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郑智一朝小人得势,气焰十分嚣张,“你怕是看不清情况,我们郑家不养拖油瓶,你要是敢让那傻子踏进我家门一步,我保管让他哭着跑出来。”
章书闻咬住后槽牙,压住内心翻腾的焰火。
郑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书闻,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房子我已经找好了,你随时可以搬过来跟我们住,但余愿得回余家去。”
章书闻下颌线绷紧,“我没答应。”
“这就不是你答不答应的事!”郑伟拔高音调,“你是小月的侄子,以后还要读书生活,这些怎么着我都不会放着你不管,但余愿是别人家的种,跟你们章家、我们郑家半点关系没有。人家那边一直在催,别闹得太难看。”
章书闻听着他看似有理的话,低眸冷笑了声,“姑丈,那15万买的是我爸妈的命,你拿着安心吗?”
早在赔款下来,章书闻就已经猜到钱落到了郑伟的口袋,否则以郑伟的品性,怎么可能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郑伟一瞪眼,“你说什么?”
“我说。”章书闻直视郑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爸妈知道你吞了他们的棺材钱,半夜说不定会给你托梦。”
他话音方落,做贼心虚的郑伟气急败坏地一扬手,“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郑智却哼的一声,“章书闻,你说这话也不害臊,舅舅和那女的怎么出事你忘了?”
章书闻猝然看向郑智,眼底冷意森森。
“看我干什么?”郑智嬉皮笑脸的,“你爸和那女人是你害死的,就算半夜要找也是找你.....”
素来稳静的章书闻突然暴起,攥得青筋浮现的拳头狠狠地挥向郑智的脸。
郑智没想到斯文的章书闻的竟然会先动手,躲都来不及躲,硬生生地受了章书闻一拳。
章书闻没留力,指骨和郑智的脸重重碰撞,半条手臂都麻了,郑智直接被他打得撞在墙面。他呼吸急促,还想挥拳再上,反应过来的郑伟从背后擒住他。
郑伟怒喝:“反了你了!”
郑智晕晕乎乎地站起来,抬手就是给章书闻一拳,“你他妈的——”
章书闻的嘴里迸发出浓厚的血腥味,他咬了下酸痛的牙,手肘用力击向郑伟的腹部。郑伟平日好吃懒做,哪能受得了这种痛,当即哀嚎一声松手。
章书闻得了自由,毫不犹豫地抬脚踹向郑智,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郑智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脏话,不断地用言语刺激章书闻,“我有说错吗?他们是去给你买海鲜的路上被车撞的,要不是你,他们根本就不会死......吃你妈的海鲜,我草!”
乒呤乓啷——
章书闻狠狠地将郑智的脑袋摁在桌上,五指插入发根,抬起又落下,往桌面撞去。他的眼底呈现出血一样的红,只剩下让郑智闭嘴的念头,下手一下比一下狠。
郑伟也被他的狠劲吓了一跳,连忙抓住章书闻往旁边甩。
章书闻到底还是少年人,力量还未成型,被这么一掼身形撞向墙面,后脑勺重重地磕碰了下。他眼前顿时一花,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又踉跄要扑过去。
郑智额头被撞出了血,他站直了伸腿一踹,“你他妈还敢来!”
混乱之中,紧闭的房门打开了。
余愿见到的正是章书闻被踢踹得撞向墙面跌坐在地的一幕。
他愣愣地站着,眼睛缓缓睁大,几秒后,双手捂住耳朵,爆发出破弦一般的尖叫。
郑智边捂着额头边烦躁地吼,“你鬼叫什么?”
余愿脸蛋煞白,张着嘴不断从喉咙底发出一声又一声尖锐的叫嚷。
章书闻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余愿。余愿足以穿透耳膜的叫声击打着章书闻紧绷的神经,他却半点儿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用尽全力拥抱单薄的身躯,“余愿,不怕。我在这儿,我在.....”
郑伟被吵得心烦意乱,快速说:“书闻,我最多再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余愿必须跟余家人走。你要是真那么本事想留着余愿也不是不行,那你俩学也不用上了,一年好几万学费,真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郑家父子俩骂骂咧咧离开,余愿的尖叫声依旧没有停下来。
章书闻忽略身上抽搐的痛感,一下下抚着余愿的背脊,直到余愿颤抖着慢慢合上了嘴巴。
大门没有关,好事的邻居忍不住出来查看情况,见两人狼狈地抱作一团,嘴里念叨着,“真系阴公.....”
-
红花油刺鼻的味道在掌心揉开。
章书闻嘴角破皮了,后背和腹部也有一大团淤青,他沉默地坐在凳子上,让余愿帮他涂抹背后的伤痕。
郑伟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回荡着,“我有说错吗?他们是去给你买海鲜的路上被车撞的,要不是你,他们根本就不会死......”
父母离世后,章书闻逃避般地不敢去想他们出意外的原因,可今日郑伟却血淋淋地把这个事实在他面前撕开——不管如何,是雨势太大也好,是章雄伤口未愈导致看不清红绿灯也好,归根结底,父母是为了要庆祝他完成中考出的这趟门。
章书闻的脑子像装了一把重型电动锯齿,每分每秒都在运作着,割开他的血肉与头骨,让他痛不欲生。
余愿温热的掌心轻轻抚过团状的青紫,吸了吸潮润的鼻子。
章书闻将衣服放下来,回过身去,对上余愿湿漉漉的眼睛,低声说:“好了,去洗手。”
余愿乖乖走到水槽处,打开水龙头哗哗冲走手上的药油。
章书闻看着几步开外的纤瘦背影,回闪过这近两年他们相处的时光,一点一滴都那么的清晰。可现在,父母的离开让明亮的回忆都蒙上一层灰霾。
他翻开自己的手,掌心有和郑智打架时不小心划拉开的小口子。在这一刻,他终于不得不颓然地承认,他尚未有保护余愿的能力。
那15万进了郑伟的肚子里,就再没有吐出来的可能。章书闻说得太多,态度再坚决,也改变不了他供不起余愿上学和生活的事实。
他还有学业要完成,他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的人生不该止步于此。
过两天就是中考放榜的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拿到协华学费减免的名额。
座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章书闻清瘦的肩膀上,还年少的他就尝到了这些年来付诸在父亲弯着的脊梁骨上的重量。那么重、那么重,重得他喘不过气,重得他不敢看余愿清澈的眼睛。
红花油的气息也沾染到了被褥上。
半拉开的窗帘外是莹润的月光,皎洁又透亮,可这样的光明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那里依旧阴冷、潮湿,生活着被苦难打垮的世人。
今夜无风,榕树的叶子静止不动。
余愿像寻求保护的小动物一般钻到章书闻的怀里,今天他确实被吓坏了,而往后这样的情况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回。
章书闻轻拍他热烘烘的背脊,放低声音,“睡吧。”
余愿灼热的气息拍打在章书闻的颈窝处,在有规律的轻抚下呼吸逐渐变得平缓。
章书闻垂眸就能看见余愿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很乖巧,很可爱,像一只还没有自保能力的小羊羔。
可惜的是,他想,他再也没有资格担得起余愿一声哥哥。
章书闻拥抱的力度越收越紧,将睡梦中的余愿捁得不舒服地轻哼着,但他舍不得松开,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夜晚所剩无几。
-
七月中,广州中考放榜。
章书闻超常发挥,考出了757的高分,市排名名列前茅,这个分数足以让他入读广城的任何一所顶尖高中。
好学生向来是被各校争夺的资源,他查到成绩没多久,班主任就给他打来电话。老师先是慰问他家里的事,又表达了协华学费全免的意向,不仅如此,只要章书闻决定留校,连住宿费都不需要缴纳。
章书闻的第一志愿本就是协华,如此优厚的条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解决了一件人生大事,章书闻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摆在他面前的还有更棘手的难题。
出成绩的那天,章小月特地过来给他们做了顿饭。
章书闻和余愿还是住在以前的出租屋里,跟房东说好月底退房。这些天他们的三餐吃得简单,都是章书闻下的厨,素菜居多。
章小月把两荤一素上桌,把窝在房间里的两个孩子叫出来,“吃饭了。”
三人坐好,因为前几日余家人上门的事情一时之间都有些沉默。
章小月并不知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来闹过,有心弥补自己和侄子的关系,夹了只剥好的虾到章书闻碗里,笑着,“书闻,恭喜,以后就是高中生了。”
章书闻抿唇,“谢谢姑姑。”
眼见他吃掉了虾仁,章小月长松一口气,又看向余愿,最终什么都没说,只笑着夹了块肉,“愿愿也吃。”
吃完饭,章小月把碗筷收拾好,趁着余愿在房里,把章书闻叫到一旁说话,欲言又止。
章书闻心如明镜。
果不其然,等了一会儿章小月终是开口,“书闻,有些话我还是得说,愿愿很好,我也想把他留下来,可你也知道姑姑家里的情况,再多一个孩子,你姑父那边我不好交代。。”
她红了眼,“我知道你爸妈肯定也不会赞同我这么做,但我没办法。他们怎么说都是愿愿的家人,之前的事情他们是做错了,可我现在瞧着那老太太是真喜欢愿愿。她也跟我保证过,只要让愿愿回去,一定不会亏待愿愿,让愿愿继续读书。”
“我实在是没用的人,如娟在世时帮了我不少,以后到了地底下我真是没脸面对她......”
四周只剩下章小月的啜泣声,章书闻自始至终沉默着。
章小月说了这么多,也觉得愧对离世的兄嫂,她抽过纸巾擤了擤鼻子,听见章书闻低得近乎不可闻说:“后天。”
“你说什么?”
“后天早上让他们过来接人吧。”
章小月哽咽道:“你能想明白就好。”
章书闻垂眸自嘲一笑。
一加一即使无法打出加倍的功效,也绝不会小于二,但他如果坚持将余愿留在身边,他们的人生便如同这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出租屋。他大可以勤工俭学,至多也只能顾住自己,可余愿呢,一年近两万的学费和开销从哪里来?
章书闻不可否认,理智的背后有残酷的自利,他不想把余愿当成累赘,可赤条条的现实就如同一条条布满荆棘的鞭子,每一鞭打下来,连着血扯着肉,提醒他要过五关斩六将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厌恶做出这个决定的自己,厌恶与郑家父子成为一丘之貉,亦不想为自己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现阶段,唯妥协与忍耐二词驱使他前行。
夜深了,余愿却因为章书闻说明天要带他去动物园玩而兴奋得睡不着。
近半个月的阴霾散去些许,余愿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他的手按在章书闻唇角破了皮还未痊愈的口子上,问:“那我明天能见到狮子吗?”
“能。”
“大象呢?”
“能。”
“你想看什么动物,我们都去看。”
余愿眼瞳亮晶晶的。
“现在该睡觉了,好吗?”
“好——”余愿的手捂住章书闻的眼睛,“哥哥晚安。”
章书闻眼前一片黑暗,“晚安。”
翌日是个大晴天,地表温度直逼近四十度,着实不是户外出行的好时机,但章书闻还是带余愿去了动物园。
两人上了小火车的最佳观看视角。在人造大草原上近距离观赏甩着舌头的长颈鹿、躲在水池里歇凉的河马、悠哉游哉散步的象群.....路过狮王山时,余愿尤其激动,手攀在小火车的车门上,崇拜地看着闭目休憩的强壮白狮子。
小火车叮叮当当停下,章书闻和余愿冒着烈日步行游览。
余愿站在哈气的恐龙模型前,章书闻用手机拍下他捧着脸蛋蹲在模型前的模样。到了蛇园,余愿饱含兴趣地透过玻璃柜子观赏各式各样漂亮花纹的大蟒蛇,没有半点儿恐惧,甚至想亲手摸一摸它们微凉的鳞片。
长颈鹿广场有一根20块钱的树枝投喂,章书闻把买来的嫩枝递给余愿,看余愿踮着脚将枝叶送到吐着长舌头的长颈鹿嘴边。
“哥哥——”余愿回过头来,被晒得发红的脸上挂着比太阳还明媚的笑容。
章书闻呼吸灼热,还没来得及回应,长颈鹿流下的哈喇子溅到余愿的手上,余愿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回荡在章书闻的耳边,让他忘记自己想要说的话。
接近日落时,两人坐上观园缆车,在没有实感的高空中俯瞰大地。
玩了一天的余愿依旧兴致高涨,挨着章书闻一个个说出自己看到的动物。
章书闻拿出纸巾给余愿擦汗,问:“玩得开心吗?”
余愿浑身热腾腾的,呼出的热气扑在章书闻的脸侧,他是那么的欢欣雀跃,高声回应,“开心!”
热意啄了下章书闻的眼角,他对上余愿亮如水色的眼瞳,“那就记住这一天。”
不管以后是如何,今日的欢喜都值得记忆。
直到睡前,余愿还在回味着所见所闻,章书闻等他彻底熟睡后才轻手轻脚起身。
余愿的书册、绘本、彩铅工具都得整整齐齐放在书包里,这些不必章书闻收拾,他只需要把余愿的衣物都装进行李箱里。
墙上还挂着一家人过年去商场时买的两个同心结,章书闻取下其中一个,用打湿的纸巾擦去绒面上的小灰尘,妥贴地放在了行李箱的底部。
昔日温馨的画面相去甚远,等待他们的是近在眼前的分别。
章书闻轻轻拉上行李箱的链子,走到床边看酣睡的余愿。
他们从形同陌路到亲密无间,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可过了今晚,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清脆地喊章书闻哥哥,再也没有人会在他被昆虫惊扰时“挺身而出”。他们生于不同的大树,错落的根脉让两颗果子在偶然之间相遇,又于玩笑似的命运中在还未成熟时被迫剥离。
章书闻单膝蹲下,近距离地凝望着余愿恬静的睡脸。他轻柔地触了触软嫩的脸颊,低声道:“今天你忘了跟我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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