乖巧听话的模样:“我记住了,严爷你快回吧。”
目送马车驶远,林殊文把放进屋内的那块新鲜肉拎起,沉甸甸的份量,打算送去莫布家。
他洗了手和脸,在城里的医馆睡过一段时辰,此刻看起来精神许多。
赶在傍晚来临前,林殊文把肉带出门。
莫婶和吴婶坐在树底下择地瓜叶,带皮的炒起来过于韧性,口牙不好的难嚼,所以她们都把地瓜叶茎上的细细一层皮剥了,再放进干净的竹篮。
瞥见走近的少年,两位婶婶眼睛不约而同的都亮了亮。
莫婶问:“小林先生怎么过来了呀?还拎那么大一块肉。”
肥瘦都有,瘦的多,肥的那块用刀单独切出来,丢到铁锅里开火煎油,装进陶罐里晾干后凝成猪膏,猪膏可以用来炒菜,很香。
林殊文眸子弯了弯:“这块肉送给莫婶。”
莫婶诧异:“给我们家的?”
接着合掌一拍,道:“哎呀,不会是为了李家的事吧?李少成那混小子该揍,咱们村漂亮些的姑娘和哥儿合着就活该被他戏弄呐?莫布胆气足,揍他两拳还算轻的!”
林殊文虽然不是在背后嚼别人舌根的性子,可听到莫婶打抱不平,不由滋生感动与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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