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却没答,顾不上。李郁萧只觉得浑身暖洋洋软瘫瘫,按摩虽然使身上的疼痛减轻许多,但到底不是麻醉,多少还是有点酸痛残存,这一俯卧,不错,腰臀的压力骤然无存。
可你要说单独一个人也能趴着睡,干什么一定趴在另一人身上?嗯,陛下可不知,他太困了,他只知道垫在脸儿下面的肩窝厚实,身子底下温软、舒服,明明这人躺在他身下,他却有一种被笼盖的错觉,安心的错觉。
如此良宵暖帐,还答什么?睡个囫囵是正经。
他始终没答这句,穆庭霜也不恼。
一晚上没一句服帖话儿,此时默不作声倒显出一分乖顺,穆庭霜得意,手指捻着在光果的脊背上划来划去,明白小皇帝还是贪图舒适,贪图安逸。耐心,他无声地告诫自己,要耐心,那团子肉上的手感可太好,总要……要耐心。
第79章 将军族贵兵且强·七
冬日里天亮得晚, 穆庭霜趁着宫门开钥第一拨出宫,此时天还是暗的。
功夫是要这样下,活儿是要这样收,总要防着晨起翻脸不认人, 这样留一份回味是最好,因此他悄无声息离开栖兰殿。
回到侯府,荷西佳处却有客人。
哦, 不再是荷西佳处,打量只有栖兰殿能改名么?投桃报李, 如今穆庭霜将自己这住处荷西的牌子撤完,改题幽篁馆三个字。
丑时三刻天还没亮, 却有一人坐在幽篁馆正堂里饮酒, 还是主人不在的幽篁馆,饮的还是主人珍藏的拂雪。穆庭霜行至案边上还没开口,独自斟饮的这一人率先唤他:“回来了。”
穆庭霜略略抬袖子:“大兄。”
穆广霖也抬手,但他抬的是酒盏:“你倒存有佳酿。”
可不是佳酿, 积攒的陛下历来三三两两的赏赐, 倒便宜你。且看着自家兄长这只手,穆庭霜心头不期然戾气横生,就是这只手摸过不该摸的地方。他坐下来, 面上分毫未露,只道:“不问自取是为偷。”
穆广霖大笑:“饮酒幸事怎能说偷。”又问, “你这是打哪回来。”
穆庭霜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道:“陛下寝殿。”
穆广霖脸上没有很惊讶的神情, 想也是一早打听得自家二弟去往何处至晚未归, 闷头又满斟一盏,才问:“你果真与皇帝厮混在一处?”
穆庭霜未置可否, 垂着脸默默不语,穆广霖一看,奇道:“怎么,还给你委屈受不成?”
“大兄,”穆庭霜撇过脸,“雪娘还小,父亲的意思,担心宫中有家世显赫的女子捷足先登,只要别闹得太大动静,一切随圣意。”
“因教你先去笼络皇帝?”穆广霖剑柄拍在案上,眼中三分不屑七分暴戾,“我穆氏何时受得这等委屈,还是父亲,说起皇帝小儿总要恭敬三分。”
兄弟两个蓦地对视,穆庭霜依旧是摇头:“大兄,慎言。”穆氏嫡子,当然受不得这委屈,而他,又不是嫡出的。
穆广霖哼一声没再说话,闷声灌酒。少顷他问:“罗笙的事,你知道多少。”
嗯,就等着你问呢,穆庭霜静静地述说:“父亲……”里里外外说一圈,点着穆广霖认人,看这事他是该怨陛下还是该怨穆涵。其实按照穆庭霜的性子,此时或许会再跟几计猛药,再挑拨挑拨穆广霖和穆涵,但是。
小皇帝说过,另有安排。穆庭霜谨遵圣旨,也信守承诺,招呼也不打就替陛下安排,这种事从今而后再不会有,再也不会。
……
正月都在走亲访友,一直到开朝前一日,穆涵才得空召集人议事。
往哪里议事?既不是穆侯府也不是丞相府,而是洛水南滨一座不起眼的商肆,哪座商肆?既不是朱漆门的也不是白木窗的,而是乌木窗子玄漆门的。
去年洛邑周遭及司隶的户籍簿计上来,户曹正在向长史禀告使役税钱一项:“比之八年,去岁洛邑增五百余户。”
听到这里穆涵插一句嘴:“去岁洛邑哪里多出的这些人?”往年的例,一年增加的数量至多是这个数目的一半。
户曹道是春夏旱灾从北边来的,然后就诺诺不敢再言,穆涵一省:“逃荒而来,没有遣返原籍?”
这下不只是户曹,诸曹大人没一个敢言语,长史便清清嗓子接过话茬:“回禀丞相,当时收容流民的活计多交给司隶各地寺庙,这灾荒虽然过去,可这些流民大都已入僧祗或是成了佛图户——”
穆涵截口道:“为何叫寺庙收容流民?”话一出口他也回过味儿,是了,当时他不在朝中,蔡陵不敢轻易批拨钱粮赈灾,再者说,这些贱民原跑不到洛邑来的,事发突然,谁都没个预备。他转口问,“为何寺庙可收佃户?”
长史额上已经见汗,头埋得愈低:“回禀丞相,寺庙新起,京兆尹与左冯翊无先例可循,因此一切比的是道观的例,许其拨地收户,这……”
他没说完,穆涵手掌一横叫他闭嘴。没来由地升起一些机警,穆涵左右思忖,总觉着这里头隐隐有什么事,到底是何事?再想想宫里宫外如今雨后春笋似的庙宇,建得如火如荼,还有民间争相传阅的甚么玄奘传悟空传,如此等等。
穆涵按下此事不表,先道一声诸位去岁辛苦,叫分下去红封再好生送出去,而后留下长史单独吩咐:“打听打听,其一,建寺庙总是有册有典,看看司隶从去岁开始,统共起来多少座庙宇。”
长史躬身听着,听完其一等着听其二,没想到迟迟等不来,因陪道:“这释宗自天竺而来,有几分底蕴,教导的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民间有一二信徒,大约也没甚奇怪?宫中太后娘娘也格外信奉呢。”
一手在洛邑建庙的是谁,长信宫也没藏着掖着,大家谁不知道。
穆涵却总觉着太后不只是信奉虔诚这么简单。他晓得信奉这项的厉害。西王母垂赠玉琯所以有舜帝接禅,白鲤跃于王舟所以有武王伐纣,是以,西王母被推崇至极,白鲤鱼也被视为祥瑞,可见有信奉二字背书,你便是顺应天道。推行释教,太后真是无所求?
这话说回来,长信宫一年例粮才多少,太后哪来的银钱大兴土木?穆涵沉吟着继续吩咐:“去找均输令和沈决,查账,最好能查着长信宫的账。”
长史一凛:“丞相的意思,长信宫能知道各地道观和少府之间……?”
能么?穆涵觉着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子猫腻,若是太后知道,那皇帝知道么?没听庭霜说过,因此应当不能。可是一茬接一茬的事叫他心里不安,近两年活像是走背字,事事不顺,总叫人疑心不是运势不济而是人为?
这时外头奔来一人,是宣义侯府的管事,气喘吁吁地说一事,穆涵听罢心里一紧,可见是背后不能说人。
宫中传出消息,说是镇北将军擅闯陛下寝殿,惊着陛下的午憩,不知怎的闹出好大风波,陛下直闹着要见仲父。
未知广霖这孩子又闯得什么祸,穆涵进宫。
途中,丞相大人忽然想起一例。那是月前有一回,陛下执意发落踏鞠场周遭宫室的宫人,似乎也和广霖有关?当日时近岁末,忙得很,左右不是什么要紧事,就随陛下去,如今想来也是透着蹊跷。
可是到底是什么蹊跷?穆涵千算万算,觉着他的好大儿顶多能跟漪兰殿有些纠葛,实在想不出能跟栖兰殿起什么风波。
然后他进建章宫再进栖兰殿,再迳到陛下内殿,就看见,了不得,满殿宫人内侍齐齐跪着,床榻前有一魁梧男子,就是他儿子,只腰间围着一床锦被,里头好似不着寸缕,榻上坐的是——
穆涵立刻避开视线侧身一揖:“见过陛下,”张嘴呵斥黄药子,“当得好差事!陛下的常服呢?快伺候给披上。”
黄药子跪在地上哪敢说话,倒是陛下开口:“……不穿!仲父,”陛下坐在那径自抹泪儿,“仲父,是朕对不住将军呀。”
穆广霖喝一声岂有此理,就要蹿上榻。
上榻不是风光旖旎也不是温情款款,而是好像是想揍人的表情,四周内侍赶忙去拦,陛下也往后仰避他,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扯着锦被挡在胸口,也是一件衣物也无,而且好像?脸上亮晶晶两行是什么,难道在掉眼泪?穆涵一见这情形头皮只发麻,先头冲穆广霖斥一声:“逆子!你要犯上不成,跪下!”
哪那么轻易,穆涵见内侍们拦人半真半假,只当是看在自己面上不敢太过为难他儿子,因道:“尔等莫要吝惜力气,给本相按住人。”
内侍们得令,加之穆广霖裹着行动不便,很快被按倒在地,穆涵松一口气,索性没叫伤着圣驾,刚想询问到底怎么回事,陛下抢先开始嘤嘤嘤:“朕该早些声张,请仲父管束,朕这是将镇北将军引上歪路呀。”
穆广霖大怒:“陛下何必作出许多乔张致!除却头次在踏鞠场你躲一回,其余哪回你躲开了?勾着我到这处,又叫人进来!你!”他转向穆涵,“父亲,他这是做局设计拿我!”
陛下掩面伏在榻上,大哭:“总念着镇北将军于国有功,因拦腰把臂不甚检点,几次三番朕也没言语,没成想惯得今日直闯进来!仲父,您瞧瞧他,”李郁萧含着委屈,“他胳膊碗口也似,叫朕如何抵挡?朕有什么法子?”
两人一壁一声声父亲,一壁一口一个仲父,穆涵真是头都要裂开。不过还是抽丝剥茧听出一些脉络,意思是广霖屡次、咳咳、屡次对陛下不恭敬?是了,提到一句踏鞠场,之前陛下可不是惩戒踏鞠场一遛宫人,原来为的是这件。
陛下有句话很对,只瞧一瞧广霖那膀子,只怕比寻常男子大腿都要粗,这满殿的内侍加上陛下,谁能迫他?他的衣裳总是他自己除去的。无论内情,无论是否存在什么陛下“设计”、“做局”,只这一项就说不过去,穆涵几步上前,一巴掌印在穆广霖面上:“孽障!胆敢亵渎陛下!”
“父亲!真不是儿子一头儿,原只想戏弄一二叫他难堪,没想他一味……”穆广霖争辩几句,穆涵不由分说接连诘责,末了怒道:“还不将衣裳穿起来!”
李郁萧在榻上装哭装得如入无人之境,听见这话,攥住一件袍服一角,死死压住。
这衣裳正是穆广霖的,当他不想穿么!先前他没少扯夺自己衣裳,奈何都没扯得来,这才落得光天化日赤身裹体的尴尬境地!他恨不得一个一个剜去殿中一众奴才的眼睛,这、这一看就是皇帝小儿故意!穆广霖目光要喷出火。
这边厢穆涵顺着穆广霖目光一看,这,没法看。榻上锦被褥子,陛下和他儿子的里衣外袍散成一团,却哪里辨别谁是谁的?再看一眼跪一地的宫人,穆涵气得又抽穆广霖一掌,这怎能落下这等口实?
当着这好些人究自家儿子的错,却不相宜,穆涵只好声好气向李郁萧:“陛下,您待如何?”
陛下撑着坐起身,看一眼怒目而视的穆广霖,做得瑟缩模样,畏畏缩缩犹犹豫豫,终于道:“朕心向明月,如今朝阳虽升,气象轩然,朕、朕也是不能多瞧的。仲父,你的两个儿子朕只能事其一,断不能享齐人之福呀呜呜呜。”
这话说得穆涵又是一阵心累,他问的是陛下这事您想如何了结,想谈什么条件,可陛下什么意思呢?陛下口口声声说的,说的都是些什么荒唐之言。几座寺庙关于皇帝的疑影儿全然飞灰湮灭,这种耽于情爱的皇帝,不足为惧。
穆涵安抚几句,只说这孽子臣先领回去,陛下受惊,先请安歇,来日臣再押他请罪,云云,拽着人退出去。李郁萧瞧瞧,差不多了,有些戏要当时就博满堂彩,而另一些呢,要留韵,要品后劲儿,今日这幕即是如此,不能表现得太有章法。
因此他还要唱个落幕,便挥退内侍说要独自呆着。敛目思忖片刻,唔,有穆涵管教,穆广霖这个狗东西总不敢再造次,那么穆涵会识破么?不会,穆广霖不会说得太细,毕竟先欲行不轨的是他自己。即便说得再细,也挡不住悠悠之口,传闻如何,一早叫黄药子往阖宫里传去,此事应当——
他正想着,层叠的帐子后头转出一个人,是穆庭霜。
穆庭霜一步一步向榻边走来,声音带笑:“陛下很豁得出去。”
李郁萧从凌乱的床榻里探出脑袋,瞧见他的眼睛,那眼睛没笑,那眼睛还发着红。李郁萧一呆,危机感陡然而生,觉着自己,觉着自己横竖是不是,穿得少了点?
第80章 请罪长教圣主怜
此计初初说时,穆庭霜乍一听就是一激灵,天灵盖扎针,麻上加麻, 李郁萧在那说得天花乱坠脸上放光, 他越听脸色越沉。
搁从前,他能寻着一千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从早说到晚, 迫使小皇帝放弃此计, 可如今,掌心合握,拇指捏遍每个指节,他微笑说好, 说陛下此计甚妙, 只一条,他须在一旁守着,以防万一。
彼时李郁萧很不屑,说能有什么万一, 朕有手有脚还真能给人占便宜不成,穆庭霜继续微笑,说陛下机警急智自然不会,臣不过在一旁策应, 非必要不会出面。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陛下果真没有叫人欺侮了去, 一丁点没有。谁欺负他?穆庭霜只看着他,明面上宣镇北将军习骑射, 自己则佯装歇午憩误时辰,暗教黄药子留门,穆广霖进来, 他仰着一张雪样的脸,睲着桃花样的眼睛睃人,睡眼直似一把钩子。
而后就是勾连倒向床榻,一根指头伸着搭上穆广霖腰间的衣带欲拒还迎,一双手臂按着穆广霖胸膛半推半就,面上生涩可是计较全在手上,穆庭霜隔着帐子看个一清二楚。
这些私挑招式,到底何处学来?穆庭霜不知。
嘴上说的全是不愿,身上却没一处不浪,总之穆广霖叫引得衣裳褪尽,他身上也只余一条亵裤,他就扬声喊起来,早早预备好的黄药子率领栖兰殿所有内侍宫人齐齐进来,此计即成。
穆庭霜摒开脑子里纷乱的景象,低头细细看一遍捂在被中的人,笑道:“陛下此时倒羞涩。”
“你,”李郁萧面対来势汹汹的穆广霖一点没怵,此时対着一个笑模笑样的穆庭霜却没来由地底气全无,“你退开说话。”
偏不。穆庭霜不仅没退开,而且一例在榻上坐下,更有甚者袍袖一掀鞋袜一除,也上榻来:“方才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如今却惧怕臣么?”
上得榻来却又老实,只侧着身撑着脑袋看人。李郁萧倒是想立时起来躲开,但他无端觉得,此时起来穿衣,中间儿光着,恐怕不妙。因只道:“仔细朕故技重施,宣人进来瞧瞧你穆氏兄弟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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