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惊奇,李郁萧以为,荷西佳处那夜已经耗完他的伤心,他此刻这种锥心蚀骨的感觉,不,一定不是伤心,不能再是了,那么它又是什么?又是什么呢?
穆庭霜只感到他一双手在轻轻震颤,指头尖儿冰冰凉,正待再说一次臣有罪,却见陛下惨然一笑:“阿荼,总是朕的亲弟弟吧?”
“是,”穆庭霜喉头一滚,几乎难以直视他一双清瞳,“汝南王殿下是陛下血亲。”
李郁萧忽然一阵疲惫,又问:“太后的事你爹知道吗?”
“不知,”穆庭霜觉着自己该说些什么,陛下神情实在不好,可又拿不住,只得有问必答,“此事只有臣一人知道。”
他也是很晚才知道。其实姜菀人做得周全,那个档口胶东那头不熟悉先皇后,她钻得空子,八年之后她回来,洛邑这头又不熟悉胶东太后了,因此上辈子一直要到穆广霖谋反逼宫,姜菀人舍身换皇帝活命,临死前才自己吐露,才真相大白。
就是念着她肯替陛下去死,穆庭霜心想她总是为着陛下好的,总是个助力,因此才放任她入主长信宫,才没有节外生枝禀告陛下。
那边厢李郁萧轻轻念着:“只有你一人知道,只有你一人知道……”
好啊,不愧是你,心有沟壑万千,目有山川海岳,旁的都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瞒就瞒了,又值什么。
他吸着气,仿佛怕惊扰什么:“还有什么是只有你一人知道的?”
他很轻很轻地发问,语气轻到叫人仿似听得岔了,轻到穆庭霜直心慌,直觉再不开口,好像正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指间流逝,百川东到海,再无追溯之日。
因定定神开始讲。
讲的却不是魂回少年这等离奇事,而是另一件,不离奇,但是也足够令人心惊。“陛下,”他道,“其实臣与裴玄并不是血亲。”
啊?李郁萧稍稍回神,心想怎么会呢,你的母亲不是裴氏女么?算来应当是裴玄的姑姑,怎会不是血亲……李郁萧瞪他:“你、你难道不是穆侯亲生?”
“臣是穆侯亲生,”穆庭霜平平答道,“但臣不是穆侯夫人亲生,臣原以为臣是,但其实并非如此。”
啊?可是、可是,李郁萧一时迷茫,没听说宣义侯有妾室啊?可穆庭霜口口声声说是有,那么这妾室……想必已经不在了。
“你的生母?”
“是裴氏一名婢女,陪来的媵人,”穆庭霜语气很淡,有些嘲弄,“大约穆涵是觉着,诞育一双子女已是她莫大的荣幸,自己的孩子还能得夫人亲自养育,她九泉之下应当感恩戴德。”
不是嫡出,因此他和雪娘不比长兄,长兄要历经磨练继承家业,他和雪娘呢,于穆涵而言俱是可以舍弃、可以利用的工具。良叔与这名婢女,也就是他和雪娘的母亲,是自幼的相识,上辈子他察觉穆广霖要谋反,苦劝无果,反叫穆涵先发制人囚于府中,良叔冒死相救,临终前向他透露这一秘辛。
“你的生母,”难道是?“是病故么?”
“陛下,”穆庭霜淡淡笑起来,“何必假作不知安慰臣。生雪娘时出现变故,臣的母亲有血崩之症,当时稳婆有言,即便救得回性命将来恐也不能再生育,穆涵,便没再留着她的性命。”
啊……杀母之仇,就说呢,父子俩是什么仇,从前李郁萧百思不得其解,原来是这样。心中恻恻,可很快他的心神又叫飞开。
恻恻什么?述说的这一人,神情如此平静,一番悲痛身世讲下来,语气无波无澜,似乎不是在讲自己的事。也不知穆庭霜是怎么摸清这些底细的,竟能隐而不发静待时机,李郁萧知道他心思深沉,可如今听来依旧惊心。
说完这一茬,君臣两个的亲妈,直接间接都是死于一人之手,两人明明应当联系更紧密,更无嫌隙,可不知为何,却总觉着是更疏远。不知不觉,李郁萧的手已经完全卸下力道,之所以两人看起来还是双手交握,全赖穆庭霜托着。
李郁萧想,为什么还捧着我的手?干嘛呢?一面瞒着你像是防贼,一面摸着你的手像是捧着珍宝,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子。
他的神情还是如此哀而无依,穆庭霜心中大恸:“再没旁的,此事、此事臣也应当早早告与陛下知道,韩琰,罗笙,太后,都是臣的不是,臣有罪——”
“你?你有什么罪,”李郁萧打断他,“你不过是不愿意信任朕,不过是不愿意接受朕的心意,人各有志,你又有什么罪。”
说着陛下再次想退开,想收回手,可穆庭霜不许,不知哪来的冲动一把扯住他,将他拉近望住他的眼睛:“谁说臣,不愿意接受陛下的心意?”
李郁萧一怔,他愿意?随即想起,他的愿意不是自己想要的愿意。在荷西佳处就说过,李郁萧厌烦得不想说话,穆庭霜也升起几分不耐:“陛下到底要如何?臣已经答允做陛下帐中人,陛下到底还要臣怎样的心意?”
实在厌烦那些车轱辘话,李郁萧皱一皱眉:“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再说。”
不必再说?是否还是为着后妃子嗣这项上的分歧?穆庭霜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执拗,刚想摊开问,李郁萧终于挣开他的手,对他说:“修慈寺,往后不必再提,荷西佳处,往后也不必再提。你总说请罪,朕不治你的罪,你的心意……”
穆庭霜望他,心意如何,也不再提么?李郁萧定定回望:“倘你的心意仍容得下旁人,朕也是不要的。你从前问朕为何不愿意立雪娘做皇后,朕也没说谎,朕不会立不喜欢的人做皇后,也不会纳不喜欢的人做妃子。”
他告诉他:“朕就是不会。”
喜欢?这说法穆庭霜不熟悉,可陛下神情既落寞又郑重,他忍不住问:“喜……心仪?那陛下心仪之人……?”
陛下慢慢笑起来:“心仪之人,你就当那句朕是说谎,朕再无心仪之人。”
穆庭霜心中忪悸不止,手一松,陛下的袖子从他手中滑落。一直到陛下吩咐黄药子送穆常侍出宫,他仍怔怔。行出栖兰殿的那一瞬,他蓦地回首望向殿宇铭文。
栖兰,栖兰。
——卷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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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00%!
# 卷三·美人兮不我与
第65章 握中有玄璧
卷三
振武九年九月。
虽说今年的至日祭礼还有月余, 可也是该预备起来的时候。陛下举孝道,致忠臣,跟太常卿商量, 说要带着皇太后和仲父一齐上圜丘祭天。最后定下来却只有陛下自己上去。
穆相请辞。也很好理解, 去年至日一祭惹出那么大的风波,又是圜丘石台被毁, 太常离奇殒命, 又是青阳门附近谶语现世,今年穆相的封地又不太平, 他还上去,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陛下又请一回, 穆相再辞, 陛下也就没再强求,允他的推辞。
可耐人寻味的是,姜太后也拒绝出面。
月前某个时候宫中修慈寺不知出得什么变故,宫里人都讳莫如深, 只是多少嗅到风声,栖兰殿与长信宫的关系雪上加霜,又回到最初,太后见都不见陛下一面。
李荼听经筵时悄摸问他皇兄:“皇兄, 这次又是为着什么?母后怎又不理你了?是否与上回叫臣弟戍守栖兰殿有关?”
他皇兄端坐案前,眼睛连余风都没分给他:“有一件事, 朕不肯听她的话,旁的少打听。”“皇兄, ”李荼谴责, “甚么大事,母后年纪大了, 又是长辈,皇兄便顺着她又能如何。”
“嘿,”李郁萧手上书册撂下,“奇也怪哉,朕也是你的长辈,怎么不见你顺着朕的话?”
李荼瞪他。最近汝南王殿下不肯顺着陛下的一项,即是陛下要求每日多给经筵师傅交一篇策论。却不只是汝南王殿下一人要交,陛下也交,但汝南王仍然很不乐意:“皇兄的论自然有兰台和尚书台的大人帮着,臣弟又往哪寻人帮着?”
李郁萧手一挥:“行,这是说你的那一帮伴读不得力,行,全换了,给你选批新的。”
“皇兄!”李荼这下彻底叫踩着尾巴毛,“不许换!臣弟才处得熟些,尤其勒途,罢了,臣弟写就是了一篇论而已,皇兄何故做张做致。”
李郁萧叫黄药子将自己那份课业呈上来,拍拍袖子起身:“荆勒途上回跑并州还没被他爹打断腿呢?”
李荼道皇兄可盼别人些好罢,又嘟囔几句,仿佛是就知道拿捏臣弟云云,李郁萧往外头走,殿中学士跪拜行礼,他叫起,回首又冲自家弟弟道:“是啊,不拿捏你拿捏谁,你就好好在宫里呆着吧,策论不写够三千篇,别想离宫半步。”
!三千篇,那得写到何时去,李荼惊呆,一年三百六十日,那得写小十年!李郁萧却只平平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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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不必三千写完,他只希望阿荼学得会心境沉稳,学得会喜怒不形于色。不必十年,转过年阿荼虚岁就到十岁,外傅之年,许多事可直言相告,诸如皇兄是什么事不听太后的话,还有太后到底是谁,并你罗娘娘究竟是何身世,都是要告诉的。
朕可不是有些人,必然一个字也不瞒着。
……
这日宗正卿引着一人进宫,应陛下的召。
陛下如今少在栖兰殿起居,倒在南台承明殿的几座偏殿呆得久,有时即便入寝安歇也是不回栖兰殿的,今日也是一般,在承明殿西边清凉台召见宗正卿。
宗正卿进殿,他也是李氏皇族,按辈分是陛下的伯公,不过倒没有自矜辈分,老老实实拜见行礼。
跟着他进殿的这名男子,却十分形骸无拘,他身上无组绶也无玉笏,是个白衣,衣衫虽然齐整,可是人不很齐整,进来就冲上首天子抚掌大笑:“哎,见过陛下,陛下一瞧就是宗姐所生,生得我姜家人的鼻子!”
“姜公乘慎言,”宗正急忙拦他,又使他见拜,“天子面前休得无礼。”
闻听此言,这名男子脸上的笑落一地,冲着宗正卿直瞪眼:“这是我甥子,他尚未说咱家半句不是,你这竖儒恁的多事。”他嚷完宗正还不罢休,又道,“可是看咱家只封在公乘?瞧不起人呢?”
瞧不起陛下的舅舅?宗正卿连称不敢,冲李郁萧拜称恕罪。
李郁萧好脾气地笑笑:“伯公起来吧。你们一位是朕的伯公,一位是朕的堂舅,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礼。赐座。”
看样子,诗礼簪缨的宗正卿大人是不想认这门亲戚的。可是陛下想认。月前连下数道密旨,要往太后娘家的祖籍寻亲戚故旧,直系手足想是没有,底下费老鼻子力气才找着这么一位堂兄给送上来。公乘是什么,虽说也在二十等爵之列,但只是“得乘公家之车也”,几乎排在最末,家中也只有二十顷田的薄赐。
甚么人家,陛下竟然也不嫌弃。宗正卿满是腹诽地落座,方才陛下将他这位伯公搁在前头,是给他脸面,他也承情,陪着没言语。
李郁萧真正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和颜悦色地问:“朕瞧堂舅名讳上蒙下仑,一听即是不世英才,急着想见一见。舅舅一路辛苦吧?”
“不辛苦不辛苦,”姜蒙仑往嘴巴里灌一大口宫中的茶蜜,满杯尽饮,袖口一抹,“甥儿特意遣来棚马车,哎,十二匹雪蹄斑骓高头并列!乡中哪见过这等排场,十里八乡都跑来瞧热闹。”
宗正卿真是,没见过比这还穷酸粗俗的亲戚,眉头皱得死紧,警告地看一眼太后这位堂兄,甥儿?管谁叫甥儿呢?即便是你姐姐太后娘娘也要称一声皇帝。
可是上首李郁萧依然没有介意的意思,笑着又问乡里种些什么作物做些什么活计,又道舅舅既然喜爱个马匹,不如去太厩挑几匹。
姜蒙仑大着嗓门直呼要得:“耍耍!还是甥儿大方!咱家老早就羡慕县府督卫,如今好了,咱家有御赐的马匹了!”
“善,”李郁萧又吩咐几样点心,嘴里道,“宫中有一座踏鞠场,舅舅若喜欢这个,日日进来跑马便了。”
那当然好,甥舅两个相谈甚欢,陛下留这位堂舅在洛邑久住,又赐下一堆东西,才叫好好送出去。少顷,宗正卿去而复返,拜道:“臣斗胆,虽则宗族欣欣方是孝悌之道,然姜公乘性乖劣,恐难全陛下孝悌之心,长居宫中,是祸非福。”
李郁萧假作优柔道:“可太学师傅一直教导,君子不施其亲,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朕又怎能对他一人责全求备呢?细细教导便是。”
“陛下,”宗正卿又进言,“姜公乘一人或无伤大雅,陛下或也可管束,可方才他言中的乡里亲旧倘若全来投奔,可如何是好?”
李郁萧面上露出深思之色,心里直呼,如何是好?那可太好了啊,要不是穆涵一定有异议,他真想一气儿把姜菀人的奇葩亲戚都接来洛邑,就近封在司隶。
他打发宗正卿,立即到长信宫。
修慈寺之变之后,这是他第二回踏足长信宫,而上一回闹得很不愉快,他放得一遛狠话,比跟穆庭霜嚷嚷的水莽还要狠,太后也没有很惯着,不欢而散。
同上一回一般,长信宫里的宫人如今都不能进主殿伺候,殿中侍奉的已经一律是女尼。为首的一名李郁萧记得,法号好似叫净音的,一力拦着圣驾不让进,李郁萧亲切笑笑:“听闻太后有位长姊,算来也是朕的姨母,不知如今可还安好。”
净音神色变一变,不过一瞬就恢复波澜不惊:“阿弥陀佛,太后娘娘的亲眷皆不在洛邑,陛下所问,贫尼不知。”
哦,不知啊,行。“好,”李郁萧抬头望一望殿门,“长信宫主殿一直未曾题匾,朕想着不若题‘来仪’二字,师傅以为如何?”
净音终于悚然变色,头也不回地进去通禀。
不一时太后叫进,李郁萧优哉游哉地进殿,间或向上首太后关切道:“太后神色有异,可是凤体欠安的缘故?来人,传太医令。”
“不必,”姜菀人脸色铁青,“孤的身体孤自己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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