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放出来容易锁回去难,一旦松这个口开这个头,后面彻彻底底解开禁足,穆涵是挡不住的。
早前荆睢奉密诏送太后与汝南王回国都,人一回来就被各自拘押,丞相府雷厉风行格外决绝,满朝文武谁拦都不管用。
倒也有臣子有心多问一句,譬如荆睢,奈何穆涵滴水不露,只说涉及巫蛊兹事体大,又事关天家声誉,还望将军秘而不宣,只当两位贵人从未离宫便了。
不是不知道穆涵且要撒一撒气,可是,一月过去,一季过去,穆涵还是没有松口的迹象,眼瞧着,确实是更多的疑心落在南方,落在荆睢身上,但是并没有因此轻轻揭过太后和阿荼的处置。
李郁萧这才生出祭月礼的计较。
没成想,才先头亮一句谒金门,只等着吊起诸位看官的胃口博个满堂彩,就有人啊,不给面子似的啊,即刻勘破后头要接一出摸鱼儿。
却嫌不够,移形换影踩上台子,抢去胡琴师傅的活计,三弦两拍一霍搅,生将这出戏底调改成相见欢。
烦人不。
“好,怎么不好,”穆庭霜迳到御前,“救人性命的良药不多见,害人病痛的毒药还寻不着么?陛下只管交给臣。”
嗯哼,这活儿你不干谁干,李郁萧犹自闭着眼不言语。
穆庭霜俯下身凑近他耳朵边:“方才陛下冲太常卿笑得开怀,但只为着陛下肯多攒一攒面上这两朵靥窝,总是没有什么不好的,陛下推崇的释教里头怎说的来着,阿鼻地狱?是了,陛下多赏一个笑脸,即便阿鼻地狱臣也要去走一遭。”
李郁萧靠在椅背,仍是不睁眼,嘴上瓮声瓮气:“从前没发觉你还是个油嘴冤舌的,朕看重臣子,一曰办事公允,二曰实心任事,唯诚而已,你再造次。”
倘你再造次如何,没说,十足的诘责警告意味却落得明明白白。
按说吃皇帝的斥责,臣子总该请罪,假模假式做做样子也要说一嘴,可穆庭霜愣是没说这句。
仿佛是,那回以后他甚少说得“臣有罪”。
今日也一样,他没有请罪,口中薄薄一叹:“陛下不爱听,从前臣穿梅花画衣陛下也不爱看。人常说色衰则爱弛,臣自问正当年,陛下为何对臣恩减爱弛?”
语气清清淡淡又幽幽绕绕,竟然透出说不出的哀怨。但是李郁萧却没有很受打动,问问问问你个头,最近穆庭霜高冷的人设崩得厉害,在他跟前变得特别缠人,还总是说一些花蜜掺饴糖再浸油的话儿。
有些话,从一个满脸油光大腹便便的猥琐男人嘴里冒出来,和从一个帅哥嘴里说出来,不一样。李郁萧好恨,恨为什么穆涵那个丑八怪老头子能生出来穆庭霜这样的儿子。他还恨他自己,觉得暴盲症要是没治说不得更好,能屏蔽所有扰人神智的美颜干扰,多好。
看他又开始不吭气,穆庭霜也不再克制,一下一下嘴唇贴着他耳边的头发丝儿啄弄,间或逗一句:“那陛下何故不敢看臣?”
陛下向他念道:“谁不敢看你,朕只是闭目养神。”
“陛下乏了?”
“嗯。”
循循善诱的一人:“要么,到寝殿略躺一躺,臣为陛下施展按蹻之术?”
意志坚定的陛下:“哪有大晌午往寝殿扎的皇帝,是什么昏君。”
“好,”穆庭霜言语间是十成十的软款,不知道想溺死谁,总之李郁萧是紧闭双眼牢牢抓着救命稻草不肯溺进去。
又听他絮絮道,“臣不使陛下做昏君。或许,到东稍殿的暖塌上歪一歪?”
“咳咳咳咳!不必!”李郁萧险些口水呛着。
不怪他大惊小怪,东稍殿的暖塌别出心裁,是设在窗子底下,周遭一圈景格书箧,是个歪着靠着养懒骨头的好地方,但是吧,上回李郁萧两个在那上头吧,有点胡天胡地。懒骨头没养着,甚至还需养养肾经。
彼时正值盛夏,没有天凉受冻之虞,穆庭霜因不知道发哪门子神经,一定要撑开半扇轩窗,李郁萧一面是子孙袋子被他嘬裹得沉甸甸,另一面是眼角销神儿似的晃出去,看见殿外廊来去的宫人裙角轻飘飘,既兴奋又害怕,腰是松的神经是紧的,一轻一重一松一紧,真是,魂要飞了。
害怕耐不住,大庭广众的一嗓子露出去可还得了,李郁萧不得已胡乱扯过身上什么东西张嘴就咬,指望能堵着声儿别被外头的人察觉。
后来才发现,他扯的是穆庭霜箍在他腰上的手臂,他是没泄出去一丝声响,但是好死不死在穆庭霜小臂上留下一排牙印子。
好几天才消,穆庭霜就整日掀着半截袖子晃荡,生怕陛下一眼看不见就忘记东稍殿暖榻上的荒唐事似的。
今天还敢拿出来说!看着人五人六挺正人君子,怎么内里是这种流氓!李郁萧又是臊又是恼,气得面颊都有几分鼓起来。
他脸上晕出红,这是他自己看不见的。
可旁人却看得见,还看得很细。
他说是养神,倚靠也真正是腰背松塌,好似无限的意态闲适,可是,偏生眼皮拚弄眼睫乱颤,面上又红,
这景象像是什么呢?很像是远远一片红花粉蕊上偏沾惹两只玄蜂,轻蜂掇浮花,浪蕊不得闲,又馋又闹,因此脸上红处愈红。穆庭霜欣赏片刻,倾身在其中一只蜂翅儿上亲一嘴。
--------------------
作者有话要说:
办事公允,实心任事。雍正爷批复奏章的原话,见《雍正朱批谕旨》(怪有意思,这人跟臣子说话挺真性情,“朕亦甚想你”之类的张嘴就来,贴一段他给石文焯的批复:
“喜也凭你,笑也任你,气也随你,愧也由你,感也在你,闹也从你,朕从来不会心口相异。”
这是 这就是君臣情吧 一定是的。
第102章 神听皇慈,仲月皆至·二
而后, 穆庭霜毫不拖沓地直起身,道:“陛下,长信宫之围可解, 思过苑当如何。”
见好就收说起正经事。
很及时, 因为差那么一丁点,李郁萧就要喊黄药子他们进来赶人。
行吧既然说正事, 李郁萧答道:“总要再请一请天时。”
君臣两个又商议几句, 大致定计,穆庭霜又开始没正形:“哎, 裴夫人总领拜月,外人少不得要议论是因着臣的缘故, 家姑上月台, 陛下可备好说辞么。”
“谁敢说什么——”等等?家姑就是婆婆,什么?谁谁谁?你说谁要喊婆婆?
李郁萧呼地睁开眼,瞪着,“大胆。”说要尊她一声丈母便了, 怎么还婆婆呢?朕可是天子, 小命不想要了吧。
眼风一错,却见座前这一人神色寥落,垂着眼低着头。
?李郁萧半是关怀半是审慎:“穆卿怎了?”
穆庭霜抬起眼看他, 轻描淡写说一句:“确实不是陛下家姑,陛下真正的家姑早已命赴黄泉, 芳魂消散。”
啊,李郁萧真正猝不及防, 可又实在看不得他这隐忍的失魂落魄样子, 去牵他的手:“你……你生母是哪日的忌辰,朕陪你去祭她。”
“祭她, 往何处祭?”穆庭霜一叹,“臣长雪娘八岁,按说这八年间臣的生母就在侯府当中,可臣在裴夫人膝下无知无觉,日日喊着母亲,喊一辈子到头才得知喊错人,真正生母叫关在哪座院落,始终不得而知。”
他口中一分萧索真情实感,听得李郁萧心头怜惜大起,哎唷看可怜见儿的,连忙哄。他偏过脸,只说臣失仪,要往偏殿收拾齐整再来面圣,李郁萧怎放他一人前去,最终是陪着到东稍殿。
至于到底是婆婆还是丈母娘,那是没人顾得上的。
……
很快到祭月节这日,拜月的祭坛择在南宫翠微台,在沧池之畔,与对岸的修慈寺遥遥相对,是宫中最宜登高望远的宫室。
翠微台上设祭坛,之下设祭月庐,一应的红烛果酒、花果祭品设在此处,此外宗室及朝臣女眷也候在这里,只待吉时。正当时,暑气踩着高秋的尾影儿趾高气扬,虽说是入夜,可是夜风如滞,又燥又热,估摸是忙得一整日又不透气。
主祭宣义侯夫人忽然说,身上不大爽利。
先说头沉发昏,此时左右侍女宫人还没太当回事,只扶着坐下歇息,又奉来清凉解暑压脏躁的银花决明散。
可一盅汤药下去,就如同这夜里的风似的不见踪迹,仍是丝毫不见好。又猜测是否是发髻上的华胜太重,坠拔着额角颞颥穴的缘故,七手八脚给裴夫人层层叠叠的发饰解开瞧瞧,却还是无济于事,人还是晕得很。
拜月的时辰一步步逼近,裴夫人把着侍女的手想借力站起身,却身形一个晃荡,跌在榻上昏睡过去。
这可不得了,吉时乃太常太卜、大典星等精心测算,一刻也错不得,眼见正时辰要到,主祭却人事不知?
祭庐里慌作一团,姜弗忧打着帘子的手揣回袖中,向手下心腹吩咐:“去告诉长信宫,预备启程。”
消息传到李郁萧跟前,他正领着宗室百官在清凉台饮宴。
妻女姊妹们去拜月,这帮子大老爷们污浊得很,姮娥娘娘是不待见的,因此并没有往翠微台凑,都在清凉台陪侍圣驾。
饮宴饮到一半,殿外一名宫人着急忙慌闯进来,当阶就拜:“启禀陛下,宣义侯夫人染疾,如今昏在祭庐里头了!”
满座皆惊,李郁萧装作毫不知情,第一反应是赶着要宣太医,右首穆涵却说不必:“陛下,夕月的礼要紧,主祭不能登台,应即刻择一顶替人选,”他站起身,向着座下群臣微微侧一侧脸,慢慢问道,“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见解,按照计划此时就该提出来太后上拜月台,可是,穆涵这么一问,李郁萧无端手心一紧,他如此问,这意思明摆着是要看看谁敢起这个头。
他不问发妻的急病,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她的病不是阴谋而是真的病,他都不愿意费心问一问,只向满殿朝臣发问:尔等敢尔。
敢尔?只怕谁敢谁就要上穆涵的黑名单。从谭诩到到裴玄再到汝文弼,有一个算一个,李郁萧都不舍得让他们去打这个头阵。自然还有穆庭霜,都是不舍得的。
“仲父,”朝臣听得上首陛下道,“还是先请太医令去给夫人诊治,别贻误病情。至于这拜月的礼……不如请太后暂代?”
穆涵攸地目光转过来,似笑非笑地看住他:“太后偏私幼子……”更行巫蛊意图戕害陛下,“陛下还替太后说情?”
“仲父,”李郁萧仿佛没听懂那些个潜台词,张着眼睛一脸清白无辜,“朕总不愿意相信血亲之间能有解不开的心结,想着总要当面问一问才是。”
“呵,”穆涵眼中讥讽,嘴上只道,“陛下人仁。”
他转回去,面向殿中:“诸位可有附议?”
却也没说可,是不可。
谭诩站出列:“臣附议,请陛下宥太后出长信宫,”穆涵身后李郁萧疯狂打眼色,希望老大人消停消停藏藏锋,奈何没卵用,谭诩继续道,“宫中再没有比太后更适宜主祭的人选。”
“哦?”穆涵好似好整以暇,“没有旁的人选么?”
谭诩说绝对没有,殿中陆续又有几人站出来进言,多是附和此说,李郁萧看出,其中有谭诩的人,也有太常卿手底下的人。这些个老大人,大约是真正将“规矩”、“礼仪”刻进骨头缝。
丞相党的人自然不甘示弱,辩驳说太后失德,早前就获罪于胶东,回到宫中仍然长恶不悛,这样的人祭拜月神,也不怕天降报应,给大晏招致祸端。
冷眼看着,李郁萧发觉穆涵神色观察多过思量,遂知他迟迟不发话不是寡断也不是一筹莫展。少帝党在借机保太后,穆涵也在借机,借机瞧瞧朝中有哪些人不听话。很怕,李郁萧很替谭师担心,老大人喂,穆老鬼从前没杀你,不代表将来不会杀你啊!
正当他琢磨怎么样替谭诩分担分担火力,别让穆涵太过记恨,这时太常卿犹犹豫豫抻出一个脑袋:“陛下,丞相,这这这……”殿中所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肉眼可见地发蔫,不过还是尽职尽责地提醒,“时辰眼瞧要过了啊。”
时辰眼瞧要延误,太后眼瞧丞相还是不想放她出来,这可如何是好?这时李郁萧看见边边角角有一名臣子起身,这人坐在太常卿下手,铜印黑绶,想来是太常的中丞,可李郁萧看着相当面生。
此人朝上首一揖:“启禀陛下,既然太后娘娘不宜做主祭,不如另择旁人。”
穆涵想是不太满意,因为这人只称启禀陛下,没提他这个丞相,因冷着语气:“什么旁人。”
这名官员道:“昔高祖皇帝元和三十九年,孝哀皇后称病,当年的祭月之礼便是高祖皇帝的思夫人代为成祭。可见无论后妃,皆可主祭。臣以为,如今宫中中宫之位既然空悬,不若请漪兰殿罗美人上翠微台主领夕月之仪。”
啊?李郁萧一省,家谱他记得很熟,高祖皇帝之所以是后妃领主祭,乃是因为他的生母恭熹皇后早逝,宫中没有太后在位,高祖皇帝本人又享年长久,因此才是后妃领主祭。可是这先例,怎么算怎么也践行不到李郁萧头上,他才几岁,罗笙才几岁?怎么领主祭啊,这人怎么想的?实在匪夷所思。
更加匪夷所思,居然零零星星还有几个朝臣附和,李郁萧直吸气儿,这太后上去穆涵都不答应,能答应罗笙?肯定——
不能!穆涵决计不能答应!
有这么一件,罗笙就是代皇后主持过祭月礼的人,地位可大不相同!高祖皇帝别看给发妻追得“孝哀”两个字,仿佛无限深情厚谊,可是他老人家晚年几次三番想要给思夫人抬上后位,若非当时身居东宫的武皇帝已经有些根基,率朝臣一力反对,否则中宫之位早就易主。
可见代祭夕月的意义,有此殊荣的嫔妃,都是能威胁后位的人!李郁萧手心泛潮,穆涵绝对不能答应,穆涵必然想给自家闺女扫清障碍,容不得罗笙上翠微台。
果然,李郁萧细觑穆涵面上,阴晴变换不停。
恰此时,又一名官员进言:“启禀陛下,或者请大将军府荆老夫人领祭。荆氏封扬州,荆老夫人出身丹阳望族,祖上乃先楚王室之后,身份显赫,未尝不能代为主祭。”
……这水,是越发浑了,李郁萧看着,穆涵脸色只有更差,因为让荆老夫人上去还不如让罗笙上去,且这名提议荆老夫人主祭的人说完,左首第一席的荆睢竟然还没谦虚推辞。
75/115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