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怜悯映娘,没留意她阿娘的神态变化。
“坊主看在阿娘的面子,花了不少心思养活了我。等十五岁能接客了,指望我声名鹊起为云腰坊带来暴利,阿娘又求到她那儿,苦苦哀求,再缓几年。
“进了云腰坊的小娘子,除非才艺超凡,否则都免不了迎来送往,今天睡在这个男人身边,明天再去讨好另一个。
“阿娘心疼我,不愿我刚成年就陷入那境地,她求了坊主很久,坊主不情不愿地应了。
“我十八岁,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有心竞争云腰坊花魁娘子的名号……”
众所周知,云腰坊的花魁娘子卖艺不卖身。
映娘神色微怔:“我是想做花魁娘子的,可……就在那个夏夜,有人破窗而入……”
内室灯烛几盏,知道她在房间沐浴,不喜人伺候,丫鬟退得远远的,及至天色暗淡也没等来里头传来吩咐,便回房安歇。
那人闯进来时,映娘身上光.溜溜的,长发及腰,水珠沿着发丝滴落。
她径直傻了,待要呼叫,那人上前几步捂住她嘴:“别喊!”
声调冷冷的,有几分沙哑。
映娘被她拐带到床,又惊又慌,眼泪滚出来。
“抬起头来。”
她不动。
继而一只手强硬地挑起她下颌。
她不得不抬头。
女人摘下黑色的面巾,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庞,眼睛里看不出旁的情绪,从上到下打量惊慌失措的美人:“雏儿?”
映娘吓了一跳,想逃。
误打误撞地跌入女人怀抱。
“是不是雏儿?”
那人又问。
映娘害怕极了,拼命摇头,希望她饶她一命,留她一个清白身子。她还想当花魁娘子,不想委身于人。
在云腰坊,不是只有男人能破女人的身,女人同样可以。
尤其是眼前散发危险气息的女人。
“是不是,试试就知道了。”
映娘急哭了。
“她点中我的穴道……”
趁她动弹不得,行尽风流事。
“等我醒来,落红没了,她……她也走了。”
出手倒是阔绰,给她留了一袋沉甸甸的金豆子。
阴差阳错地,她被人嫖了。
映娘脸颊羞红:“我,我起先是怪她的。后来想明白,那情绪也就散了。”
她是云腰坊的小娘子,与其初夜给男人,不如给了女人。
她性情软弱,说话都不敢大声,不敢讨回公道,更不敢欺瞒坊主,假装自己还是没经过事的雏儿。
“我向坊主坦白,坊主顺水推舟,助我拿下花魁娘子的名号。但我……厌倦这种生活了。”
映娘吸了口长气:“阿娘已逝,我愿意用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换取一个自由身。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再见她一面。”
素容听得脑瓜子嗡嗡的:“你为何不怪她?她这么欺负你……”
“我不怪她。”映娘嫣然浅笑:“我生下来不到一岁就住在云腰坊,云腰坊里的小娘子,除非能达到阿娘当年的成就,否则即便不愿委身,坊主也不会答应。总会有那一天的。况且,女人和女人,算起来我也没有很吃亏。”
那晚她虽然动弹不得,却也瞧得明明白白。
女人身上有种粗粝的美。
像是来自江湖。
“我没别的亲人了,就想见见她。”
“她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
映娘递了道眼色,身侧的小娘子连忙摸出背在背后的长竹筒,从里面取出一幅画像。
“这就是她。”
“……”
乐玖啧了一声,看了映娘一眼,暗道:难怪不怪人家呢。
画像上的女人眼神有两分邪气,面容却清丽,瞧着亦正亦邪,挺能蛊.惑人的。
她在心里盘桓再三,又道:还是没她的大将军好。她的念念才是人间真绝色。
映娘痴痴盯着女人的画像,神思又回到那晚。
初时的惊惧羞赧过去,再回味起来,竟涌出淡淡的想念。
那是她第一次与人那般亲近。
又因为是女子,没有委身男人的羞耻感,她也确实尝到些许好滋味。
凌竹和素容面面相觑,同一时间理解了“大度”的映娘——有这么一张脸,谁还乐意计较啊!
素容偷看凌竹两眼,心想,虽然她的小竹子没这女人好看,但也不赖。
凌竹对人的视线较为敏感,茫茫然扭过头来,眼神透着问询。
素容登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看。
心怦怦的。
想和阿竹亲嘴。
众人心思各异,杨念轻咳一声,乐玖醒过神来:“好,此事就交给女社来办。映娘,你还有要补充的吗?”
映娘轻撩耳边发丝,小声道:“她应该也是太央郡的人,她的口音,偏郡南那边……”
“最晚一月,不管成与不成,女社都会给你答复。”
“多谢!”
映娘眼眶含泪,屈身朝众人一福,后在小娘子的搀扶下上了回县城的马车。
她一走,素容看着乐玖:“社长,就让我和阿竹带人去郡南找人罢!”
如此,也好有和阿竹单独相处的时间。
乐玖不知她那些弯弯绕绕,略一沉吟:“让杨平带一队兵和你们同去。”
她看向杨念。
杨念笑道:“好。”
左右战事告一段落,大盛朝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附近调来的兵丁都可供大将军差遣。闲来无事,为民解忧也未尝不是个好去处。
几句话定下去郡南找人的安排,乐玖眼睛微眯:“至于云腰坊坊主……”
“我去。”
乐夫人神情坚定道。
“阿娘?”
“就让我去和坊主交涉罢。打着女社的名义,没谁不敢给面子。”
这话是真的。
乐玖迟疑地点了头。
帮映娘赎身一事,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平安县少有人不知道女社是将军夫人一手操办起来的。
回程路上。
马车内,小娘子问道:“慕娘子,你动心了吗?”
“动心?”
映娘不明所以。
“是啊,若非动心,既然不怪了,为何执意要找到她?”
映娘脸色忽红忽白:“我不知道。”
小娘子叹了声气:“但愿找到人,她能不辜负慕娘子。”
“我……我没想过和她……”
当局者迷。
二人一时无话。
良久。
小娘子道:“不过奴来时也不敢想,大将军和大将军夫人,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平安县有女社,真是太好了。慕娘子,有她们在,你赎身应当不是难题了。我还担心呢,担心没人肯为你做主,现在好了,有盼头了。”
映娘知她为自己的事牵肠挂肚,伸手摸摸她额头:“还疼吗?”
“不疼。为慕娘子磕头,能疼到哪去?”
辛小娘子是映娘一年前在云腰坊救下的小可怜,当时不到十五岁的辛檐犯了错,坊主一气之下要打死她,紧要关头,映娘为她说了好些好话,并破例陪客人喝酒,这才使得坊主高抬贵手。
没有映娘,可能辛檐早死了。
映娘目光充满怜惜。
辛檐大着胆子问道:“慕娘子,赎身后若能找到她,你会不会和她走?”
“我不知道……”她低着头:“不要问了。”
“好的,慕姐姐,我不问了。”
金乌沉入地平线,平安县,云腰坊门前,坊主面色沉沉地守在那,一辆马车出现在她视野。
她冷笑一声:“养来养去,养了个白眼狼!”
“坊主……人来了。”
云腰坊三层楼,深处,一间装饰简陋的屋子。
“跪下!”
坊主怒声发话,映娘乖巧双膝跪地,竹杖毫不客气地打在她后背:“你翅膀硬了!敢和老娘对着干了?母女俩没一个省心的!你娘死了,我就是你亲娘!我养你这些年,为的什么?你说!”
映娘忍疼不吭一声,换来更用力的毒打。
“好!我动不了你,还不能动辛檐那个小贱人?是她教唆你去女社的罢?好得很!”
“不是她!求求你,不要动她。”
“不动她?”坊主一脚踹在她肩膀:“我不动她,我的摇钱树就跑了!”
映娘咬唇不语。
“来人!给我把辛檐带过来!”
坊主一怒,云腰坊烛火亮到后半夜。
.
乐夫人一宿没睡好。
乐地主百思不得其法:“阿英,出什么事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叹息。
“……”
“你还记得云腰坊的梦娘吗?”
云腰坊的梦娘?
乐镇东活了几十年,只听过云腰坊的名,却没和其他男人一样,自命风流地跑去那地儿逍遥。仅有的一次,还是去坊内“抓捕”他不老实的未婚妻。
是以乍听“云腰坊”,他愣了好久。
脑海闪现过一张模糊的面容,他小心翼翼道:“梦娘,你是说二十年前风靡整座平安县的慕花魁?”
乐夫人沉重颔首。
乐镇东心肝一颤:“怎么、怎么提到她了?她不是嫁人了吗?”
总不可能过去了小二十年,受她女儿女婿的影响,他夫人又开始喜欢女人了罢!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梦娘嫁人后过得不好,她夫君是个抛妻弃女的人渣,自个回京另娶,丢下孤儿寡母……”
乐夫人揉揉发红的眼睛:“梦娘没了,女儿也进了云腰坊。”
“……”
乐地主呆坐在那。
褚英披衣下地。
“你做什么?!”
他反应这么大,褚英送他一枚白眼:“去县城,帮人赎身。这是女社昨儿个接到的委托。我与梦娘相识一场,如今她去了,她女儿却陷在苦地不得出,于情于理,我都得帮一把。”
“我也去!”
“你去做甚?女人家的事儿,臭男人别掺和!”
乐地主抬起胳膊闻了闻:“我香着呢!”
自打不缺钱了,他每天都要擦香粉,洗得白白的。
乐夫人没空理他,收拾妥当,早饭也没吃,径直坐马车进城。
去之前存心打扮一番,很有大将军岳母的派头。
城还是那座城,物是人非。
她和乐镇东一样,婚后晓得梦娘也有了好归宿,便有意避开与她相关的消息。
毕竟当年她女扮男装进云腰坊游玩,一不小心招惹了小娘子的芳心。这事儿,不管怎么说,都是她理亏。
云腰坊内,映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反而是一身是伤的辛檐在安慰她:“慕姐姐,我死不了的……你别伤心……”
“辛妹妹……你何苦为我……”
“我是心甘情愿的。哪怕为慕姐姐死了,也值得。”
辛檐长相一般,眉眼也没完全长开,在云腰坊并不受重视。
坊主动不了她的摇钱树,舍不得打坏慕映娘,却舍得打掉辛檐半条命。
打也打了,还不准其他人为她请医问药。
态度明明白白,就是要让辛檐自生自灭。
映娘哭得眼泪快要流干,云腰坊坊主冷眼无情地坐在几步外:“映娘,忤逆我的后果你也看到了,你还想自赎离开这个家?”
“家?”
慕映娘抱着奄奄一息的辛檐:“家是这样的吗?”
坊主冷笑:“是与不是,这都是你的家。你现在,还有旁的亲人?”
娘死了,爹远在千里之外有妻有子,断不会回过头来认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儿。
唯一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也下落不明。
映娘喉咙一梗,强行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坊主……”
云腰坊坊主闻言色变,匆匆随下人起身离开。
.
褚英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做此般强硬的事儿,初时不适应,待面前之人表现出拒绝之意,她语气生冷:“怎么,不成?莫非这话要镇北大将军亲自来和你说?”
“……”
坊主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得罪朝廷正一品大将军。
褚英从袖袋掏出一沓银票:“卖身契呢?”
她态度倨傲,不拿正眼看人:“对了,还有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娘子,我也要了。”
她是大将军岳母、大将军夫人的亲娘,云腰坊的坊主横行霸道半辈子,这一回也不得不认栽,更恨昨晚没打死那辛檐小贱人。
要不是她,以慕映娘的胆量,哪敢背着她跑去长乐村找女社求救?
“实话告诉你,昨儿个见到映娘,我瞧着欢喜,已经打算认她做义女了。且不说她这些年为云腰坊赚了大把的银子,只说她生母梦娘,若非当日你逼她舍弃全部家财用来赎身,她也不至于落得没了男人就要送女儿进来的窘迫局面。坊主,见好就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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