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萧偏过脸没言语,穆涵也不以为怵,挥挥手示意太医令出去,又要将宫人内侍都打发出去,李郁萧原本倚在枕榻上装病,这时腾地坐直身,作得满目惊慌:“且慢!仲、仲父,为何要将宫人们遣出去?不必了吧……”
“陛下,”穆涵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莫慌,倘若臣当真是兵变弑君,会忌惮在场的这区区几个宫人么?”
“你、你……”李郁萧真是有些惊住,穆涵再次一甩袖子,叫宫人们都出去,他俯身,居高临下看一眼,手又撩过悬在榻上的攒金丝帐子,嘴里道:“本相会连上数道请辞表,自陈己过,陛下宽宏安抚的批复诏书已备得妥当,陛下着交尚书台记档赋印即可。”
……即可你个头,李郁萧一股火气,好哇,你儿子也是一句“即可”就想糊弄朕,你也这样是吧?祖传绝技是吧?
“仲父‘自陈己过’,敢问仲父何罪之有?难道传闻属实?”李郁萧挑着痛处怼回去。
穆涵却不像是被踩中痛处,反而饶有兴味:“陛下听得什么传闻?”
李郁萧心中翻一个白眼,装什么傻,嘴上哆哆嗦嗦道:“传闻青阳门地裂,天现巨石,上书丞相之过,祭坛上又现天谴……”
他缩着肩颈,看一眼穆涵又犹疑地四处瞄看,甚至拢着锦被拥在身前,一副惧怕已极又兀自不服气的样子。穆涵审视他片刻,慢吞吞道:“臣今日就安陛下的心。这世上,并无谶语,也无天谴,陛下不必再忧惧。”
“不,不,”李郁萧一迭声摇头,“城东巨石有许多人目睹,做不得假,太常卿明明提到什么‘天谴’,他——”
穆涵截口道:“太常卿身负总掌祭礼之责,却玉毁椟中,不轨之人钻空子玷污祭坛,他难辞其咎。祭坛当日是臣僭越,擅替陛下惩治,请陛下见谅。”
僭越?见谅?李郁萧腹诽,你也知道你僭越,而朕不见谅还能咋地?这老头垂首默立,一副恭敬姿态,可李郁萧知道,他内心里怕是没有半点恭敬,位列九卿的太常,在他嘴中无足轻重得仿佛是个家臣。李郁萧装作气性起来,鼓起面颊,却又不敢说什么,蜇磨片刻,粗声粗气道:“仲父既如此说,那便是如此吧。”
水至清则无鱼,倘若他一丁点反感也不露出来,以穆涵的城府,只怕会更加疑心,再说原身本来面对穆涵就这个德性,无能加狂怒。
穆涵插着手,继续道:“自然如此。所谓天谴种种俱不足为信,倘若再有人意图凭借此种手段妖言惑众,”他抬眼一扫,“正如太常卿的例,臣自会替陛下斩奸除恶。”
他的眼神,叫李郁萧想起哈利波特里面的蛇怪,心想蛇怪的眼睛大概就这样吧。说来穆庭霜和穆涵是亲父子,怎么眼睛长得却一点也不像?不仅眉眼,脸上没有一处相像。大约是像穆夫人。
忽然穆涵双掌一击,惊破李郁萧漫游的思绪,却见是丞相长史捧着一物进来,长条形的一只匣子,穆涵信手掀开:“此物乃祭礼重器,当日臣借来一用,如今清污除垢,归还陛下。”
是……那里头原来竟然是驳犀具剑。
穆涵嘴里的“惩奸除恶”,李郁萧始知是什么意思。倘若类似的什么‘天谴’再来一次,穆涵不会介意开杀戒,多见见血。一人目睹,斩杀一人;百人目睹,斩杀百人;布衣目睹,斩杀布衣;天子目睹……今日穆涵哪里是来“自陈己过”,分明是来威胁。
李郁萧假意忿忿却终究胆怯,只是颓然地倚回枕上,憋着气道:“丞相说的是,这剑……搁着吧。”
穆涵捻一捻长须,挥退长史,:“另外再请陛下发诏,荧惑入太常,太常卿自戕,天降警示,陛下顺应天象,正月上辛请胶东太后至洛邑同祭。”
?李郁萧乍忧乍喜,拿不准这又是哪一出,只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迎太后回宫?”
穆涵道:“只几道辞表如何平息议论?犬子有一句话说的很是,天神震怒,理当以礼法弥补,才能安抚民心。”
啊?穆庭霜主动跟穆涵提议?计划不是这样的啊!计划是尽量把穆庭霜摘出去啊?李郁萧彻底拿不准,穆涵又道:“听闻前段日子陛下与犬子颇有些嫌隙?陛下,犬子可实在忧陛下之忧,陛下慧眼,想必自能分辨。”
啊?嫌隙,是说从龙泉观刚回来那段儿不尴不尬么?都传到穆涵耳中了?单门提这一句……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穆涵松口,太后回宫,李郁萧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中间儿或许有些差错,但是自己这计策,竟然真的成了?
还没等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一分的雀跃,穆涵又道:“只是陛下内宫空虚,月前又放出去一批宫女,如今只怕不得称职的女史到胶东太后身侧侍奉。”
李郁萧心中一空,料想那一分的喜悦恐怕难以轻易得来,审慎地问:“仲父的意思是?”
穆涵呵呵一笑:“家中小女倒还算伶俐,或可供太后驱使。”
李郁萧呆住,这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搁这等他呢?人只要送进宫,将来但有瓜田李下,他说得清的?忽然又一个念头转过,他脱口而出:“这也是你儿子的提议?”
要命,这念头真要命,说不清为什么要命。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明明打定主意抛诸脑后的,可李郁萧止不住地心里五味杂陈。穆涵拿着利剑威逼,李郁萧不惧不怯,此时却止不住地畏怯难抑。穆庭霜,真的坐看他另娶他人,甚至是促成他另娶,是这样么。
第29章 春冰虽暂解,冬水复还坚·二
穆涵没有明言,李郁萧便也没再追问,君臣两个又闲聊几句,若无其事, 末了穆涵还说北境新贡来几株雪莲, 盛放在冰鉴里头,一路从天山送来洛邑, 完好无损,回头叫钩盾令给陛下呈来。
潜台词李郁萧听得很明白,陛下, 您养您的花,安享您的清福, 何必掺和旁的?这是在安抚呢, 驳犀具剑这棒槌叫吃下,转头又喂枣,穆涵这是只当朝中自有一股天子拥趸,而李郁萧无知无觉, 打发昏君似的就要打发李郁萧。
行吧, 当回昏君吧,不差这一回。穆涵出去,李郁萧真正开始着急,思考怎么才能推辞穆家小娘子进宫。
谎称有疾?不行,疾病这项要岑田己打配合, 可配合打得越多,越容易被瞧出端倪, 最近还是要冷着老岑一段时间, 尤其这档口马上要召老岑的儿子进国都,老岑不能太引人注目。
谎称功课太差, 要专心读书?也不行,这就显得李郁萧太上进,只怕也戳穆涵的眼窝。何况功课差这话又得劳烦谭诩来说,一个道理,谭祭酒刚刚搞一手大的,此时也是越不显眼越好。
况这些都不是万全之策,都有辩驳的余地,思来想去,最令人信服的理由还是天子另有所爱。可又不能说是因为宫中已有的家人子或者罗美人,一丁点这方面的意思都不能表露,否则这些人只怕有杀身之祸。
李郁萧很有些一筹莫展,他从前搪塞穆庭霜谎称有心仪之人,这借口便不能施展在穆涵跟前。穆涵不比穆庭霜,倘若依旧拿这个借口,除非他心里的人是个大罗神仙,穆涵才不敢杀。
不,大罗神仙恐怕都不行,说不得要神挡杀神。任天子瞧上谁,谁都要死,除非——
除非!李郁萧浑然一惊,一个念头悄然伸进他的脑海,像是开在阴曹地府的曼陀罗花儿,花蕊妖妖曳曳,拖着藤蔓,一点一点缠据他的心思。
除非此人,是个穆涵一定不会杀的人。
沉吟良久,李郁萧叫黄药子近前:“去将朕的那条白梅巾子取来。”
“诺,”黄药子又低声道,“奴婢一定悄悄的。”
“不必,”李郁萧倚在枕上,眼睛不知钉在帐上何处,良久未言,却忽然闭上眼,“不必悄悄的,要大张旗鼓,将这话从凤皇殿传出去。那巾子的颜色、图案,要传得一五一十。”
至于从何处而来,从何人处而来,只要样子传得绘声绘色,有心之人自然能打听得到。
黄药子躬身退出去,李郁萧仍仰在枕上闭着眼。真是,才剪灯花,又点灯花,才别谢桥,又上谢桥,才避风尘,又入风尘,才罢相思,又演相思。
没事,他安慰自己,咱们是敢登几千人的戏台子的角儿,如今虽没有水彩粉黛遮面,可演技这项咱们不能输。
……
很快陛下的演技施展开来。
振武八年冬,今上易凤皇殿为栖兰殿,同时太学新编《玉台诗览》,总汇本朝与先秦诸子诗歌百余首,其中有一阙《素霜》流传格外广泛,街头巷尾人人可颂,风行一时。
佼彼君子,在水之湄。
幽彼琴歌,逐彼高徽。
杜鸟引翅,比翼相追。
白日西及,乐忽忘归。
佼彼君子,在水之洲。
清彼琴歌,其音攸攸。
中洲何远,我心何忧。
左右顾之,沛乘桂舟。
佼彼君子,在水之扬。
游彼琴歌,拟音凤响。
交臂同咏,褰衣俱翔。
兰栖湛露,竹慕素霜。
佼佼的君子啊立在水畔,他的琴音好比凤鸣,我愿与他手把着手一同吟唱,掀起衣摆涉水远去。我与他双宿双飞,好比娇兰栖露,共度春光,也好比白霜落在竹叶上,相持凌寒,共守岁长。
李郁萧坐在栖兰殿窗前,手上一册新诗装样子也无聊,间或望一眼外头苍白的天。千言万语,他叹息着告诫自己,李郁萧你要记得,只是演戏。
——卷一·终——
# 卷二·幽兰发兮无期
第30章 说祝于室,焫萧燃芝
卷二
姜菀人从来知道, 有朝一日她终会来洛邑,来登建章。未竟之事还太多,九泉之下还有故人睁眼看着,她也一直在经营, 在静待时机。
只是她从没想过,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撩开车幔一角,远远儿地可望见城门一隅, 巍峨又隐晦,城门底下是一遛蜿蜒的华盖幡子并乌泱泱的一片羽冠, 那是迎接她的百官仪仗。
“太后——到——”
姜太后的名位里头再也没有“胶东”二字,应天圣慈仁寿皇太后, 这是陛下告过太庙定下的尊封, 穆相也点过头,谁还敢提胶东两个字。如今,她便是中州大晏的太后。百官呼啦啦跪成一片,口中三呼千岁, 恭迎太后回宫。
为首的一人, 长身玉立,发上白玉冕,腰间天子剑, 此刻行至车前,一掀衣摆利落拜地:“母后。”
翩翩的少年, 玄纁二色的袍服在他身上威严又贵气,却没夺去他的风采, 一眼瞧去是如此丰姿熠熠, 与想象中一模一样。不过,姜太后只匆匆看得一眼便放下幔子端正坐直, 她又听见外头另一个稚嫩的声音跟着唤“母后”,她也没有做声。
她许久未言,车外侍女出言提醒:“太后?”
“皇帝,”姜太后沉沉开口,“请起。皇帝该拜祖宗天地,拜孤,免了罢。”
车外响起一片不明显的吸气声,太后回洛邑,却不受陛下的拜?这是何道理?天子虽为尊,可天子不能拜生母么?群臣议论纷纷。
姜太后没有理会,兀自又道:“启程,先行回宫。”
说罢她再次催促,侍女无法,匆匆向陛下告罪,便驾着车,直入宣阳门,穿过铜驼街,向着宫中驶去。
……
“母后还是不肯见皇兄吗?”李荼正陪着陛下用膳,席间小心翼翼问得这句。
阖宫都知道,太后住进长信宫已经好几日,汝南王见过,还时不时召去陪着说话,甚至罗美人都已经拜见过太后,唯有陛下,每回去都不得见。也不怪一向跳脱的汝南王殿下都要小心翼翼,近来陛下是为此事烦着心。
说什么的都有,有的传闻是说姜太后近几年在中山郡过得不好,形容憔悴,不愿意叫陛下瞧见伤心;有的说陛下近来很有些离经叛道,不成体统,姜太后规劝不成便着恼,不愿意再见他。当然更多的,还是说姜太后记恨陛下,记恨他八年没将她迎进长信宫。
唉,有些胆子大的朝臣宫人互望一眼,叹口气,这又岂怨得着陛下呢?
这话他们原不敢想,可自从陛下去年病一场,许是重病大愈死里逃生总是使人心胸通透,陛下如今御下宽厚,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倒渐渐在宫人中间立起一些人心。
尤以御前的宫人为最,他们互相瞅瞅,伶俐些的正待开口劝解,忽又听见陛下嘱咐汝南王殿下:“母后既愿意见你,你便多去陪着,别总想着跑着顽,知道么?”
李荼答一声知道,也没旁的话。
半晌,李郁萧撂下食碗:“母后……都与你说些什么?”
“说,”李荼想一想摸出一枚玉佩,“说原本皇考予我起得一个‘苍’字,没来得及叫太常录宗正入总谱就驾鹤西去,后头不知怎的,诏书上我的名字变成这个‘荼’字。还予我这枚玉。”
内侍转呈上来,李郁萧看一看,玉是好玉,刻有一个苍字。
李氏皇族这一代是“郁”字辈,起名从草,是草木葱郁之意,只是李郁萧登基之后,为着避尊者讳,旁的郡王郡主名中的“郁”便隐去,李荼也不例外。苍者,李郁萧心想,东方苍龙,苍松翠柏,倒是好意头。荼呢,相比之下确实比较恶心,本义是一种杂草,白色,有毒,要不说荼毒呢,就是这么来的。关键荼草,民间常常是丧仪时家人亲友所佩,当时武皇帝病重,老婆远在中山郡为他诞下幼子,却叫安一个“荼”字作名,实在不吉利。
那么是谁改苍为荼呢?当日宫中前朝,包藏祸心只手遮天的还有谁。
“母后有意叫你改回去么?”李郁萧问,手上玉佩摩挲不止。
李荼摇头:“母后说罢了,她还说……”
“?说什么?”李郁萧好奇。
李荼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原话照搬:“母后说,料皇兄你也力所不能及!”
?李郁萧一口老血噎到喉咙口,啥意思,怎么还看不起人呢?好吧目前是没这个本事。他憋着气,半晌放弃一般叹口气:“罢了,旁的母后倘若有需要,你多留心看看,看看她喜爱些什么玩意儿,转头告诉朕,朕替她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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