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不该任性地淋这场雨。
即使洗了热水澡换了干燥的衣物,章书闻依旧无法驱赶萦绕在四周的寒气,而近在眼前的余愿无疑是唯一的取暖源。
他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余愿的手。
比想象中的还要温暖、软和。
余愿被章书闻的体温冰了下,嘟囔着,“哥哥的手好凉啊。”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一点寒冷就松手,反而将自己的五指一根根地嵌入章书闻的指腹里,握紧了,咧嘴笑道,“这样就不冷了。”
章书闻苍白的面容如微风吹过湖面,总算是浮现一丝笑意。
秋天淋雨果真是要付出代价的。
章书闻次日整个白天都晕晕乎乎,没怎么在意,只喝了两包板蓝根,药不对症的后果便是傍晚就发起了低烧。他身体素质极好,几乎没怎么发热过,也清楚这场病并不能全赖在雨的身上。
从章小月那里回来后,这两日章书闻可谓是寝食难安。他不知道他的威慑有没有对郑智起到效用,对方会不会当真向H大举报。即使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结果的打算,学校也未必会揪着往事不放,可无人会想再品尝一次名声狼藉的滋味。
除了淋雨以及郑智这颗未知定时炸弹,最让章书闻介怀的还是余愿对他有所隐瞒。
发烧后他请了假,余愿也不去画室,他能直观地感受到余愿若有似无的兴奋,也不止一次见到余愿神秘兮兮拿着手机和那头的人说话,音量放得很低,唯恐被他偷听去。
余愿的联系人少得可怜,手机那头是谁不言而喻。
章书闻通过李文轩得知许知意因为升上高三的缘故不再续费,这才有几分宽心地放余愿去墨轩。可现代社会距离已经不是什么问题,只要许知意想,他有许多种方法与余愿往来——更重要的是,余愿也在回应对方。
难以形容章书闻是什么心情,非得用一句话概况,大抵可以称得上他一手养大的星星似乎正在离他远去。
那日他是如何信誓旦旦地回答许知意的质问。
“愿愿是我养大的,没有人比我了解他。我说他不想,他就不想。”
但他当真完全明白余愿想要什么吗?
如果他猜错了呢?如果余愿也对许知意有好感呢?
许知意外放、热情,这些特质恰恰是善于隐忍的章书闻所没有的,也恰恰与恬静、封闭的余愿所互补。
这么多年以来,许知意是余愿唯一一个自己交到的朋友,不善沟通的余愿甚至会陪对方庆生,乃至于跟章书闻承认他玩得很开心。
章书闻歇了一天一夜,将要褪下的体温又在纷乱的思绪里混混沌沌地烧了起来。
屋外再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拍打在玻璃窗上,清脆的音色有助眠的功效,章书闻却难以入眠。
余愿背对着他坐在书桌上,室内的灯光暗下来,唯有幽黄的台灯亮着。
这样的画面并不陌生,远到许多年前章书闻还没和余愿熟稔起来时,余愿看绘本看得入迷不肯入睡,便是点着一盏台灯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近到此时此刻的眼前,余愿拿着彩铅刷刷地画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年幼的余愿在章书闻的呵护下已然长大,他好似变了,又一直都是那副天真的模样。
章书闻就静默地看着,回忆他和余愿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整个宇宙都安静了下来,章书闻由衷地祈祷,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
他不必惶惶不安郑智是否会爆出他莫须有的过往,不必担心明日出行是否需要承受异样的打量。
没有在他和余愿之间横插一脚的许知意,余愿也不曾有自己的秘密。
如果他多一点纵容,他们还能和以前一样,他会允许余愿某些亲昵的举动,甚至于卑劣地借用了许知意那一套说辞。
是的,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余愿可以对他做什么,不可以对他做什么。
归根到底,不过是章书闻点个头的事情。
手机的信息声打断了章书闻的臆想。
他睁眼,看着落日般黄澄澄的灯光下余愿的面颊被点亮一般的璀璨。
章书闻抿了抿干涩的双唇,病入膏肓地想,不要再对别人笑了,他也可以给予余愿笑脸。
余愿似怕吵醒他,又或许是不愿意让他知道,收拾东西的动作放得很轻,继而抓住书包站了起来。
外面还下着雨,要去哪里呢?
章书闻讨厌雨,雨曾带给他刻骨铭心的伤痛,夺走他最在乎的亲人。
他的四肢沉重得抬不起来,手臂上的伤口撕扯般的隐隐作痛。
这么些年,从他把余愿从余家接回来的那一刻,再苦再累他都不曾动过抛下余愿的念头。在他人生的规划里,不管去到哪里,总有余愿的一席之地。
章书闻说错了,他不是一无所有。无论有多少的祸端、艰难在等着他,他还有余愿。
可是现在,余愿也要消失在雨中。去见许知意,去和许知意谈恋爱,将他丢下吗?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谁把余愿教坏的?为什么有事瞒着他?
他把余愿养大,难道是为了拱手让人吗?
一连串的问句在章书闻脑海里似洒落的弹珠,这一颗坠地的声音还未落下,那一颗弹起的音色又在回响。
哒哒哒——
他不想一个人面对风雨,太凄冷了。
章书闻听见自己沙哑的音色,命令式的,却又微颤着,“不准去。”
余愿已经走到了房门,他是时候到墨轩把哥哥的画像带回家。
他的手已经扣在打开的门锁上,闻言愣愣地转头,还未出声,一道阴影将他笼罩了起来。
本该熟睡养病的章书闻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余愿面前。
晦暗的光线里,哥哥面容苍白,眼底通红,脸上呈现出极为痛苦挣扎的神情,最终伴随着重新被关上的门,那些无人可见的疯狂滋长的欲念也一并喷涌而出,令他冷峻的五官微微扭曲。
余愿慢慢地睁大了双眼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兄长,章书闻如同一座巍巍高山将他困了起来。
章书闻扶住余愿的双肩,喘息着,“不准去。”
半晌,他赤红着眼将柔韧的身躯纳入怀里,得偿所愿地汲取源源不断的暖意,口吻依旧强势,话语却有了改变。
“不要走。”
就我们两个人。
第73章
一眼可望到底的室内唯有一盏台灯亮着,暖光如掺了金箔的流水般挥洒在紧密相拥的两道身影上。
章书闻双臂交叉扣在余愿的后背,这是一个类似于禁锢的动作,能让彼此无限贴近,近得严丝合缝,隔着衣料与皮肉,感应到胸骨下同频却又凌乱的心跳。
余愿像被巨大的惊喜砸懵了,愣愣地任由章书闻抱他。
在此之前,向来都是他小心翼翼地向哥哥讨要怀抱,如果他能像夜莺一样扑进那片温暖且宽阔的胸膛,那么所有难熬的夜晚都将一笔勾销。可绝大多数时候,是他抬起来又不敢暴露的双手,是他闪躲着需要隐藏的目光。
他怎么敢相信有朝一日他打开总是灰扑扑的麻袋,里头会飞出万千扑朔着的萤火,寸寸地点燃他心底的渴望?
因为拥抱的力度过重,余愿有一种脚心半脱离地面的错觉,他不由悄悄地踮了踮脚,以确保不是在轻盈的梦里,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他一有动作,章书闻却误以为他要跑。
章书闻抬起头来望着余愿还有些发愣的眼睛,他好像把余愿吓着了,应当适时地松手,可十指微动,又更加收紧。
他比谁都清醒,凡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一目了然,竟也做了一回偏执狂。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举动有多离谱,接下来说的话有多荒唐,却竭尽全力也无法将脱轨的理智拉回正道——思想差遣行事,可行事由不得他。
为什么他不可以糊涂一次?
章书闻紧盯着余愿,用目光描摹昏暗里清秀的五官,蹙着眉,“你还想去哪?”
他不能看见自己的神态,可在余愿的眼中,他俨然像极了一只护食的雄狮,高傲中带着怕失去的丝缕恐慌,眼眸里夹杂着攻击性,仿佛猎物一有被抢走的可能,他便会用自己宽厚的肉垫将争夺者踩在脚下。
这样的章书闻对余愿而言无疑是生疏的,可是余愿并不怕。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对余愿造成伤害,唯有哥哥是他永远可以信赖的港湾。
章书闻的问话提醒了余愿,他一怔,想起重要的事情,咕哝道:“我得去......”
“去见许知意?”
余愿的背贴着门,又被章书闻圈在怀里,全然无法动弹,只轻轻地点了下脑袋。
章书闻深吸一口气,“见他做什么?”
余愿眷恋章书闻的怀抱,却也想早点让哥哥见到画像,踌躇着想从章书闻臂弯下钻出来。可两人贴得太严实,他根本没有挪动的余地。
“回答我。”章书闻近乎是逼问的口吻,手缓慢从余愿的后背游移到后颈,轻轻捏住了,叹息一般,“愿愿。”
余愿抿着唇,摇摇头。
惊喜要保密才足够意外,等他回来哥哥自然会知晓。
章书闻给够余愿空间,向来不强迫余愿做任何事情,也不会刨根问底。按照以往,他应该选择尊重余愿的去向,可这一次他没有。
“如果我不让你去呢?”章书闻又发起热,滚烫烧得他双目通红,他不顾余愿错愕的神情,将深埋在内心的想法袒露在余愿面前,“如果我说不喜欢你跟他来往,我不想你去见他,你也执意要走吗?”
余愿费解,微微张嘴,“为什么.....”
“不为什么。”章书闻沉吟,“就是不想。”
他逼近余愿,发热使得他呼吸不畅,唇瓣翕动间像是胡言乱语般,更像是真心使然,“以前你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是他,他把你带坏了。”
“我不曾教过你可以对我撒谎。”章书闻喉结滚动,这两天的郁闷终于得以纾解,“愿愿,你为什么要说谎?”
余愿察觉到章书闻的怒意,这才有些慌乱地抓住哥哥腰间的衣料,“我没有。”
“你有。”章书闻控诉道,一条条数着余愿的罪状,“你瞒着我跟他发短信,打电话,你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止一个。你想趁着我睡觉时偷溜出去见他,如果我不拦着你,你现在已经跟他会和了。”
章书闻像有妄想症,“你们还会出去玩吗?去抓娃娃,滑滑板,不接我的电话,玩到凌晨都不归家。”
余愿不会知道那个晚上他在酒店的两个小时有多难熬,他恨不得立刻启程回广城,把余愿锁到他抬眼就能见到的地方。
可是他不能,他是余愿的哥哥,他一遍遍地斥责自己,怎么能产生那么多阴暗的想法?而如今那些他曾假装不在意的,鼓吻奋爪地加倍反噬。
余愿从未被章书闻这么厉声的质问,他嘴拙,学不会反驳,只委屈地喊了声“哥哥”。
章书闻头一回觉得这两个字如此刺耳,如同指甲刮过黑板发出的咯吱声,折磨着人的耳膜,他迫不及待打碎这层桎梏。
章书闻望着余愿发红的眼尾,一连串不停顿的话让他微喘着,可他无法停下,“愿愿,你想要什么呢?”
答案呼之欲出。
“许知意说你喜欢我。”章书闻的手贴住余愿的脸颊,感受着掌心下温热的微微发着抖的皮肉,“你连这个都告诉他,还跟他说了什么?”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你喜欢我,喜欢自己的哥哥......”
他埋怨余愿,更埋怨自己,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是他先把余愿推开的,因为世俗的规矩,世人的眼光。
他不知道余愿究竟明不明白喜欢的含义,可那已经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余愿惊愕地瞪大眼,水汽瞬间侵占他的双眸。他想要躲起来,唯恐哥哥发现他是一只长颈鹿,可他的脖子那么长,就算躲在了茂密的大树后,也能从树缝里窥见那片黄色的花纹。
章书闻的脸颊贴住余愿的,如同两只交颈的长颈鹿一般亲昵地互相摩挲着,气息交缠间,有湿热的液体流淌。
泪水爬满余愿的整个面庞。
章书闻分开一点,看他红扑扑的潮润的脸蛋。
这是章书闻第二次直面余愿的眼泪。
余愿哭得那么伤心,先是无声地流泪,继而慢慢地出哭声来,最后竟是嚎啕大哭。他抽泣着,“你会不要我的......”
他不想再被刻意的疏离与冷待了。
章书闻捧住湿漉漉的脸,用行动回答余愿的顾虑,在余愿哭得缓不过气时吻住两瓣微张的唇。
余愿的哭声戛然而止,瞳孔猫眼遇见强光似的骤然一缩。
章书闻的脸也被余愿的眼泪染湿。他吻一瞬,退开一点,不再要求余愿,而是又轻又柔地询问,“我不会不要你,那你呢,可不可以别走?”
章书闻清俊的五官倒映在余愿水似的眼底,他苍白的脸色逐渐绯红,鼓励似的看着余愿。
余愿被蛊惑般地攥住章书闻腹部的衣料,他忘记了哭,只愣愣地盯着章书闻的嘴唇,半晌,试探地啄了一口。
章书闻没动,只静静地看着余愿,默认余愿探索更多。
余愿眨眨湿润的眼睛,端详着章书闻的神情,又凑上去亲了一下。
哥哥不再推开他。
余愿破涕为笑,还想重复同样的动作,章书闻先一步将他抵在门上,深深吻了下来。
不再是蜻蜓点水,也不是浅尝辄止,取而代之的是掠夺般的入侵。
不知过了多久,来电铃打断了室内亲吻的啧啧声。
余愿包里的手机震个不停,他被亲得晕晕乎乎,分不清发热的究竟是他还是章书闻,可听到铃声的那一刻,他骤然惊醒过来。
他要失约了。
章书闻不满余愿分神,喘息着拿出手机,摁断。气息太过于凌乱,一时半会无法平息,一开口明白人都能猜出他们在做什么,而章书闻没有被他人窥探隐私的癖好。
许知意改发语音,“怎么不接电话,你到哪了?”
余愿没回,许知意又说:“出什么事了吗?”
章书闻不得不停下来,揽着余愿的腰防止被亲得软趴趴的身躯坠下去,打字回:“愿愿有点事,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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