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月唤章书闻出去吃午饭,他放下手机来到客厅。
“家里没有什么菜了,就煮了点河粉。”
章小月对侄子是有愧疚感的,那15万本该属于章书闻,但章书闻年纪太小,赔款也就由监护人接管。只怪章小月耳根子太软,郑伟说要拿钱做点小本生意,再三跟她保证这一次一定洗心革面好好赚钱养家,在郑伟的软磨硬泡下,章小月还是选择再信郑伟一次,于是钱就被郑伟吞了个干干净净。
章书闻的那碗河粉里放了很多肉片,反观章小月的,只有零星的一点肉沫,她只能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弥补侄子。
章书闻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如果章小月不和他搭话,他便一语不发。章小月知道章书闻心底是怨自己的,只是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
她主动说:“余愿的奶奶前几天跟我打过电话。”
章书闻拿筷子的手微顿,看着却不太在意似的,只轻轻地嗯了声。
“老人家说余愿在家里适应得很好,让我们放心。”说到这里,章小月的语气轻快一些,“到底是一家人,哪有不疼孩子的道理。”
章书闻安静地吃着河粉,汤汁是广城特有的清爽口味。
“我专门去打听过,余鸿是包工头,一年赚不少钱呢。余愿是他的独苗,到了他们家吃好喝好,说不定人还能醒目点。”章小月自觉失言,尴尬一笑,“总之,余愿应该是过得不错的。”
应该?章书闻琢磨着这两个字背后的可能性。
“你这边也要放宽心,生活费的事情不用烦恼,别太辛苦,你瘦了不少。”
章小月劝过章书闻别再去打工,章书闻应归应,还是起早贪黑。
章书闻颔首,将碗底最后一口河粉吃了,不顾章小月说的“放着就好”起身去刷碗。
水流哗哗地冲走滑腻的洗洁精,他终于开口,“姑姑。”
章小月诶了声。
“他们住哪儿?”
“好像就在花城路附近.....”
花城路有许多老破小,住的大多数都是本地人,到处都能看到狂奔的小孩和在身后追赶的大人。
章书闻下了早班,明明都等到公交车了,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坐了反方向道路的车辆,等他站在花城路的路口时,却不知道该拐哪个弯。
余家人没有给章小月具体的家庭住址,章书闻只好撑着伞在烈日下随意行走着,他望着落在赤阳里的居民楼,一栋栋一排排,毫无头绪。
后背被汗濡湿,章书闻吐出一口热气,为自己的不够决绝而焦躁。
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何必非要来一趟?
既然都已经间接得知余愿生活无忧,就应该果断的放下不是吗?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却始终没有停下漫无目的寻找的脚步。
路边有家老式的小店,门口摆着咸水鸭梨,泡着梨的水估计是许久没有换过,色泽很深。章书闻想了想走进去,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有点耳背,听不太懂普通话。
章书闻提高声音,缓慢道:“婆婆,你识唔识住系呢度一户姓余噶一家人?佢有两个女,呢排将佢前妻个仔都接埋过嚟。”
老太太摆摆手,“唔识喔。”
“婆婆唔该你再谂下啦,我有哋很紧要嘅事揾佢哋。”
章书闻态度诚恳,老太太仔细回想,半天哎呦一声,“系唔系阿芬佢地啊?”
章书闻眉目一松,忙不迭颔首。
“佢旧个新抱被车撞佐,真系阴公.....”
章书闻打断想要拉家常的老太太,追问,“咁佢地住边个小区?”
“喏。”老太太的手往对面居民楼一指,“五层。”
章书闻道了谢,走出室外来到小区前,抬头望向五楼的位置,锈了窗台上晾晒着衣物,还有一盆被烈日晒得干枯的绿植。他挺直地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眼前被阳光直照得发出阵阵白光,汗水从他的后颈一路滑下背脊。
门卫从保安亭里探出半个脑袋,扯着嗓子喊:“没有门禁卡不能进啊。”
章书闻本也没想进去,他垂了垂眼,缓解被晒得模糊的视线,转身往回走。
别回头,别回头——
他无法带走余愿,也就不能给余愿过多的希望。
他只是想离余愿近一点,以慰藉自己难以安宁的思绪。
两个月的时间,不算漫长,最炎热的三伏天踩着暑期的尾巴过去了。
章书闻终于等来了开学,他用攒下来的薪资购置了住宿的物件,在楼下叫了辆三轮车,自个儿大包小包地去学校报道。
昨晚章小月往他的书包里塞了五百块,临出门他将钱放回到桌面,用空水杯压好,一分都没要。
走出这个家门,他就做好了跟这一家人断绝关系的准备,往后的路可预料地会走得很艰难,但他不会后悔。
到学校时,陈永乐已经号召着几个认识的朋友在等着了,一见到章书闻就一哄而上替他分担行李。
陈永乐补习班的钱没白交,擦着协华的录取分进来的,可把他得瑟坏了。美中不足的是,他没能跟章书闻同班同寝室。
中考超常发挥的章书闻是协华的招生活招牌,学校一度把他的名字和分数做成横幅挂在教学楼。他之前在学校就小有名气,现在更是人见人知,一路不少学生偷偷打量他。
陈永乐替章书闻拎着水桶,像提着战神的冷枪,挺胸抬头故意逗乐地说:“今天怎么那么多人看我,我以前都没发觉自己这么受欢迎。”
众人嘻嘻哈哈地骂他不要脸。章书闻隐忍两个月,如愿离开郑家,沉重的心情得到缓解,也很轻地笑了声。
“你小子,知道笑了就好。”陈永乐拿肩膀撞一下章书闻,“成天拉着个脸,鬼见了你都怕。”
几人合力把章书闻的行李搬上男寝三楼。
协华是八人间,室友都是生面孔,打交道这种事是陈永乐的强项,没半小时就跟人混成一团。他揽过章书闻的肩,“这我最好的兄弟,章书闻,协华出了名的大学霸,教学楼拉的横幅上就是他。”
章书闻对陈永乐总是吹嘘他的事情感到无奈,拨开对方的手继续收拾床褥,说了声,“你们好。”
“以后大家放假出去玩,我请大家吃火锅......”
章书闻花了半个多小时将床板和柜子收拾干净,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下午两点是班级报道时间,还有两个小时留给新生参观学校。陈永乐和章书闻对这儿熟得不能再熟,直接去了食堂吃午饭。
协华的伙食还算丰富,且定价也实惠,但等两人坐定,陈永乐才发现章书闻只打了两个素菜,总价不超过五块钱。
之前章书闻虽然也是吃多少打多少,但起码有点荤腥,如今他清汤寡水的餐盘跟陈永乐的形成鲜明对比,看着确实很不是滋味。
章书闻毫不避讳自己资金紧缺的现实,跟没事人似的笑了下,“愣着干什么,吃完还要去搬书呢。”
总是嬉皮笑脸的陈永乐这次却笑不出来了,半晌才说了个好字。
第27章
尔高开学的第一天,余家那边就出了乱子。
放学时间,蔡芬亲自去接的孙子,可在校门口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余愿的身影。她本以为余愿是被老师留堂了,但直到五点,余愿都没有现身,这才发觉不对劲,当即打电话给余愿的班主任。
一问,余愿早就出校了。
蔡芬又打电话回家询问媳妇,可余愿并未回去,这下可不得了。
班主任知道余愿情况特殊,赶忙出来见老人家。蔡芬急得直跺脚,责怪老师在校没看好她的孙子。
学生丢了,老师比谁都担心,她边忍耐蔡芬的质问边道:“余愿奶奶,你仔细想想,余愿平时喜欢去哪儿,或者他去同学家玩忘记跟你们说一声呢?”
蔡芬对余愿了解甚少,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自打将余愿接回来后,这两个月的时间他们看得很紧,极少让余愿出门,就算是外出,蔡芬也一定会跟着。为了防止余愿联系章家人,就连余愿之前的电话手表他们都给换了款全新的,好在余愿从未表现过要离开的念头,这也就让他们松懈了许多,哪能想到刚一开学就出了这种岔子?
今日余愿出门把手表落在家里,没法通过定位找到他的具体位置。
他会去哪里?这是个好问题。
嘀的一声,三路车迎来熟客。余愿慢腾腾地走到最后排靠窗的空位坐好,他把窗打开一条小缝,让带着热意的风沿着缝隙拂过他的脸侧。
他不认识从现居住地到回家的路,因此整两个月,都在等这一天。
哥哥不来接他,他可以自己回家。
望着一路熟悉的景色,余愿露出了消失许久的笑容,极浅淡的弧度,但眼底盈满了期待。
他像之前一样在路口下了车,慢悠悠地往回家的路走。他见到了熟悉的烧烤店,老板新养了只黄不溜秋的小土狗,趴在店里热得直吐舌头。
余愿被可爱的小狗吸引,很想上前揉揉小狗毛茸茸的脑袋,但这个念头只是一瞬就被压了下去,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他躲着夕阳走,没有打伞,脸颊被烘得微微发红,发尾黏了汗湿漉漉的,眼睛贪恋地打量着周遭的场景。路口那个年近八十的有痴呆症的老奶奶还是跟往常一样,搬着个小凳子坐在家门口,见到余愿走过来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绕过这条小巷子,遥遥就能见到榕树郁郁葱葱的一角。
似有一阵风吹进余愿的眼睛,吹走覆盖在眼瞳上灰蒙蒙的一层雾,于是刹那间亮出原本黑润的底色,令他整张脸都迸发出光彩。
他小跑着冲到榕树底下,仰着脑袋看他和章书闻房间的方向,窗户关着,但没有关系,他相信哥哥一定在家里等他,就如同他每次都那么热烈地欢迎章书闻的归来。
余愿没有门禁卡,只能在楼下待着等有人进出再溜进去。
半个小时后,他爬上四楼,如愿以偿地来到家门口。两个月没回家,门口多了一个简易的鞋柜,放着几双大码男鞋,显然并不属于章书闻。
余愿有点害怕,但还是忍着怯意上前敲门,想象中哥哥开门迎接他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他想起来了,哥哥也许还没有放学回家,他可以等,等多久都没有关系。
余愿靠在墙面,时不时看向楼梯,上楼的人若是好奇地看他一眼,他就咻的将视线收回去。
楼道里闷热异常,斜阳透过窗户将地面烤得发烫,余愿很快就热出了一身汗。他站得太久双腿发麻,只好慢慢蹲下来,脑子晕晕乎乎的像被放进了低速运转的洗衣机里,咕噜噜往外冒泡沫,每一个泡泡都写着章书闻的名字。
噗——泡泡被戳破了。
一道陌生的声音疑惑地问:“你找谁?”
余愿顺着鞋往上看,是他不认识的男人。他困惑地眨了眨眼,黏在发缕上的汗往下滴落。
男人见他年纪小,放下戒心,拿出钥匙开门,边说:“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余愿没说话,男人进了屋,抛下一句“别待在我家门口”就哐地关上了门。
许久,余愿才喃喃地回:“这是我家。”
可一间屋子没有了家人就只是一个空壳,构不成家这个字。
余愿眼睛通红地看着紧闭的房门,他全身都被汗湿透了,连发根都在往下坠着水,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似一只来不及躲避倾盆大雨却又无家可归的幼犬,只能懵懵懂懂地往回走,企图找到藏身的心仪巢穴。
榕树给他提供一个暂时的避难所。
余愿蹲下身,珍惜地把掉落在地面的榕树叶一片片捡起来,吹去叶面的灰尘。他没有抱怨,只是很难过地嘀咕着,“妈妈.....”
他等不及长大,更等不及变得满脸皱纹,满头白发才能和家人团聚。他恨不得一下子就长到八十岁,和妈妈叔叔一起住进圆圆的白色小房子里。
在那里,没有分别和眼泪。在那里,哥哥不会丢掉他。
章小月接到余鸿的电话时正在家里煮饭,得知余愿不见了,她陡然一惊,又连忙说:“我去他之前住的地方看看,有消息通知你们。”
章小月匆匆忙忙关了火,十五分钟后在榕树下见到了发呆的余愿,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她心中有愧,面对余愿很是不自在,先是给余家人报平安,再弯下腰跟余愿说话,“怎么放学了不回家呢,你爸爸和奶奶很担心你。”
余愿愣愣地抬眼,玻璃似的眼珠子毫无光泽。
章小月哽住,“是不是想找书闻哥哥?”
听见哥哥两个字,余愿木然的神情才有些些微的变化,但也只是一须臾的时间,他就又是面无表情。
章小月问:“你想哥哥了吗,那我们给哥哥打个电话?”
她原先不想告诉章书闻,以免节外生枝,但眼前的余愿实在太过于可怜。
如果章雄和王如娟没有离世,两个孩子本就不会分开。章小月知道余愿很粘着章书闻,但出乎意料的是,余愿竟然摇了摇脑袋。
说不出是惊讶多一点,还是松口气多一点。
余家人来得很快,余鸿气冲冲地把余愿训了一顿,蔡芬也很是不满。
章小月说:“孩子只是想回来看看,别激动,人找到了就好。”
“你书包里装的什么?”余鸿看清是一堆落叶后,火冒三丈,“一天到晚往家里捡垃圾!”
余鸿夺过余愿的书包,余愿被扯得晃了两下,刚站稳,就见到余鸿动作粗鲁地将叶子从书包里掏出来。
安静的余愿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抓住余鸿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
三人都被突然发作的余愿吓了一跳。余鸿吃痛,猛地甩开余愿,手臂上顿时多了一个深深的牙印。
蔡芬哎呦哎呦叫着去看余鸿的手,“都咬出血了。”
余愿弯腰去捡叶子,被余鸿一把逮住,“反了你了,还敢咬你老子!”
说着就拽着余愿往街口走。
章小月回过神追上去,“别拽别拽.....”
余鸿把挣扎的余愿塞进后车座,恶狠狠地指着,“回去再收拾你。”又对章小月说,“我教训我自己的儿子,不用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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